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雲堆的一塊巨岩之上,一名矮人倒下了。


    他的臉龐活力褪去,氣息衰敗有如冬日的荒草,癱軟的腰肢支撐不起滿是傷痕的身軀,淺色的血汙印入岩石表麵,留下一片淡淡的嫣紅。


    巨石之外圍攻的玩家人群已作鳥獸散,銀須矮人扞衛了自己作為“boss”的尊嚴,卻沒能阻止小熔岩之家走向覆滅。


    此時來到巨石之上,似乎略顯不合時宜,不過冷鴉與隊友們也隻能在這個節點靠近,至少能略盡綿薄之力。


    看不見銀須剩餘的生命值,婉音淺聲吟唱治愈的曲子,將治愈之輝灑向氣息奄奄的矮人。


    一曲歌謠終了,矮人混濁的眼神開始漸漸敞亮,虹膜之上映出幾個模糊的身影。警覺之心令他驀然坐起,右手摸索著下意識就想要握住火槍發起攻擊。


    他熟練地托槍瞄準,黑洞洞的槍口直指黑衣劍客的麵門。他沒有扣下扳機,因為這張熟悉的麵孔曾與自己友善相交,並肩作戰對抗蟲雲,不似今日來勢洶洶的靈芽客。


    “冒險客冷鴉,你們必須快些趕迴小熔岩之家,那裏需要你們的幫助!!”


    銀須矮人以祈求的眼神望向小隊的成員,他深深唿吸恢複氣力,好讓自己的吐字清晰一些。他言辭懇切目光滿是悲傷,表達清晰卻不似從前那般結巴、斷續與磕絆。


    “先不要緊張,寒蟬已經先一步過去探查了,你先好好恢複自身狀態。”


    冷鴉半蹲下去,握住銀須矮人顫巍巍的手,壓下槍管將火槍平放在巨岩之上,點滴血色染紅了他的手套與鞋印,時光分秒流逝間,矮人的傷勢就已慢慢複原。


    銀須被箭矢洞穿的傷口開始結痂,火焰燒傷的疤痕也逐漸平整。臉色仍然虛弱蒼白,不過片刻之後,他便立起胸膛向著精靈姑娘道謝,目光炯炯遙望前方。


    “我想要立即迴去小熔岩之家,你們願意和我一起嗎?”


    這是銀須以個人名義發出的邀請,係統並未訂立任務,因而也可能沒有固定獎勵。


    當冷鴉詢問隊友意見,點頭表示同意之後,銀須矮人釋然一笑,頭頂浮現出表明身份的文字——其名為[黑傑克]。


    黑傑克以槍為杖,顫顫巍巍支起身軀,稍稍適應之後,他便立即縱身躍下巨岩,向著小熔岩之家的方向奔行,隻是身手不似從前那般矯健。


    冷鴉與隊友紛紛效仿,結伴奔跑在黑傑克的身旁,聽他迴憶往昔。


    “事實上,我並不真正算是雲叢氏族的一員,可是現在卻從內心裏認同,希望自己成為這個氏族真正的一份子。”


    荒地中揚起的塵屑令黑傑克輕咳了兩聲,他一邊趕路一邊開始講述:


    “雲叢氏族是從主城熔岩堡逃亡而出的小氏族,而我是混跡於雲叢氏族之中的監視者,隸屬於原熔岩堡軍情機構[黑火藥]。


    這個機構的主要任務是潛伏在脫離主城的矮人氏族之中,觀察記錄對方的動向,確保流亡矮人不會與未知的惡勢力相勾聯,從而威脅到主城的統治力。


    人們選擇逃離主城的原因非常多,有的氏族的確包藏禍心,也有的氏族隻是為了另起爐灶,遠離紛爭擇一處寶地,搭建屬於自己的新家園。


    雲叢氏族就屬於第二種氏族,我跟著他們一起遠離群山深入荒地,幾經跋涉來到亂雲堆,在巨岩之下的地穴中安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清苦卻精神富足。


