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凜凜的寒風刮得很急,“唿唿嗬嗬”的風聲,隻聽著,便教人覺得異常清冷。


    風卷著雪粒子陣陣撲打在臉上,刺得生疼,哪怕身子被包裹地嚴嚴實實,露在外頭的肌膚,也在這冰天雪地裏,頃刻冷卻。


    顧妍忍不住將身子又往裏縮了縮。


    北地的冬天,一向都是如此,滴水成冰。


    她已不記得是何時養出的毛病,竟是從骨子裏開始畏冷。


    九歲那年初春,還是個孩子的她被顧家送去清涼庵修身養性。山寺清寒,數九寒冬天僅有一件破舊的棉襖和一條發黴的墊絮保暖,遂染了一身寒症。


    被舅舅接走後,好不容易安穩下來,然那接踵而來的陰謀算計,卻又讓她見識到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陰險詭譎的手段,算是徹底寒了心。


    而死後做鬼魂飄蕩的那些年,日日夜夜隱在暗處,那樣暗無天日的日子,看的見的多了,更是將冷意刻入了骨髓。


    她是冷,身上冷,心裏更冷……


    “小姐,外頭風大,您仔細著些。”百合見顧妍縮著身子,小心翼翼地開口勸說。


    顧妍斜過頭睨了她一眼,下一瞬便將風帽掩上徑直朝正房琉璃院走去。


    她的清瀾院離琉璃院並不遠。


    沿著抄手遊廊一路走,穿過一個穿堂,繞過門前的大理石鬆柏陽刻影壁,遠遠便看到唐嬤嬤站在房前台磯上與兩個丫鬟說著什麽。


    唐嬤嬤是柳氏的乳娘,亦是整個三房最大的管事嬤嬤,極為忠誠。隻是她平時不苟言笑,總是板著一張臉,麵容冷峻,顧妍便極不喜歡她。


    見到顧妍過來,唐嬤嬤顯然驚了一下,卻也從善如流地迎了上去將她請進屋內,“五小姐不是還病著,怎的這個時候過來了?”


    說話的語氣淡淡的,倒是遠不如她對二姐說話時有著明顯的親昵和善。


    顧妍聞言,解披風的手頓了頓,很快明白過來。


    她和三姐的爭鬧畢竟不是好事,母親還病著,若知曉了她的胡鬧,隻怕又要憂心上一陣,所以隻是用生病搪塞了過去。


    畢竟這種天氣,偶感風寒確實沒什麽大不了。


    顧妍拿起絹帕擦了擦眉角鼻尖化開的雪水,對唐嬤嬤道:“身子好的差不多了,有些日子沒見娘親,就過來看看。”又問道:“娘親的身體好些了嗎?”


    對顧妍這樣和顏悅色的說話,唐嬤嬤心中驚詫,一愣神之後麵部也鬆動了幾分,道:“夫人的身子還是老樣子,一直用藥調理著,夜間總是咳嗽睡不好,連帶著胃口也不佳……”


    見顧妍已經走向柳氏住的西稍間,唐嬤嬤忙提了一聲:“二小姐正伺候著夫人用早膳呢。”


    言下之意,便是不希望她進去了……


    顧妍頓住了腳步。


    唐嬤嬤這麽說卻也是沒錯的。


    她和顧婼不對付,一言不合便會爭吵起來,母親還在病中,看見兩個女兒這樣,心裏怎的高興得起來?


    便是顧婼竭力忍耐,可按著自己幼時那性子,沒事隻怕也能給挑出事端。


    上一世,她來看母親的時候已經是臘八了。


    那時,也不知顧婼是怎的惹了祖母生氣,被禁在了三房不準出門。二姐心裏頭憋著氣,又見她隔了這麽久才來看母親,加上之前她穿衣打扮的事情,更是怒極,兩人沒說幾句話又吵了起來,不歡而散。


    顧妍扭頭笑了笑,“那就正好了,我也有些日子沒見二姐了,如此倒省的我再跑一趟。”


    說著話,人已經掀了簾子走進去。


    繞過一扇*鏤雕的沉香木仕女圖屏風,就看到了那張堆漆螺鈿的千工拔步床,地上鋪著細密的羊絨氈毯,雲絲碧螺幔帳打起,一個身穿淡紫色菱花襖裙的少女正在喂床上的婦人喝粥。


    顧妍一下子心頭又酸又甜,眼前漸漸模糊起來。


    聽到動靜,顧婼側頭看了眼,麵色陡然便陰沉下來,語氣也不好,道:“你來做什麽?”


