前晚下了點雨,地上滿是泥濘,馬車上的人沒有感覺,車夫一時未曾注意地上有個深坑,原隻當是個淺淺的水潭,便如此深陷進去。


    抽打了好幾下馬臀,依舊不動分毫。


    車夫隻好下車來,躬身對蕭泓道:“二少爺,煩請您先下個車,等小的先將車轍弄出來。”


    蕭泓細長的兩道眉毛輕輕聚攏到一起,有些嫌惡地看了看地上土黃色的泥濘,撩起袍角倒也配合著下車。走至一旁草地上,有書童搬來長凳,蕭泓順勢坐下,下頭端茶撐傘扇風一應俱全。


    顧衡之掀開車簾淡淡瞥了眼,又默不作聲地放下。


    同宗本源,顧衡之可以在第一眼便對蕭瀝毫不設防,卻無法對蕭泓也同等對待。


    如同窗所言,顧妍與蕭瀝定親,西德王府和鎮國公府將結兩姓之好,理所應當地,二人應該交情匪淺,然而顧衡之平素與他卻未曾有什麽交集。


    倒不是顧衡之不與蕭泓為伍,反倒是蕭泓自視甚高,目下無塵,特立而獨行……少有人能夠入了他的眼。


    顧衡之不甚在意地癟癟嘴,外頭車夫的吆喝和馬兒的嘶鳴聲混雜,馬車紋絲不動,後來就幹脆倚靠人力。他們一行出去采風,帶兩個小廝書童都已經算多的了,更別提什麽身強力壯的護衛,這一時半會兒竟然奈何不得。


    日頭越來越烈,盡管有人打著傘,蕭泓的額上也淌下汗珠,耐心慢慢耗盡。


    “蕭二少爺,要不你先上來吧。馬車裏放了冰塊,還能涼快些。”


    有一人如是提出邀請。


    蕭泓眉梢斜挑,眼珠子輕輕一轉,薄唇為妻便直接拒絕:“不用了。”


    他還不至於和他們共乘。


    那人不免感到尷尬,悻悻收迴好意,也少不得在心裏罵上幾句。


    片刻之後,車夫訕訕上前:“二少爺。車轍壞了。卡在泥坑中的石頭上,除非合力將馬車抬起。”


    車夫神色懊惱。


    分明出發前都檢查清楚了,誰知還出現這樣的紕漏。


    可蕭二少爺這馬車可是定製的。銅皮鐵骨,重量不一般,哪是他們幾個能夠搬得動?


    蕭泓勾唇冷笑:“那還采什麽風?不如直接迴去好了!”


    他打開折扇,眸光冷冽。嘴唇抿緊成刻薄寡淡的弧度。車夫不由打了個哆嗦:“小的,小的再去想辦法!”


    蕭泓忍耐般地閉上眼。身邊書童掏出帕子要給他擦一擦汗,蕭泓正在氣頭上,反手便賞了書童一耳光。


    聲響很大,眾人不由一愣。書童猝不及防。臉歪向一邊,身子也不穩地倒下來,卻一句話也不敢多言。


    蕭泓長身而立。極目遠眺。


    似乎能看到遠遠有一人一騎急速駛來,煙塵四起。


    他嘲諷地勾了勾唇。


    一大夥兒人都被堵在這裏。倒還有過來湊熱鬧的!


    來人穿了身玄色勁裝,頭戴草帽,壓得很低,看不清麵容。衣服被汗水浸濕,緊密地貼合在身上,強健身形一覽無遺。


    蕭泓覺得這人似乎有些熟悉,便多看兩眼,直到近了,隱約瞥見他草帽之下的麵容,不由縮了縮瞳孔。


    “修之……”


    蕭泓喃喃自語。


    聲音如羽毛劃過心尖,又如春日第一滴雨水潤物無聲,酥軟發癢。


    他握著扇骨的手指慢慢收緊,陰沉麵色一改,反倒掛上了抹淡笑。


    疾馳而來的正是顧修之。


    他本急著趕路,選了這條僻靜的小道,誰知行至半道,碰上了這麽一樁事,不得已停了下來。


    “這是怎麽了?”顧修之翻身下馬,上前詢問。


    車夫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通。他們正需要人手,而這位公子看起來身強力健,若肯相助,再好不過。


    顧修之急於過路,這時候也不會在意這些細節,搓了搓手心,正欲幫忙將車身抬起,就聽有人喚他的名字:“修之,許久不見。”


    是個白淨俊美的少年,一襲白衫翩躚,氣質風雅,好像有點印象,但顧修之一時想不起他是在哪兒見過的這個人。


    “你不記得我了?”


