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湛側頭看她,不明所以。思安行禮說道:「姑娘說,還是謝謝公子的好意。以後夏家上下所需用酒,全都拜托給韓家了。下個月姑娘要去臨安一趟,少則十天半月,多則一個月才能迴來。到時候生意上的事情會暫時交給二老爺打理,買酒的契約,您盡管跟二老爺訂就行了。」


    韓湛沒想到來這麽一趟居然能接到這麽大筆生意,有些愣怔。他原以為夏初嵐看不起韓家,更看不起他,心裏還存了幾分怨懟。半晌,他為自己剛才的心思感到汗顏,鄭重道:「替我謝謝你們姑娘。」


    傍晚的時候下過一場大雨,晚上天氣便涼爽了一些。


    臨安城中,夜市剛起,買賣不絕。一輛馬車駛入同德坊,在一道不起眼的門前停下來。車上下來兩個穿圓領長袍的男子,一個戴著無腳襆頭,年紀尚小。另一個挎著藥箱,留著胡子。


    年紀小的男子上前拍門,門後的人問道:「外麵何人?」


    「小的是內宮小黃門,奉官家之命,帶翰林醫官來給相爺看病。勞您開開門。」


    木門「吱呀」一聲打開,門後立著一個棉布長衫的老叟,精神矍鑠,腰板挺得筆直。他俯身一禮:「我家老爺說了,他的病自己能醫治,還請你們迴去吧。」


    說罷便要關門,那小黃門立刻用肩膀將門抵著,苦著臉求道:「您行行好,小的是奉命辦事,官家實在憂心相爺的病情,幾次派醫官前來,都被相爺拒之門外。請您讓醫官進去看看,官家說了,若小的今日見不到相爺,哪怕跪死在門外,也不得迴宮。小的,這就跪下了。」


    說著撩起衣袍下擺,往後退幾步,就要跪在地上。


    地麵尚且潮濕,靴子踏上去都是汙水。這麽跪下去,袍子褲子可就不能看了。小黃門是入內內侍省的宦官,天子近侍,有時能左右聖心,怎麽敢折辱他們。


    老叟擺手道:「使不得。你們暫且等等,我再去問問老爺。」


    小黃們作揖:「多謝。」


    老叟複又關上門,疾走著穿過前院廳堂,到了後院的主屋前。屋內還點著燈,窗上有層橘黃的光芒。崇明站在門邊打蟲子,看到老叟過來,問道:「阿翁,不會是宮裏又來人了吧?不是昨天剛來過?」


    老叟點了點頭,麵露難色:「我本來擋迴去了,那小黃門硬要跪在門外,隻能來稟告爺了。」


    門內傳來兩聲壓抑的咳嗽,顧行簡歎了一聲,合上手中的官藉:「讓他們進來吧。」


    ……


    小黃門在門外走來走去,翰林醫官含笑看著他:「顧相一向不會為難下麵的人。今日你都要跪下了,他肯定會心軟的。其實他自己的醫術不輸給老夫,隻不過官家要他承這個情罷了。」


    「韋大人,官家的心思,小的可真猜不出來。明明那日發了那麽大的火,直接把顧相趕出宮去,沒兩日又念著他了。好幾次都在垂拱殿議政時,不自覺地叫了相爺的名字。」小黃門搖頭歎氣。帝王心,海底針啊。


    韋醫官侍奉天子多年,自然比小黃門更清楚這其中的門道。


    皇上信任顧行簡如同左膀右臂,驟然看到台諫猛烈抨擊他,總得做做樣子,平了言官之怒。實際上,從三省六部到民生百計,再到與金國的交往,這些年顧行簡施政的成效也是有目共睹,皇上哪能真的離了他。


    老叟過來開門,請兩個人進去。


    這是顧行簡的私邸,離皇城很遠。都城裏頭寸土寸金,非累世公卿之家,富商巨賈,買不起皇城根下的房子。宰相,參政,樞密使等皆有官府,在南倉前大渠口。宰相辭免,需立刻搬離官邸,沒有住處的,可以住到樟亭驛待報。