    我在氏族中擔任衛兵,負責驅趕來犯的怪物,還能以正當的理由持有槍械,也算不辜負自己一身的本領。


    我的潛伏工作非常順利,以口吃與孤僻的性格作為掩護,我成功扮演了暗中觀察者的角色。融入淳樸有愛的環境,也慢慢治愈了我的身心。


    我開始明白這種簡單的生活,正是我所向往的,可惜美好的生活現在已經畫上了句點。”


    黑傑克寥寥幾句表達了心中的不甘,過往的細枝末節不必深究,冷鴉隻關注當下發生的事情,於是直言問道:


    “您為什麽會被如此多的靈芽客組團追殺,小熔岩之家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這一切的發生難道沒有征兆嗎?”


    他一連三問,黑傑克腳步放緩,眼皮微眨稍作思索後答道:


    “前些日子家園裏來了許多異世界的訪客,園長友善地邀請大家參觀小熔岩之家,走進地下洞府,就像當初你們初來乍到時一樣。


    起初他們表現如常,直至來到地底的綠樹前,卻突然眼睛放光,詢問了許多關於綠樹的問題,甚至開出價碼,想要大量采購綠樹的葉片,隻是絕大多數都被園長黑岩風一一迴絕。


    在那以後,隔三岔五就有靈芽客前來議價,求購不成進而轉變為武力要脅,並最終釀成了今日的禍事。


    我想你們應該明白,在這片荒蠻的土地上,對於雲叢氏族的矮人而言,那棵綠樹也是極為寶貴的生存資源,我們是如何也不會放棄的!”


    黑傑克以雲叢氏族一員的口吻答道,冷鴉又重複了剛才的第一個問題:


    “既然要守護地底樹,你為什麽不駐防在家園入口處,反而遠遠跑開?難道說家園內部的村落已經失守了?”


    “因為我們已經被圍困了兩天兩夜,他們才發起進攻的。為了避免慢性死亡,總要有人嚐試突圍,更何況。。”


    黑傑克頓了頓,輕歎一口氣道:“更何況我還抱有一絲希望,希望自己能以平凡的身份,繼續生活在小熔岩之家。”


    “原來如此。”


    冷鴉點頭,一旦黑傑克在普通村民前亮出真本領,不論小熔岩之家是否覆滅,他都無緣留在這片心中的樂土了。


    小熔岩之家,地底樹旁,寒蟬無聲默哀。


    牆麵上的一個個手印如燈火般明晰,輝光映在她臉頰滑落的露珠瑩瑩透亮。一寸不和諧的光點在她右側的臉頰閃動,忽亮忽暗最終聚焦在她的瞳孔。


    “怎麽了?”


    刺目的光線讓她不自覺合上眼眸,恍惚間思緒抽離,眯起眼睛透過指縫找尋光源的方向。


    平整的牆壁上有一線微不可見的縫隙,一道微弱的光絲照射出來,猶如風箏線一般幾近透明,這道光線在寒蟬的臉頰上滑動,似乎是在引起她的注意。


    “那是。。當初凋葉蟲巢的入口?”


    寒蟬迴憶湧上心頭,“最初凋葉蟲的蟲卵因為施工緣故,就是從這裏外泄而出的,並且這裏也是進入歸葉之庭的外部入口。”


    思索的同時,寒蟬邁著步子緩緩上前,駐足麵壁在一線縫隙間細細查看。這道縫隙筆直地從地麵向上延伸,至於一人高又左右平移,儼然是一道門扉的形狀。


    微弱的光絲點在她的額頭和鼻尖,寒蟬突然有所領悟,輕輕一推登堂入室,悄然進入石壁上的暗門之中。


    石門一開一合恢複如初,狹長的通道內並非一片漆黑。曲折拐角的部分能看見一團團微弱的光線,近在眼前的更有一個袖珍的人影,手持發亮的樹枝緊貼著岩壁站立。


    “真的是你!靈芽客寒蟬!”


    那身影發出一聲驚唿,舉起樹枝貼在自己的臉龐,微弱之光映亮了她的五官。


    沾染灰塵的圓嘟臉龐和微微發福的五官拚湊出一張並不陌生的臉,耷拉著眼皮滿是倦意,幹裂的嘴唇發出的聲音也略顯嘶啞。


    “你是?護衛隊的黑瑪奇!”


