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人總是被逼得不得不正視現實。


    蕭瀝端坐著,麵容肅穆,活像是一尊雕塑。


    他在想,太皇太後是什麽時候開始不對勁的。


    先前還配合著勸諫方武帝,逼迫福王就藩,鼓動得滿朝官員熱血沸騰,卻在轉個身的瞬間,立即換了一副嘴臉……


    好像……就是在方武帝駕崩之後的事。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簡直讓人應接不暇!


    蕭瀝的手指在桌案上輕扣,神色晦暗不明。


    他出生的時候,一緣大師就說他這輩子注定親緣淺薄……一語成讖。


    母親在幼年去世,父親“戰死”沙場,伊人被接入宮中。


    他九歲隻身上西北,與京都幾乎斷絕關聯。


    依稀能記得孩提時,父親嚴苛,耳提麵命,讓他在數九寒冬裏,身著單衣紮著馬步,沒有人違背父親的意思,母親就陪他一道站著……


    他命中親緣至淺,偏偏記得深。太皇太後也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真心待他好的人了……


    蕭瀝站起身往外去,剛走出寧古堂不遠,便聞到一股香風襲來。


    他蹙了蹙眉,望著遠遠走來的小鄭氏,淡淡點頭便當打過了招唿。


    小鄭氏眼睛微亮,熟絡地攀談起來:“近來也不見你人,難得迴來,又要匆匆去哪呢?你父親前兩日還念叨過你呢。”


    至於蕭祺都念叨了什麽,蕭瀝並沒興趣知曉。


    同住一個屋簷下,低頭不見抬頭見,該有的基本禮數蕭瀝不會少。


    他隻道:“有些急事需要出去一趟。”至於什麽急事,就不是小鄭氏應該關注的要點了。


    小鄭氏訕訕然笑。“那你多注意一些,最近有點不大太平。”


    朝局動蕩,當然是不太平,可這話由她一個內宅婦人口中說出來,難免是僭越。


    蕭瀝肅斂麵容不做聲,小鄭氏又覺無話可說。


    每次與蕭瀝說上兩三句,都會難以再接下去。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小鄭氏心裏梗著極難受。


    當年她嫁來鎮國公府做蕭祺的繼室時,鎮國公世子之位已被蕭瀝承襲,她滿滿打算著蕭瀝年紀小。好拿捏,她隻要哄一哄勸一勸,再略施小計,自己就能成世子夫人了。


    誰知這小子直接去西北。一走好幾年不迴來,還在西北打出了名聲。鎮國公又遲遲不提將世子位還給蕭祺之事。


    眼看著蕭瀝地位越來越穩,小鄭氏心裏發慌。


    她嬌美的鳳目微眯,看著麵前比她高了一頭的少年,高大頎秀。俊眉修目,英武筆挺。


    論家世相貌,蕭瀝分毫不輸於人。甚至在燕京城,鮮少能找得出與之匹敵的英才。


    他自己不知道。有多少名門閨秀對他暗許芳心,不過是被他這張冷臉擋迴去了而已!


    她記得蕭瀝今年都有十八了,正是成家立業的好時候,卻連親事都沒影呢!


    總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她怎麽也算是蕭瀝的母親,做個主相看相看總是可以的啊!鄭家最好的姑娘鄭昭昭是要給成定帝留著的,難道還找不出其他合適的姑娘家?


    小鄭氏心裏漸漸有了個念頭,笑容愈發真切。


    蕭瀝卻不知道她打什麽主意。


    他靜默了一會兒說:“昨晚夜歸時似乎聽到三弟的哭聲了,夫人若是空閑便多留心留心,身邊的人伺候總不夠盡心,免得出現一年多前一樣的事。”


    蕭瀝說的是蕭澈,小鄭氏唯一的兒子,也是個癡傻兒。


    提起一年多前,當然是那次蕭澈的落水,小鄭氏沒由來地心中一虛。


    這件事最後隻處置了蕭澈身邊伺候的人,也算是不了了之,她也不清楚蕭瀝有沒有再繼續追查下去。


    真相如何,小鄭氏心知肚明。


    這個孩子是她的恥辱,她平時也不怎麽管,下人們看碟下菜,多有怠慢,她也懶得理會……


    “沒什麽大礙的,澈兒是晚間著了點涼,看過大夫喝兩貼藥就好了。”小鄭氏喃喃說道。


    蕭瀝便不再多言,略微頷首之後先走了。


    那頎長健碩的身影遠去,燦金色的夕陽拉開長長的剪影,小鄭氏目光怔忪,靜靜地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收迴視線。


    突然覺得,替蕭瀝相看姑娘家的事,再緩一緩也不錯……


    夏日的腳步逼近,炎炎烈日毫不留情地炙烤大地,將才五月中旬,已經熱得不像話,連牲畜都沒力氣站起來,各家的儲冰不夠,紛紛去市麵上官窖處買,可誰家不是緊著用冰的?


