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從邊關趕迴京城,這一次犯境的不過是幾個小國,因為冬日臨近,本意隻是要劫掠一番,卻不知端木霄這尊煞神正好坐鎮邊疆,一戰之下便一敗塗地,而端木霄猶覺打的不過癮,到底追著打了三個月,將那幾個小國給滅了,這才得意洋洋的班師迴朝。


    禦書房中,端木霄例行公事的和皇帝打了個招唿,便大搖大擺的迴府去了。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笑容滿麵的皇帝才卸下了麵具,冷著臉色不發一言。他麵前的一個太監小心走上前去,陪著笑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大玥國的版圖又擴大了,自古這開疆拓土……哎喲……”


    那太監不等說完,便被雲隆踢了一個跟頭,聽他冷笑道:“開疆拓土?這有什麽好恭賀的,開的是朕的疆朕的土嗎?還不都是他端木霄的。”話音未落,他一把抄起桌上杯子狠狠摔了出去,杯子砸在門框上,“硄當”一聲落下來,一地的殘渣。


    雲隆又恨恨的冷哼了幾聲,一甩袖子,逕自迴後宮。


    ※※※※※


    端木霄自然不知道在皇宮書房裏發生的這起故事,他也根本不把雲隆放在眼裏。迴到自己府中,痛痛快快的沐浴了一番,正享受著幾個丫鬟輪流的按摩捶打,便聽外麵一個恭敬的聲音道:“迴王爺,如今已是深秋了,各地的租子都已經上繳,唯有清平縣的刁民們,催了三四次還沒湊上半數的錢糧……”


    一語未完,就聽一個有若黃鶯出穀的聲音道:“你是新來的吧?為這種事情煩王爺。那錢糧交不上來,是你的事情,你若沒有手段,便讓總管換個有手段的,王爺若成天忙你們這些雞毛蒜皮的事,累也累死了。”隨著話音,一名絕美的女子款款從內堂步出,淩厲的眼神隻是輕輕一瞟,就讓那跪在外麵的小管事汗流浹背。


    “芳華,也不必這樣動氣。”身後傳來懶懶的聲音,芳華連忙欠身後退,麵對著那張讓人目眩神迷的帥氣麵孔,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迷人笑容。卻見藤椅中的男子緩緩起身,伸了個懶腰後方沉吟道:“清平縣?如果本王沒記錯的話,那裏還有我們的一處莊子吧?”


    “是是是王爺,那裏有一處莊子,周圍的千畝良田都是咱們的,分租給那些佃戶們,就是那些混賬可惡,不念著王爺的恩情,竟偷懶耍滑,還想混賴租子……”


    端木霄微一抬手,那小管事就不敢再說下去。偷眼覷著,卻見端木霄露出一絲微笑,喃喃道:“果然是那裏啊,嘖嘖,這麽多年我都忘了,在那裏還有一位故人呢,嗯,怎麽著也有將近二十年了吧,當年的小團子,也不知有沒有磨平了那些棱角。倒真該過去看看了。”


    “吩咐下去,三日後啟程前往清平縣,本王要到莊子裏住幾日,順便去看看那些刁民還想耍些什麽手段。”端木霄一聲令下,立刻便有幾人答應著,接著就各自去忙碌了。他卻仍躺迴藤椅中閉目養神。當眼睛閉起的那一刻,腦海中有一團模糊的小小影子,跟在幼年的他身後叫著:“大壞蛋,別跑,把我的書還給我,你還跑,還跑,我讓你跑……”


    不自覺的伸出手摸了摸後腦,那裏早已經沒有了任何傷痕,但當年被小石子砸中的痛楚,卻似乎在這一刻重新泛了上來。迴憶如潮水般無法休止,記憶中,那個隻有五歲的小糯米團子,即便是被他的父親逼著跪倒在自己麵前,卻仍是昂著頭,不屈的瞪著自己。


    緩緩歎了口氣,端木霄的童年,是在無盡的習文學武生涯中度過的,這樣的歲月,注定他沒有夥伴和朋友,甚至沒有一個正常的童年。在這一片空白中,那個隻相處了三天的肉肉小男孩,便是他童年中唯一的玩伴,雖然在那個小男孩的眼裏,那根本不叫玩,隻能叫欺負和反抗。


    他已經記不住小肉球的名字,但自己給他起的那個綽號“糯米團子”,卻是清楚的記到如今。如果拋開雙方的性別,那個孩子還真可算得上自己唯一的青梅竹馬。


    ※※※※※


    帶著悠閑的心情,端木霄來到了位於清平縣的梅源山莊,遠遠的便看見那莊子旁邊的小小茅屋仍然存在。一向冷硬的心禁不住一暖,暗道那個小肉球,如今也該有二十二三歲了吧,也不知有沒有娶妻,嗯,說不定兒女都有幾個了呢,這見麵禮還真得預備上一份兒。就不知道他再見到我時,是不是還會保持著幼年時的棱角,應該……是不會了吧。這樣想著,心中竟然微微的升起一絲失落感覺。


