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若伊側目望了眼,夏侯毅和蕭瀝都來了,她笑道:“才教人去請,這麽快便到了……”


    “請我們?”夏侯毅神色茫然,見自家大哥抱著傀儡偶不說話,不由走過去問道:“大哥不是說要請弟弟看傀儡戲嗎?我連表叔都請來了,那邊應酬也都推了,大哥怎麽不開始?”


    夏侯淵別過身子,背對著他便坐了下來。拿起地上的刨子,又給木像刨了一層,想將方才那點缺口去除掉,隻是這樣一來,原先塗上了的油彩也被抹幹淨了。


    夏侯毅納悶,迴身便瞧見好些個小娘子。


    那穿著豆青色衫裙,低著頭的女孩還異常麵善,似乎是在上元燈會上遇見的那位……


    他不由彎了腰,想看得再清楚些,然而視線很快便被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


    “表叔?”


    夏侯毅一愣,蕭瀝卻麵如常色。


    他往蕭若伊那兒淡淡看了眼,“又闖禍了?”


    什麽叫又闖禍了?她隻是迷路了好嗎?


    蕭若伊翻了個白眼,兩手一攤表示自己非常無辜,瞥見在蕭瀝身後顯得格外瘦小伶仃的顧妍,悄悄努了努嘴。


    蕭瀝置若罔聞。


    又一個白眼丟了過去。


    她輕咳了聲,站定到顧婷的麵前,繞著她轉了兩圈。


    顧婷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來了,腿腳虛軟,臉色慘白,嬌柔的身子好像風一吹就要倒了。


    蕭若伊卻嗤一聲笑,“你倒是喊人啊?怎麽不喊了?讓人好好瞧一瞧,皇長孫是怎麽欺負你的啊!”


    皇長孫?


    顧婷哆嗦著嘴唇,一時有些騎虎難下。


    她怎麽知道那個人是皇長孫!


    見過哪個皇長孫穿著如此邋遢,活像個乞丐似的髒亂?她不過是一時認錯了人。然後,冒犯了一下子……


    但想到自己方才的話和行為,實在是大不敬,再如何辯解都無用了。


    顧婷迷蒙了一雙淚眼,“縣主,是小女的不是,小女有眼不識泰山。衝撞殿下了……”


    當然是先認錯要緊。


    蕭若伊可沒打算這樣放過她。“你的不是?我看你很得意呢,哪有半點不是?”


    她“嘖”了聲,點著額角似是在思考什麽。然後突然迴過頭問道:“阿毅,你說說看,目無法紀,以下犯上。再來個藐視天家……該判什麽罪?”


    夏侯毅隱隱猜到自己大哥現在這樣和那個小娘子有關聯……他們兄弟感情自小便好,兄長受辱。做弟弟的豈能姑息?


    夏侯毅哼一聲,冷然道:“十惡不赦!”


    一字一頓,顧婷腿聽得肚子直打哆嗦。


    她眼淚都流下來了,掃了圈周圍。連連搖頭,“不是的,縣主。這不是我的本意……”


    蕭若伊哪會信這些說辭,顧婷沒法子了。幾步上去拉住了顧妍,“五姐姐,你幫幫我,我沒那個意思的,我們自小一起長大,你是知道我性子的,父親也很明白的。”


    這是要拿父親說什麽事?


    顧妍皺眉淡淡地看了過去,對那隻扯著自己衣袖的小手有些反感。


    在場之人都很驚訝,沒料到顧妍竟還和她是親姐妹。


    蕭若伊也有點為難了,若是處置顧婷太過,也不知顧妍會不會生氣。


    然顧妍卻隻是笑了笑,“六妹什麽性子,做姐姐的當真不是很明白呢!”


    她狀似不經意地拂開那隻抓著自己的手,將鬢角一絲碎發別到耳後。


    “父親常說六妹溫柔善良,明理懂事,方乃大家閨秀之風,讓我跟著六妹也好好學學,改改自己這脾氣……我一直都是這樣以為的。”


    話未說完,便朝夏侯淵的方向掃了眼。


    那少年正專注於手中的活計,兩耳不聞窗外事,神情也似極為享受一般。


    顧婷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極了,眼睛也悄悄眯了起來。


    不願意幫忙便直說,將她說得有多好,不正好襯得她眼下有多麽不堪!


    果然是兩姐妹,心腸和顧婼一樣子的歹毒!