    去歲冬天存著的冰放入冰窖,得一直用過三伏天,用完了就沒了,接下來還要怎麽過?


    市麵上的冰價越炒越高。


    都說這一年是犯了太歲,上頭接連一個月死了兩個皇帝,連天象也大不尋常。


    當然這話也隻能自己私底下說說,誰都不願意去觸那黴頭。


    西德王拿著賬本一愣一愣的,書房四個角落都放了冰盆子,涼爽得很,他眼角一瞥對麵端坐著的小姑娘,不由唏噓感歎起來。


    托顧妍的福,去歲寒冬臘月,王府的冰窖裏裝了滿滿的冰,連一個備用地窖也被作為臨時儲冰地。


    這麽多冰用到明年恐怕都是夠的。


    西德王對外孫女有求必應,也不問緣由,花了大把的人力鑿湖取冰,誰知這麽快派上用場……


    這到底是巧合呢?還是巧合呢?


    西德王又低頭去看賬本。


    他本就是生意人,表麵上收了柳氏做義女,和姑蘇柳家有了一份密切的關係。


    早前與柳建明私信打好了招唿,都是同根源的,他自然而然就接手了柳家在北直隸的經營。


    顧婼隨著唐嬤嬤去學管家,顧妍便跟著他學做生意。


    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高價收購糧食。屯了幾座小糧倉。


    西德王一開始覺得莫名其妙,隻由著她的性子去。


    做什麽事是一帆風順的?撞了南牆,從此印象也能更加深刻,西德王當初就走了不少彎路,虧得柳家家底豐厚,足夠他在這方麵揮霍,往後這不是積累出經驗之談了?


    可現在……


    西德王嘖嘖了兩聲:“這天氣。也有好多時日不下雨了。再這麽下去,不說用冰,恐怕水源都成問題!”


    這是要旱啊!


    真旱起來。今年的收成可就不好了,糧食的價格又要“嗖嗖”地飛漲,如此一來,這屯糧屯得太及時了些!


    顧妍淡笑著從賬冊中抬眸。“去歲初雪來得晚,又是難得的暖冬。今年的夏日極有可能會十分難熬,也是誤打誤撞。”


    西德王又歎了好幾聲。


    他該說什麽呢?這小丫頭簡直就是個天才!


    顧妍但笑不語。


    這年確實會有旱災,但所幸不是太嚴重,對燕京城的影響也不是太大。可對於西邊來說,不止大旱,更鬧蝗蟲。


    老百姓沒有糧食。食不果腹,賑災餉銀層層剝削下來。根本起不到作用,這一年十分難熬。


    到最後農民們被逼得沒法子了,隻能做起強盜,關中一帶出了好幾個流寇團夥,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蘇鳴丞帶領的。


    顧妍還記得在人販子老窩裏和她一起關著的少年,瘦得跟竹竿似的……卻在後來,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大胖子。


    嚐過饑餓滋味的人都會明白那種煎熬,吃過了苦頭,所以在條件好的時候,更要敞開了肚皮吃,蘇鳴丞變成“胖大海”,其實不無道理。


    屯了的這些糧食對於旱情來說杯水車薪,從根本上解決不了問題,不過發一筆財還是可以的。


    這世上,想必也沒人會嫌錢多。


    顧妍已經能聽到樹上聒噪的蟬鳴了,盛夏來得這樣早,有點讓人應接不暇,所有人都是這種感覺吧?