    蕭泓唇邊雅笑微滯,眸色黯淡,似乎有點失望。


    顧修之仍然沒有記起一星半點,蕭泓便包容地笑道:“沒關係,統共不過見了那麽一麵……”


    車夫十分驚訝,二少爺的態度簡直是太好了!除卻在國公爺麵前二少爺還能恭敬謙和些,何時見過他這麽好說話?


    這位小公子是何方神聖?


    然而蕭泓在邊上,車夫的吃驚錯愕隻能咽進肚子裏去,悶頭繼續與馬車奮戰。


    看二少爺的態度,他也不敢讓這位公子搭把手了!


    顧修之卻自主上前了兩步,雙手撐在車身上,蕭泓見狀忙說:“修之,大熱的天,你也不用忙活,交給他們就行了,若連這點本事都沒有,我國公府還需要養這些廢物做什麽?”


    國公府……


    顧修之雙手微頓。


    燕京城有幾個公侯,一隻手掰著都能數得清,他一開始也是沒在意,再仔細看到車後貼著的鎮國公府徽標,心中陡然十分透徹。


    鎮國公府……這兩日縈繞在心頭最多的就是這幾個字了。


    他原不過離開幾月,迴來時就已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配瑛縣主和鎮國公世子得成定帝賜婚,締結鴛盟,兩家交換了小定,婚事已是板上釘釘……


    他反應了許久,才終於意識到,阿妍要嫁給蕭瀝。


    便如晴天霹靂,心髒像是被活生生剜了一塊,除卻巨大的空洞失落,還有一瞬痛入骨髓。


    顧修之臉色微微發白。


    “修之?”


    蕭泓低喚了聲。


    顧修之迴過神,終於想起來眼前人是誰了。


    從福建迴京,他不願迴顧家。是蕭瀝帶著他去了國公府上留宿。


    這個人是蕭瀝的堂弟,他在國公府上見過。


    鎮國公府前院有一片竹林,夏日的時候十分茂盛蔥綠,蕭泓會在林中吟詩作畫。可夏日蚊蟲很多,還有蛇鼠出沒,這個少年當時被一條九節翠竹嚇得不輕,顧修之就順道幫他解決了。


    難怪他說有過一麵之緣。


    顧修之悶悶道:“沒什麽。”


    蕭瀝要娶了他的阿妍。顧修之對鎮國公府上的人頓時都沒了好感。似是發泄一般。他捋起袖子,雙手把控住車輪,渾身使勁。


    滿臉漲得通紅。雙臂脖頸青筋崩起,仿佛隨時都要崩裂開。


    蕭泓嚇了一跳,想讓他悠著點,就見那輛頗重的馬車在他的蠻力之下脫離了泥坑。


    在場人都怔住了。不知是誰高喊了一句“好樣的”,就響起此起彼伏的掌聲。


    顧修之覺得雙臂像是斷了一樣。酸疼地臉色從赤紅變得雪白。


    “你怎麽樣了?”蕭泓要去看顧修之的雙手。


    這麽重地一輛馬車,他徒手就搬起來了,不是天生神力,就是硬撐著。肌肉可不得拉傷?而且看他的臉色也不怎麽好看……


    顧修之避開蕭泓的關切,若無其事將袖子放下來,抱拳辭別:“已經好了。在下告辭。”


    話音才落,就見一個纖瘦的少年高聲喊著“二哥”跑到自己跟前。因為興奮激動而泛紅的麵頰,還有那張始終留存記憶裏永不磨滅的容顏,顧修之甚至有點恍惚。


    “二哥,你終於迴來了!”顧衡之的聲音歡喜雀躍,卻嘶啞粗糲。


    顧修之淡淡說:“是啊,迴來了。”


    心中泛起一抹自嘲:長得再像,都不會是她……


    顧衡之將手裏的一整包糖蓮子都給了他,又不知從哪裏摸出來了一包花生酥,“都是二姐姐做的,可好吃了!”


    他們好歹從小一起長大,顧衡之十分清楚顧修之的愛好,比如甜食,比如糖點。


    更遑論,這還是顧妍做的。


    顧修之視若珍寶。


    蕭泓不是不清楚這二人的關係……如顧衡之與顧修之曾是堂兄弟,再如顧修之其實並不是顧家的孩子,這些蕭泓皆一清二楚。


    可現在看著二人“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總覺得異常刺眼。


    “原來修之喜歡這些,改哪日,我去珍味齋買上一些給你送過去可好?”蕭瀝彎著眉說。


    這般殷勤,簡直讓隨行的書童和車夫睜大雙眼,不可置信。


    外頭買的,哪有阿妍做的好?