    柳氏順著視線同樣看到了杵在一邊的顧妍,黯淡的眸光似是亮了亮,因病重而瘦削蒼白的臉頰上揚起一抹微笑,嗔怪起顧婼道:“你妹妹過來了,怎麽這個顏色?”又轉頭對顧妍笑道:“妍姐兒來了?身子可好些了?這臉色瞧著還白,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想起外頭的冰天雪地,眉心就蹙了起來,忙招手道:“這麽冷的天,你身子沒好透出來做什麽?快過來,這兒暖和……”


    絮絮叨叨的,卻是無限溫情。


    顧妍的眼淚再也憋不住,撲簌簌地落,三步並兩步撲了過去,埋在床頭戚戚哀哀地哭。


    幼年失恃,母親的眉眼已經模糊,可那溫柔的低聲細語,卻時常是她午夜夢迴時想要竭力抓住的溫暖。


    從前或許會埋怨,母親將大多的關愛給了胞弟和二姐,不夠疼寵她……然而像母親這樣溫柔的人,哪裏能不愛自己十月懷胎的孩子?


    她永遠忘不了。


    在那個陰雨連綿的日子裏,母親在二姐和唐嬤嬤的攙扶下一步一蹣跚地追著她的馬車。瘦削的身子被雨水打濕,母親連著吐了好幾口血,一朵朵染在裙裾上,猶如綻放的紅蓮。


    那是她見過最刺目的顏色……


    母親終究都是那個對她最好的人!


    顧妍哭得大聲,柳氏就被嚇了一跳,她忙問道:“阿妍?怎麽了?”


    骨瘦如柴的手撫上顧妍的發。


    從外頭帶進來的風雪氣息透過掌心竄入四肢百骸,柳氏將才吸了口,又止不住地重重咳嗽。


    “娘!”


    顧婼驚叫出聲,放下粥碗,一把將顧妍推開,仔細扶起柳氏一下一下輕拍她的後背。


    丫鬟們又是端茶又是遞水一通忙活,亂作了一團,就連外間的唐嬤嬤都聞聲走了進來。


    顧妍跌坐在地,收了淚,怔怔望著柳氏難受的模樣。


    秀美的麵龐因削瘦而顯得幹癟,臉色亦是病態的白,嘴唇毫無血色,五官更是因為難受而皺在了一起。


    每一下的咳嗽似乎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那變了調的沙啞的嗓音像扯風箱一般撕裂喑啞,可見這喉間肺部都是受了創的……


    竟是……這般嚴重嗎?


    顧妍愣了愣,便見顧婼已經含怒瞪向了她,眼神如利刀一般鋒銳。


    “瞧瞧你幹的好事!娘親昨晚咳了半宿,好不容易止住了,根本受不得涼,被你這麽一攪和白忙活了,你高興了?”


    咬牙切齒,儼然氣得不輕。


    柳氏急急抓住顧婼的手,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有些困難地道:“怎麽能怪妍兒呢……”


    話沒說完,卻又咳了起來,聲嘶力竭。


    顧妍咬緊下唇,默不作聲爬起來,蹲到火盆前烤火。等將手烤得暖融融了,這才迴到床前執起柳氏的手,按壓起柳氏一二掌骨間的合穀穴和腕前太淵穴。


    “你在幹什麽!”


    顧婼氣怒,上前就要打開她的手,卻是被一旁的唐嬤嬤攔了住。


    她疑惑地望過去,便聽得唐嬤嬤小聲地附耳說道:“二小姐,夫人再怎麽也是五小姐的娘親……”


    總不能女兒想與娘親親近一下也不被允許啊……


    顧婼聞言卻不屑地勾唇,哼了聲,麵露嘲諷,“娘親?她還知道誰是她的娘親?我以為她眼裏隻有那兩個賤人!”


    說的便是李姨娘和顧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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