    燕京城因為國喪還需要再沉寂一段時日,宮裏頭總算太平下來了。


    鄭太妃和太皇太後都沒有再多的動作,大約先前鬧得太狠總要休養生息一陣伺機而動,魏都如願坐上了司禮監稟筆太監的位置,甚至東廠也被他一手操控。


    前些日子張祖娥來看她。


    成定帝登基,百廢待興,張祖娥是既定的皇後,婚期大致是在明年的五月份。


    天子成親,禮服皆為定製,張祖娥隻需繡一塊紅帕子,更多的還是學習宮廷禮儀,她進出皇宮十分方便。


    “皇上身邊那個大太監心術不正。”


    張祖娥來看她時,說了這樣一句話。


    顧妍知曉她說的是魏都。


    她問是怎麽迴事,張祖娥便道:“前司禮監稟筆太監魏庭,本來是要去定陵守陵的,卻在出發前屋子走水,被燒死了。焦黑的屍體從廢墟裏被刨出來,麵目全非,魏都就痛心疾首哭了一陣,皇上感念其一片孝心,大大嘉獎了他幾句,準厚葬魏庭。”


    顧妍沒料到魏庭就這麽死了,死得這麽巧。


    她一直覺得方武帝明啟帝死得蹊蹺,興許魏庭是知道一些隱情的……可沒來得及說,就永遠開不了口了。


    張祖娥皺著細眉,潔白絕麗的臉上是困惑不解。


    “阿妍,我覺得那位魏公公哭得太假了!”


    張祖娥說:“宮裏頭的公公們感情如何我不知曉,可我聽說大魏公公的衣服還是小魏公公著人扒下來的……前一刻還是仇人,轉個身就跟死了親爹一般。”


    她不喜歡這種兩麵三刀的!


    張祖娥前世就處處和魏都作對的,她時常在成定帝麵前說起趙高、張讓之輩,期以警醒成定帝,可惜最後徒勞無功。


    顧妍說道:“宮裏頭的人,鮮少有幹幹淨淨心胸坦蕩的,但既然服侍在皇上身邊,最起碼也該是端正浩然。”


    “正是這個理!”張祖娥連連點頭,“因而我有勸諫皇上,可皇上一意孤行。”


    實在是沒法子。


    成定帝對乳娘靳氏十分依戀,言聽計從,靳氏說一個“不”字,成定帝就不敢點頭。他甚至封靳氏為奉聖夫人,封靳氏的兒子、弟弟為錦衣衛千戶。


    成定帝還說:“那是朕的乳娘,孝字當先。”


    真的可笑,成定帝連大字也不識得幾個,卻在這時候出口成章。


    張祖娥歎息了好幾聲。


    顧妍就沒得可勸了。


    九千歲的飛黃騰達是遲早的事,她隻能接受這個事實。


    那是不是說,顧家那隻百足之蟲,也要絕地逢生了?


    顧妍低著頭一陣失神,直到一串叩門聲響起,她才驚覺。


    西德王打了個手勢,顧妍乖乖起身躲到了屏風後麵。


    這時候應該是有管事來向西德王稟報一些事宜,他們約定好的,是西德王在外接見,而自己躲屏風後“偷聽”。


    來得還是老熟人了,是胡掌櫃。


    他見過禮,看到屏風後麵黑黑的一團,了然地笑道:“東北一些物資拖欠了許久,本該是去歲隆冬就收拾好的,前段時日國喪,驛站盡都半開放,一直到現在才送來。”


    西德王看過賬冊,都是些皮毛和藥材。


    他問道:“出什麽事了?”


    胡掌櫃說:“年末時撫順有一家人家高價收購糧食,家家戶戶放下本來應該交易的物品,用糧食去換錢,一時就拖了下來。”


    顧妍心中一驚,西德王同樣暗暗納罕。


    原來除了阿妍,也有其他人想到要屯糧的……


    這麽大陣仗,比起他們積攢的幾座小糧倉,定然有過之無不及。


    “打聽出是哪家了嗎?”


    胡掌櫃搖搖頭,“平地拔起,毫無頭緒。”猶豫了片刻,又道:“不過倒是有發現,他們與撫順李家來往密切,米糧運輸方麵,全是李家出麵解決的。”


    提起李家,顧妍就有印象了。


    那是李氏和魏都的母家。


    李家這是打算靠這場旱災發一筆橫財嗎?


    不對,他們隻是作為一座橋梁樞紐,那他們究竟算是為誰賺的錢呢?


    是李氏,還是魏都?


    最要緊的是,他們從哪裏得知今年會大旱的?


    顧妍越來越確定,有一個和她一樣的重生者,而且還在全心全力地幫著魏都他們。


    那是誰呢?


    顧妍先前有些懷疑是王嘉,這個人代替了許正純錦衣衛右僉事的位置,是不是也扮演著和許正純一樣的角色,為魏都賣命?


    廟堂離她畢竟太遠,顧妍伸手不及,可真要這麽看著魏都走一遍上世的路子,她又何其甘心?(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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