    顧婷突然止住哭泣了,薄唇抿成一條,挺直了腰杆站著,倔強又脆弱的樣子,好像全世界都欺負了她,而她依舊堅韌不屈。


    蕭若伊嘖嘖稱歎,果然家家都有那麽幾個奇葩。


    她湊近夏侯毅身邊,低聲說了幾句。


    夏侯毅便皺了眉,猶豫了一瞬,道:“顧六小姐,這兒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早早迴去吧,念在令尊麵上,今日便不追究了……爾後東宮也不再歡迎顧六小姐。”


    顧婷身子晃了晃,不知從哪兒竄出來的侍衛一左一右圍住了她,大有她若不走,便強行擄人的架勢。


    顧婷心中狠狠一抖,咬著貝齒深深看了顧妍一眼,隻得跟著他們離開。


    這方小天地陡然安靜了下來,除了淙淙流水聲,夏侯淵削木的茲茲聲,便隻聞得清木梨香。


    偶爾有微風拂過,卷起衣袂婆娑,帶了一種難舍難分的繾綣。


    蕭瀝的目光落到了顧妍麵頰上。


    方才一絲鬢發攏起,便見她耳邊沾了一片雪白的梨花瓣。


    她皮膚本就瑩白如玉,那花瓣這樣牢牢貼合著肌理,他都能看清上頭的紋路。


    她似乎總喜歡低著頭。


    上次見她是那樣,這迴還是這樣。他分明記得,她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的……


    削木的聲音停了,蕭瀝也迴過神來,不敢置信自己居然盯著一個人看了這麽久。


    目光有些急迫地離開,陡然便撞進蕭若伊一雙揶揄帶笑的眸子,從來覺得自己光明坦蕩的蕭世子,第一次有些心虛了……


    顧妍渾然不覺這兩兄妹之間的較量,她隻想借著蕭瀝高大的身影,擋住夏侯毅的視線。也擋住自己的視線。又對自己說著,有些事,看不到了,便不會去想了。


    夏侯淵抱著傀儡偶站了起來,這迴已是喜笑顏開,捧著到夏侯毅麵前道:“阿毅,看大哥新做的傀儡偶。待會兒給你表演傀儡戲。”


    又注意到蕭瀝也在。忙打了招唿,然而等到張祖娥和顧妍,便不曉得如何稱唿了。


    蕭若伊笑道:“你喚她張大娘子便好。那位是顧五小姐。”


    顧妍和張祖娥同時欠身行了禮,夏侯淵忙作揖還禮,“難得來了這麽多人,我請你們看傀儡戲。”


    這事按說於理不合。蕭若伊與其他幾人還有親戚關係,顧妍與張祖娥便有些尷尬了。


    然而夏侯淵並不是個顧及禮數的。蕭若伊也不是,由著他們來,別人倒也說不上什麽閑話。


    有內侍宮娥支起了圍屏,數個伶人手持傀儡偶進入圍屏內。那偶人底部安了拘卯,支起三尺多長的竹板,隨著竹板的控製。偶人便擺出各種形態姿勢,其中伶人咿咿呀呀的吟唱響起。一劇《八仙過海》便已活靈活現。


    顧妍上世曾經看過幾場傀儡戲,並不覺得如何新鮮,蕭若伊和張祖娥卻稀罕極了,看得聚精會神。


    夏侯毅笑著看了會兒,別過眼朝顧妍那方向望過去,然而卻被蕭瀝擋得嚴嚴實實,目所能及隻那一角豆青色裙擺,逶迤在灑滿梨花瓣的地上,青翠欲滴。


    他訕訕收迴了視線,突然有些漫不經心了。


    同樣心不在焉的還有蕭瀝。


    傀儡戲很精彩,伶人唱功亦是了得,可他的視線,總是不由自主往顧妍耳鬢處那片白花瓣瞟。


    手指抬了又放,很想替她撥弄下來,卻又覺得這樣沾著似乎也挺好看的……


    煎煎熬熬一場戲唱完了,夏侯淵滿頭大汗地從圍屏裏走出來,手裏拿了一個紅木托盤。


    “好看嗎?”他將托盤放到夏侯毅麵前,擺明了要賞。


    “大哥,這就不必了吧?”


    一般富貴門戶請了戲班子來家裏唱堂會,主家都會看著打賞的,可夏侯淵堂堂皇長孫,像個伶人似的討賞,就不妥了。


    “你就看著給給吧,大哥也累得慌呢!”


    夏侯毅沒法子,解了腰間的一塊白玉雙魚配放上去,蕭瀝則取了一隻翡翠玉扳指出來。


    到了顧妍這,便有些猶豫了。


    小娘子帶的貴重物品,大多都是貼身飾物,哪能隨便給其他男子,說不得被說了私相授受。


    蕭瀝想也不想將腰間一把鑲寶石的匕首放上去,卻與此同時,另一隻手也放上了一塊翡翠觀音吊墜。


    顧妍怔怔看著夏侯毅和蕭瀝二人,那二人對視了眼,彼此也都有些驚訝。


    蕭若伊嗬嗬笑起來,“阿毅還挺會心疼人,還幫表姑出賞呢!”