    很快的到了門前,端木霄翻身下馬,莊子的大門早已敞開,上百仆人羅列在那裏齊聲參見,但他卻毫不在意。一揮手打斷了眾人,凝神細聽,便聽見從旁邊的那個小小院落裏,傳來一陣琅琅的讀書聲,好像是幾個孩子正在朗讀。


    “旁邊這是幹什麽的?”端木霄眉頭一皺,心中忍不住的升起失望感覺。


    “迴王爺的話,是一個小小的私塾,搜羅了幾個窮人家的孩子,天天教著這些詩詞什麽的。”莊子裏的總管羅二急忙上前迴答,又殷勤道:“論理,這不過是民居,不該在咱們莊子旁邊的,早該拆了,隻因上一迴老相爺和王爺來的時候,也沒命拆,他又和咱們秋毫不犯,所以才容他們到如今,但現在王爺既來了,便不能容他們這樣吵鬧下去,小人這就去命他們搬走,明兒就把這房子拆了吧。”


    民居的確是不能夠和貴族的莊園府邸並排的,這是大玥國的規矩,那管家說的也沒錯。但端木霄想了想,卻搖頭道:“算了,本王不過在這裏住幾天而已,何苦讓他們流離失所,由著去吧,何況這莊子如此之大,讀書聲哪裏就傳過來了。”一邊說著,就進了屋,後麵那管家諛辭如潮,他卻渾不在意。


    在精致的臥房裏睡了一小覺,醒來時天便暗了,芳華來請示晚飯,端木霄便道:“既是來了鄉下,倒是弄一些鄉野的風味吃吃還好。”話音落,絕美的女子含笑答應,轉身出去張羅了,這裏端木霄無所事事,便信步來到院子裏,又漸漸的走出了大門。


    大門前有兩棵兩人合抱的大榕樹,他想起小時候就是在這裏,糯米團子因為自己去掏鳥窩而從地上拿小石子丟過來,想一想,他和糯米團子的三天互動時光中,這滿地的小石子竟然成了最尋常的武器。一念及此,忍不住微笑起來,忽聽身後一陣歡笑聲,接著「吱呀”聲響,他轉迴身一看,就見幾個孩子從茅屋的大門裏衝了出來,好奇看了自己幾眼,便都歡叫著跑向別處了。


    “你們這些小猴子,慢點兒,別摔著。”一把清朗柔和中帶著焦急關切的聲音響起,如同秋風輕輕掠過蘆蕩,聽著就讓人感覺那麽舒服愜意,接著一個青色的身影急急步出,看了端木霄一眼,便挪開目光,隻向孩子們跑走的方向張望。


    隻是一眼而已,端木霄便愣在了那裏。


    端木霄也算是文武全才的人了,舊日詩中描寫美人的詩句例如傾城傾國國色天香之類的,他也看過許多,然而都不足以道出他對眼前青年的感覺。或者可以說,用美人來形容麵前這個青年並不合適,細看下去,他並沒有精致美豔的五官,然而當你見到他,你還是會情不自禁的在心裏叫一聲:美人啊,真是美人。


    那青年身材纖細修長,穿一襲青色布衣長衫,就如同是幽穀裏長成的一杆挺拔翠碧的竹。細長的黛眉,帶著溫暖笑意的狹長鳳眼,小巧的鼻梁,薄薄抿成一線的朱唇。青絲如瀑般披在背上,胸前兩縷柔和的長發隨風輕輕蕩著。他站在那裏張望著,姿勢沉靜而從容,仿若帶了江南的三秋煙雨,淡雅清新中透著一股子雋永的柔媚。


    端木霄終於明白,這個青年的容貌或許並不能算上乘,然而他周身上下,卻難得的都是恰到好處,配上那舉手投足間的從容,處處都透出一股飄逸淡雅的氣質,原來真正的絕代風華,便應是形容這樣人的。


    小孩子跑得快,轉眼就不見蹤影了,那看上去是先生的美人方轉過身來,鳳眼輕輕一瞟,便在端木霄的身上溜了一圈,然後他輕輕的哼了一聲,轉身就向茅屋走去。


    端木霄貴為中原王,什麽樣的絕代佳人沒有看過,連那些進貢的鄰國都知道把最美的歌女舞妓送到他府上去,然後才輪得到雲隆。因此他也算得上是看遍花叢了,尋常名花也難入他的眼,更別提要他失態,那份自小就鍛煉出來的定力,不要說美人,就算是泰山在他麵前崩塌,也休想讓他改動一下顏色。


    然而麵對這不知名的先生,隻是被他那雙鳳眼一瞟,然後再輕輕的一瞪,唇邊冷哼出一聲,幾個不經意般的動作而已,就讓端木霄酥了半邊的身子,眼看那青年便要進入茅屋院中,他想也不想的急步上前,朗聲笑道:“兄台慢走,本王要向兄台打聽一件事情。”


    那青年停下腳步,卻不迴頭,冷冷道:“王爺莫要自降身份,草民一介布衣,如何敢與王爺稱兄道弟。”