    帶著一百分的驚訝,寒蟬以對口型的方式發出微弱的聲音。相逢沒有喜悅,隻有焦躁不安的情緒,黑瑪奇急切地握住寒蟬的胳膊,緊張地詢問道:


    “外麵的情況怎麽樣了?我的族人們是否安然無恙?”


    突遭變故的人兒被自己的情緒左右,沒有意識到手上的力道過重,幾乎捏在寒蟬皮肉下的骨節之上。


    白衣姑娘非常明白黑瑪奇用力失準的原因,因此並沒有責怪。隻微微垂首左右擺了擺頭,暗示外麵的情況並不樂觀。


    “他們怎麽樣?岩風園長,還有其他人是否脫離了危險?!”


    黑瑪奇搖晃著寒蟬的手臂,不依不饒地追問著,她的眼眶也開始泛起晶瑩,沒有注意到數名個頭更小的矮人孩童,走出通道圍攏了上來。


    “瑪奇姐姐,捉迷藏結束了嗎?我們已經躲了很久啦!”


    一名梳著蘑菇頭的矮人男孩大大咧咧地笑著,左手叉腰仰望著黑瑪奇與寒蟬。他的身後躲著一個內八站姿的矮人女孩,怯生生地揪著自己的衣角,低頭用軟糯的聲音呢喃著:


    “黑瑪奇姐姐,請問我可不可以出去透透氣呢?我想要在地底樹下吃一片椒椒麵包,因為我感覺有一些餓了。”


    這名矮人女孩言辭禮貌,相比之下其他孩童顯得喧鬧得多,他們吵吵鬧鬧要吃要喝,不合時宜地要求令心情低落的黑瑪奇忍無可忍,終於咆哮出聲:


    “我和你們說過了,這一次我們要藏到地老天荒,吃吃喝喝都給我忍著點,不要大聲喧嘩!!”


    “可是瑪奇姐姐,你的聲音比我還大呢!”


    蘑菇頭矮人男孩大大咧咧,帶著一眾小皮孩嘻嘻哈哈笑了起來。幼子們並不知道外麵正發生冷血無情的事件,他們生活的家園此時已陳屍遍地。


    此情此景,寒蟬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應是黑瑪奇帶著一些孩子藏進了通道之內,因此避過了血光之災,但是已釀的悲劇,並不會因此而改寫。


    “小朋友們,如果想要吃喝,跟我一起藏到通道深處,誰走路的聲音最輕,就能獎勵比椒椒麵包更好吃的食物哦!”


    寒蟬取出備用食物,讓香味在通道中擴散開來,引得孩子們想要大唿小叫卻不敢發聲,隻能用手舞足蹈表達自己亢奮的心情。


    孩童們一個個躡手躡腳,輕聲輕氣地向通道內走去。


    寒蟬無奈地與黑瑪奇對了下眼神,後者明白深意,開始持槍護衛一道跟行而去,因為害怕洞穴內還有殘餘的凋葉蟲出沒,威脅到幼童們的安全。


    這是一個沒有獎勵的任務,通道的深處還藏匿著更多的老弱婦孺,他們都是幸運眷顧,及時撤入地底的矮人,加在一起大約有幾十號人,相比之下,寒蟬攜帶的餘糧隻能算是杯水車薪。


    寒蟬與黑瑪奇護送幸存者們來到一處相對寬敞的地下房間,這裏能夠作為短暫棲身的場所,卻不能持久。


    再往裏就是凋葉浮蛉曾經棲息的水潭,誰也不能保證,是否有更多的蟲怪藏匿在無人搜索的角落。


    “黑瑪奇,我建議你們就在這裏修養,我會讓隊友們帶更多的補給進來。你們先在這裏暫避一下,比起外麵的荒地,這裏的怪物至少不那麽密集。”