    這私邸很簡樸,不過是個兩進的院子。前堂用來見客,後堂有主屋一間,耳房數座,以廡廊相連。院子裏沒點燈火,暗如漆墨,隻有樹影幢幢。


    後院主屋的房門已經打開,顧行簡立在階上,身披一件白底襴邊的鶴氅,正低頭咳嗽。屋中的光亮落在他的臉上,病態明顯,可絲毫沒讓人覺得孱弱,反而暗藏氣勢,引而不發。


    小黃門和醫官向他行禮,他迴禮道:「勞煩二位專門跑一趟,請屋裏坐。」


    屋內陳設也極其簡單,以一座屏風隔成兩邊。一邊放置床榻休息,另一邊則擺放書桌和書架。


    小黃門站在旁邊,醫官坐著,先看了看顧行簡的神色,又問了些日常的飲食起居,然後才伸手搭脈。他摸著下巴沉吟許久,才說:「相爺這是憂思深重,且放寬心啊。」


    顧行簡收迴手,淡淡道:「的確是操勞慣了。」


    「有道是醫者不自醫,相爺還得顧忌著自己的身子。下官這就去開幾張調理的藥方。」醫官說完,伏案寫方子,小黃門對顧行簡躬身道:「官家十分擔心您的病情,還要小的轉告您,盡早就醫。等您病好了,他會召您進宮的。小的多嘴說一句,官家早就不生您的氣了。」


    顧行簡頷首:「多謝告知,也請代我叩謝皇恩。」


    小黃門和醫官完成任務,就告辭走了,也未久留。


    顧行簡把南伯喚進來,將方子交給他:「阿翁,明日按著這方子去抓藥吧。」


    南伯點頭應是,又擔心地說:「您這病總不見好,二爺很擔心,說晚點會過來。」


    大約一刻以後,顧居敬便過來了,手裏提著包袱,身後還跟著一個婦人。他看到顧行簡還坐在燈下寫字,不由說道:「都病成這樣了,就不能好好休息幾日麽?你現在停官,已不是宰相了。」


    顧行簡抬頭,看到顧居敬身後低頭立著的婦人,眉頭不由一皺。那婦人裹著頭巾,穿著對襟短褙子和褲子,肩膀和手臂也比一般的女子粗壯些。


    顧居敬介紹道:「這是我給你找的廚娘,每日為你們做飯,素菜尤其拿手,人也很本分。你們三個大老爺們,總叫外食也不是辦法。我讓她夜裏歸家,今日就是帶來認認門的。」


    那廚娘立刻行禮,聲音很細小,跟粗壯的外表不太相符。顯然顧居敬是花了心思找的。


    顧行簡便沒說什麽。


    顧居敬讓南伯帶著她去廚房,把手中的包袱放在顧行簡的書桌上:「紹興來的,我沒打開,直接就給你帶過來了。」


    顧行簡看了他一眼,伸手打開包袱上的結。顧居敬在旁邊歎道:「我派去的人特意問了那丫頭的侍女,可有什麽話要帶給你,結果一句話都沒有。」


    顧行簡早就猜到是這個結果,包袱裏麵放著他那日在夏家換下的衣裳。一送一還,她的意思就是兩清了。


    「笑?你居然還能笑得出來?叫你騙她有家室。你知道那日陸彥遠去夏家做什麽?他要那丫頭進府做側夫人。」


    顧行簡抬頭看顧居敬:「你如何知道?」


    「那天去夏家的護衛中有一個不小心摔傷了腿,沒去戰場。昨夜在酒樓裏喝悶酒,酒醉之後不小心說漏了嘴,自然有人來告訴我。那丫頭能少人惦記嗎?你自己不看牢些,擔心日後追悔莫及!」


    顧行簡的手指放在那身青衫上,沒有說話,又低頭咳嗽了兩聲。顧居敬俯身幫他拍背:「你這病究竟怎麽迴事?總也不見好,還越發沉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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