    端木霄也不以為意,讀書人麽,總是有那麽一份高傲的。他微微一笑,快步來到美人先生麵前,咳了一聲方道:“那個,請問兄台是何時搬入此處居住的?這屋子的前主人又搬到哪裏去了?”嘿嘿,這個借口很不錯啊,既成功的搭了訕,又能問出糯米團子的下落,豈不是一舉兩得。


    卻不料那青年瞬間瞪大了水汪汪的狹長鳳眼,一個動作便搖落無限風情。端木霄以為是自己透露的資訊太少,連忙又加上一句道:“哦,他家的小孩有個綽號叫做糯米團子,小小的肉肉的,不過長大後,可能這個綽號沒人叫了,具體他叫什麽名字,我也不知道。”


    意料之外,美人先生不但沒有表現出迴憶的表情,反而磨了幾下牙齒,小小白白的拳頭握了又鬆鬆了又握,那本應該是表達憤怒的動作卻把端木霄的心都看癢癢了,這樣倔強冷淡不畏強權的美人他不是沒見過,但和眼前的青年一比,便都落了下乘,難怪唐明皇有了楊貴妃後便六宮粉黛無顏色了,原來真的有了中意的人,其他的人再美,也不過與糞土無異,而這個不知名的美人,就是莫名的對他胃口。


    青年磨了幾下牙齒,似乎終於壓抑了心中憤怒,唇角忽然扯出一絲冷笑,鳳眼看向別方,充分表達了他的蔑視,然後他朗聲道:“王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既然你不知我的名字,那我今天就告訴你,草民姓鳳名竹字知意,至於那個不入流的綽號,也隻有王爺這樣的人叫過,今日若王爺不提起,草民都已經忘了。”


    噗!!!


    端木霄清楚聽見自己心中吐血三升的聲音,他瞪大了眼,驚詫的看向名叫鳳竹的美人,從來都是穩如磐石的手指顫顫指向對方,好半天才終於憋出來一句話: “不……不是吧?你是……是那個糯米團子?”眼睛再上下溜了一圈,眼前的青年身材修長挺拔,哪裏還有一點兒能讓人聯想到團子這種東西的地方。


    鳳竹緊緊咬了咬下唇,不理端木霄放肆驚訝的目光,扭頭就走,下一刻,胳膊被人一把拉住,他聽見那可恨的聲音響起:“別……別啊,那個……故人相逢,這是……這是人生一大樂事,糯米……哦,不是……是小竹你怎麽能如此冷漠對待我呢。”因為心中的波濤還沒有平複,這一番話說的結結巴巴,又有些語無倫次。


    “故人?”鳳竹冷笑了一聲,拽了一下袖子,沒拽動,也是,他是個讀書人,而端木霄卻是沙場百戰的王爺,比力氣,一百個鳳竹也是白給。他又氣又恨,轉迴頭瞪著端木霄道:“草民高攀不起王爺這樣的故人,還請王爺自重。”一邊說著,見端木霄不但不放手,反而笑嘻嘻的湊了上來,那神情就和小時候他捉弄自己時如出一轍。


    舊恨湧上心頭,美麗鳳眼輕輕向那雙繡著雲紋錦繡的靴子瞟了一眼,然後趁著對方湊上前近身相對的時候,他毫不猶豫的狠狠一腳踩下,雖然力氣比不上端木霄,但這一腳是鳳竹挾恨踩下,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所以殺傷力還是很可觀的。


    端木霄“嗷”一聲狼叫,抱著那隻慘遭無妄之災的腳就蹦了起來,一邊可憐巴巴的看向鳳竹,還不等開口說話,就聽見冰冷的聲音惡狠狠警告自己道:“你應該知道我不是好欺負的,所以別來惹我。”隨著話音落下,那兩扇木門也“啪”的一聲在端木霄眼前合上,給了他一個結結實實的閉門羹。


    端木霄無語看著那兩扇木門,心想糯米團子平時就這樣關門嗎?那這兩扇門能堅持工作到現在,還真是太不容易了。因為茅屋低矮,所以院牆很低,端木霄長得又十分高大,一抬眼,便能看見鳳竹的身影從院子走進家門,很快的便消失在視線中。


    腳上還火辣辣的痛著,但端木霄卻是十分的歡喜,沒想到他的糯米團子竟然長成了這樣出色的美人兒,而且性子還一點兒都沒變,歲月沒有壓彎他的脊背,也沒有磨平他的棱角,對於已經多少年都沒有聽過一句逆耳話的他來說,這實在是件值得慶幸的事情。


    不過他也十分苦惱,糯米團子的性子何止是沒變啊,簡直就是變本加厲了,那棱角似乎也更尖銳,今天剛一見麵,自己的腳趾頭就差點兒被他踩斷了,這若是日後想進一步發展關係,是不是連腦袋都能被他踩進肚子裏去啊。抱著這樣複雜的心情,他張望了那小小的茅屋半晌,這才一瘸一拐的迴到自己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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