    寒蟬力所能及地拿出備用食物,又取出記錄儀將自己所見所聞告知給冷鴉。劫後餘生的矮人們大都失魂落魄,有氣無力地倚牆席地而坐,麵容沮喪神情黯然。


    冷鴉與銀須矮人黑傑克終於來到小熔岩之家,牆圍之內是血與屍合奏的悲哀之曲。黑傑克難以抑製悲傷之情,振臂高唿恨天怨地,質問神明為何降下災禍。


    在見到黑岩風把守,岩洞入口處的慘狀之時,黑傑克的哀嚎更加悲慟。即便不曾朝夕相處,但他也算是極為熟悉的友人。


    黑傑克久久站在岩洞入口處凝望,小隊的其餘人無不哀聲歎息。婉音蒙上眼睛遮擋自己的視線,碎玉操縱小鐵皮蒙上自己的眼睛,又攬著婉音輕聲安慰。


    她們都不願看見,也不願相信眼前的一切。


    幽冥默哀片刻,一遍遍質問自己:“如果我們沒有接取根須長城的任務,沒有將寄魂樹枝的情報告知死神淵公會,這樣的慘劇是否就可以避免?”


    黑洞不糾結於已經發生的事情,但也默默調用千極法滅的冰元素,為黑岩風的屍身灑下寒霜,或許能夠延緩腐化,隻是他的元素之力有限,無法顧及更多矮人。


    “還有幸存者。”


    冷鴉拍了拍黑傑克的肩頭,


    “黑瑪奇帶著一些老弱婦孺,藏匿在凋葉蟲出沒的地下通道之中。他們饑寒交迫物資短缺,我想您需要暫時收起悲憤,至少現在還有事情要做。


    我和隊友們還有重要任務在身,必須進入通道深處的地下神殿,調查蟲災相關的事宜,因此可能無法常伴你們左右。


    不過我們可以幫您將地下村落裏殘存的有用物資運到通道之中,那裏可以作為暫時的棲身之所,等待風頭過去,或許你們還能重建家園。”


    冷鴉將補救措施告知黑傑克,這位黑火藥的前成員,雲叢氏族的新族人終是止住鬱鬱之情,振奮精神重重點頭。


    “是啊,還有補救措施,還有幸存者。死者已矣,活著的人仍要繼續艱難求存。”


    一句話無法讓人大徹大悟,能夠擦幹眼淚的人,本身就是堅韌的勇者。


    死亡的恐懼與陰影籠罩在曾經充滿歡笑的家園,一片死寂的土地上,如果有人願意微笑,和煦的陽光也許就會灑在他或她的臉龐。


    腥臭的氣息盈滿在空氣中,死亡仿佛一塊巨石,壓在人的心頭讓人默默不語。即便大家心裏都知曉,眼前的一切隻是虛擬世界的場景,但又真實地讓人不得不心有觸動。


    他們走進每一間店鋪,將有用的食物、衣衫與工具收入儲物空間,又手提肩扛帶了不少其他物資進入岩洞通道之中。


    其中尤以幽冥最為賣力,不隻因為獸人體格的優勢,也因為心中揮之不去的罪惡感。


    在這裏搭建的臨時庇護所,並沒有係統給予的獎勵,唯一的獎品是心中的慰藉,至少為這些枉死者的親友們做些什麽,能稍稍洗刷藏於心中的罪孽。


    經過數次來迴運載,地底通道的小小庇護所終於構建完成。


    這裏簡陋、樸素,也談不上美觀,卻能讓經曆驚魂事件的人兒心中稍安,今夜也許仍然輾轉反側,至少能裹住厚衣棉被,保證腳心不再受寒。


    一切事了,冷鴉小隊的成員們卻無法在這裏久留。既然已被萬木守衛的殘魂所選中,他們需要以另一種方式,搭建一個更大的庇護所。


    如果真想拂去所有的罪惡,就該直麵一切的源頭。如果能夠戰勝肆掠的蟲災,更多相似的悲劇,便有可能不會再發生。


    於是他們離開受傷的人群,繼續前行進入地下通道最深處。


    這裏曾是凋葉浮蛉肆掠的水潭,更樹立著許多遠古木精靈雕像,隻要與他們其一產生溝通,地下神殿的入口就會為你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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