    夏侯毅手微微一滯,很快揚起了淺笑,“這是應該的。”


    鬆了手放下,這便算是替蕭若伊出的了,蕭瀝也便理所應當替了顧妍那一份。


    張祖娥抿著唇想了想,從香囊裏取出了一隻小巧的檀香木老鼠,不好意思地笑道:“方才來的路上瞧見了買下的,小女見殿下似乎格外喜歡木具……”


    夏侯淵果然很喜歡,連忙將托盤給了身後的內侍,接過木老鼠仔細端詳。


    不過是民間手藝活,但做法倒是討巧,拉一拉老鼠尾巴,四肢便會動起來,小鼻子一伸一縮的。


    夏侯淵如獲至寶,連忙謝了又謝。


    顧妍今日總算見著夏侯淵的荒唐了。


    也難怪成定帝在位五年不理朝政,將手中權勢白白給了魏都,弄得大夏各地為九千歲蓋起生祠,卻沒聽誰提過這位萬歲爺!


    她扯了嘴角有些不屑,帶動了麵部肌肉,那片白花瓣便這樣無聲脫落。


    蕭瀝眼疾手快趕忙接在手中,牢牢攥緊了拳頭,生怕從指縫裏溜走。


    總算是憶起來時的目的,蕭若伊找了幾個靠譜的宮娥給她們引路迴去,顧妍少不得為方才出賞的事再三謝過蕭瀝,還說迴府後會找一把匕首還上。


    分的這樣清楚明白,怎麽讓人心裏有些不舒服呢……


    蕭瀝沉聲道:“不必了。”


    他右手背於身後,眉清目朗,說完便匆匆離開。


    顧妍覺得這人簡直莫名其妙,但轉而想了想前世聽聞的蕭瀝性子陰沉暴斂,突然怎麽也聯係不起來了。


    迴去還是找把匕首送過去吧,畢竟不想欠這個人情。


    顧妍未曾看夏侯毅一眼,施了禮,便和蕭若伊張祖娥一道迴去。


    賞花會已經差不多結束了,眾人各自迴了來時的馬車。


    顧妍與張祖娥蕭若伊話別後,一迴身便對上安氏笑眯眯的眸子。


    那樣的急切和熾烈,隱隱透露出來的滿意,讓顧妍止不住心底冷笑連連。


    “姑母。”


    安氏正欲問一問顧妍和伊人縣主相處的事,一句聲響突兀地響起。


    安雲和微微笑著走進打了招唿,眼睛瞥見顧妍身上穿的豆青色衫裙,唇邊笑意都明顯了幾分,“五表妹今日氣色似乎不錯。”


    好像她平素都沒精打采似的。


    “安表哥今日也格外光彩照人。”


    顧妍笑得開心,然而笑意卻未達眼底,又盈盈福了身上馬車去了。


    安雲和既好氣又好笑,又很快正色與安氏說起話:“今日未曾見修之身影,可是身子不適?”


    安氏笑容微僵,頷首道:“正是,那孩子貪涼,晚間開著窗子睡了,晨起便有些發熱……”


    有些事,總是不好多談,事實是否如此,無關緊要。


    顧妍是真的累了,上了馬車便靠著車壁,神色怏怏。


    顧婼很是高興地與她說起話,“你可知顧婷惹了個麻煩,被東宮遣迴家了?”


    顧妍幾不可察點點頭。


    這事自是知道的,她還見證了全過程呢!


    “是被兩個內侍送迴來的,和大伯母說了幾句話,大伯母臉色都變了,二話不說將顧婷送了迴去,連帶著顧媛也一道走了……”


    顧婼忙將前因後果說了通,再看過去時,顧妍卻已經閉著眼睡著了。


    她無奈搖了搖頭,找了個軟靠給她墊在身後,好讓她睡得舒服些。


    馬車搖搖晃晃起來,馬蹄嘚嘚兒作響,顧妍迷迷糊糊好像做了一個夢。


    夢裏,白色的梨花瓣紛揚落了滿地,天空陰暗黑沉,大片大片的烏雲聚集在頭頂,翻滾不休。


    她似乎是坐在一棵百年老樹上,透過濃密青碧的樹葉,看到一人穿著玄色鎧甲,騎了匹高頭大馬,獨自應對著周遭數以百計的士兵。


    那些人被他逼得節節敗退,他身上也早已插上幾根長槍。


    亮堂堂的大刀揮下,他竟然毫不抵抗,從容赴死。


    一顆漂亮的人頭就這麽骨碌碌地滾落在了梨花瓣裏……(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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