    顧修之搖搖頭,將東西小心包好放進懷裏,又拍拍顧衡之的頭頂,迴頭就上了馬,“二哥先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


    顧衡之猜到他肯定是要去見顧妍的,忙讓開道揮了揮手。


    蕭泓微怔,但既已知曉顧修之迴京,他倒也不急了。目送著顧修之疾馳而去,轉過身便問:“你二哥這麽急著做什麽去呢?”


    顧衡之與蕭泓本就不熟,當然不至於和盤托出,何況他敏銳地感覺蕭泓似乎別有用心,就更加留了個心眼,裝傻充愣隻說自己不知。


    一雙眼睛剔透澄澈,毫無破綻。


    顧衡之別的本事或許不強,但裝起傻來還是十分令人信服的。


    蕭泓默然,扯了扯嘴角不再理他,撩起袍角徑自上了馬車。


    夏風燥熱,熏吹得人麵色潮紅。


    顧修之身上的衣服被汗液熏騰,濕了又幹,幹了又濕,有一股不好聞的酸臭味。


    蕭泓有輕微的戀潔癖,然而那陣氣味縈繞在鼻尖,在他看來,無疑是一種男子氣概……他的堂兄蕭瀝,不過如此吧。


    “修之……”


    蕭泓閉上眼反複念叨著這個名字。


    而被他念著的人,早已騎上馬一路飛奔去西德王府。


    手臂還因為方才用力過猛酸痛不堪,大約是抻到了筋,然而此刻,他已經什麽都不想管。


    隻想著去見一見顧妍。


    分明知道無可挽迴,依舊不死心地想要去求一個答案。


    有時候人就是這樣,不撞南牆不迴頭,而撞了南牆,也不一定會迴頭。


    他不知道自己是屬於前者,抑或是屬於後者。


    總在慶幸上天的厚待,讓他能在茫茫人海與她相遇,本該是毫無幹係的兩個人,卻能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十載……他驚歎、他感念,卻同時也在遺憾惋惜。


    他們的關係似乎從一開始就定下了,哪怕她將自己的底細知道地一清二楚,哪怕她心知肚明自己與她毫無血緣,也隻將他視作兄長,純粹且單一。


    是不是該感歎一句造化弄人?


    顧修之勒緊了韁繩下馬,西德王府的門房仆役對他俱都十分熟悉了,恭敬地將他請進屋內。


    顧妍出來見他時,他正坐在前堂默默出神。


    “二哥!”


    驚喜的聲音,一如往昔的清脆動聽。


    她穿了身煙霞色的衫子,粉麵桃花,氣色極好,眉眼彎彎,眸底的歡喜都要跳躍著溢出來。


    他心中微暖,同時也驀地一沉。


    高興於她見到自己時的雀躍,也意識到,她根本不曾因為自己的親事定下來而惆悵煩心。


    其實,阿妍是願意的吧……


    這麽多年,也算青梅竹馬,顧修之比她更了解她自己,一個微小的神情動作,看在他的眼裏,早已能夠解讀出一重意思。


    似乎覺得,自己根本沒有來的必要。


    “二哥?”顧妍在他麵前揮了揮手,湊近的臉龐上,睫毛很長,撲閃著投下一串金粉的暗影。她笑道:“你怎麽了,好不容易迴來了,怎麽也不笑一下?”


    她伸出兩根手指抵住他的嘴角,讓他的唇向上彎起。


    顧修之眼裏終於帶了點笑意。


    她小時候就喜歡玩這個,越長大,越來越孩子氣。


    其實,他多麽希望她永遠長不大,時光停留在他們年少的時候,彼時青春韶華,無憂無慮,他可以將她當做手心裏的寶,捧著護著,珍視著。


    心中狠狠一動。


    顧修之抓住了她的腕子:“阿妍。”


    “嗯?”


    他或許不該說這些……將這層紗紙捅破,她是否還能用與從前一樣的眼光看他。


    她將他當成親兄長,他卻對她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這種情感,縱然在倫理上無可厚非,那在道德上呢?他們做了十多年的兄妹!


    在眼下三綱五常之下,有幾個離經叛道的會正視他的感情?


    顧修之十分自嘲。


    “阿妍……”他抓緊她的腕子。


    “你的手怎麽了?”


    顧妍感覺抓住她的手掌在止不住地顫抖,順著胳膊捏上去,肌肉僵硬猶如磐石,每碰一下,他的神色就緊一分。


    “二哥你等一下,我去找齊婆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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