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場之後。


    演習時到場的劉市長,再次到達了這裏。


    與他一起來的,還有市裏的諸多領導。


    事故等級劃分,自2007年始,旨在為安全管理和監管提供依據和基礎,也為了提高公眾對安全問題的認知。


    死亡五人,已是一次“較大安全事故”,還有消防兵犧牲,這座城市的市政領導,同樣睡不了一個好覺。


    “報告,我中隊已完全撲滅火災!救出被困人員七名,死亡五名,生還兩名,犧牲一名戰士,請指示!”


    葉加洪站在一眾市政和消防領導麵前,大聲報告。


    趕來的記者們,紛紛拿起長槍短炮,拍照,攝像,為今天的新聞,提供一則“本市今日因違規使用劣質充電器和易燃商鋪違規住人,發生一起較大安全事故,消防官兵…”為題的內容。


    這對廣大市民來說,是一則茶餘飯後的嘖嘖稱奇,會聊到“燒死了五個”,“無父無母的娃娃怎麽辦”,“劣質電器”和“可憐的消防兵”。


    但對二中隊來說,這是一件天大的事。


    今天的曹毅,有些無法麵對躺在地上的小黑,不想出這個風頭,找了個地方躲著。


    方淮從火場出來,就在小黑旁邊躺著聊天,其他的戰士們想去勸,但勸著勸著,也在旁邊聊起來。


    一邊聊,一邊哭。


    連被曹毅派去安慰方淮的郝成斌,也聽著聽著,在一旁默默點上了煙。


    有一個記者剛才看到他們在哭,想過去錄一個鏡頭,差點挨揍。


    這一切,都說明著大家的情緒正在沉重之中。


    “全民安全意識的提升,是重中之重,我們的消防官兵,是在用他們的熱血和生命,在為群眾安全意識的缺乏而買單,這次慘痛的教訓,希望能給予廣大的人民群眾重視消防安全…”


    劉市長語氣沉重,一番感人的發言後,指示支隊領導,要好好辦理英雄的後事。


    支隊的幾位領導隨後指示,把周勇同誌送往殯儀館。


    但在場的消防兵們,卻圍坐在小黑身邊,都不願意把小黑送走。


    送走了,他就真的走了。


    大家都保留著一絲單純的想法:隻要他還在這,就還在身邊。


    這事,支隊領導沒辦法,何老教看著這幫可憐娃娃,也不忍開口,曹毅躲起來了,葉加洪喊了幾聲,大家也沒動靜。


    最後,還是張中庭上前,說了一句:


    “先不去殯儀館,送周勇先迴中隊看看吧,一會我讓支隊的人一起過來,大家一起從二中隊送他過去。”


    這句暖心的話,讓戰士們都有了動靜,更是戳中了方淮的心窩。


    此時半夜三點半,他僅僅是想能陪著小黑,讓他別進入冰棺,一個人孤孤獨獨罷了。


    方淮先站起來,敬了個禮:


    “謝謝支隊長!走,接兄弟迴家!”


    大家也都紛紛站了起來,眼角帶淚。


    “謝謝支隊長!”


    他們在聽到這句話時,不禁想到了自己,如果自己也有這一天,大概也會想迴到中隊,再看上一眼吧。


    大家齊心協力,把周勇穩穩送上了平時執勤的三號車後座躺著。


    沒人覺得他坐執勤車不吉利,自己的兄弟,隻會成為大家的守護神。


    看著這些單純又可愛的士兵,李支忍不住感歎:“還是你有辦法,你這個外甥,倒真有幾分領頭羊的樣子,挺像你的。”


    “嗬嗬。”張中庭笑了笑,迴憶湧上心頭,剛才的溫和笑容,又變得鐵血:


    “他還年輕,沒見過什麽大風大浪,90年,我還在四川,梨園子隧道爆炸,那是什麽場麵?


    46節傾覆的油槽車,光航空汽油就有兩千噸,幾十米高的火龍,大巴山整個天空都染紅了,撲滅難度之大,國內外罕見。


    高官親自到場,帶頭扛沙包,堵洞口,斷氧氣。我們是頂著火往上衝啊,當時就是下命令讓我們整個中隊拿身體去填,我們也敢上。


    那時候戰鬥服薄,戰鬥服燒穿了,脫不下來,撕下來,都是連皮帶肉。


    哭?沒有時間哭。


    滅火戰鬥,前麵的戰友犧牲了,馬上拉下來放到一邊,繼續滅火。


    現在的兵娃娃,和平年代長大,我們曉得去照顧他們的情緒,換作當年,戰時還敢在旁邊坐著發泄情緒的,上去就是兩巴掌。


    戰友犧牲了,哭,都得迴去了,自己躲著哭。就這樣,被大隊長發現了,還罵我們是母豆兒,娘娘腔。”


    李支隊長久久沉吟,仿佛也想起了那個年代,不禁道:“時代不同了,生命越來越寶貴,咱們不能以同樣的要求來衡量他們。”


    張中庭臉上笑容消減,長歎一聲:


    “我曉得……其實,我也是羨慕他們,新時代的兵,得到了更多的照顧,過上了好日子,我由衷為他們高興。”


    ……


    3號車上。


    “你們幾個特勤班的,知道周勇有什麽遺物嗎?我們要幫他交給他媽媽,他爸走了,家裏就一個哥和一個媽。”


    葉加洪詢問車上通行的幾個人。


    方淮抱著躺在身上的小黑,搖了搖頭。


    陳鄭海眨了眨眼睛,道:


    “其他我不知道,但是他軍枕底下,好像有封遺書。”


    方淮凝了凝眉:“他有遺書?…他不是說,這玩意兒又土氣,又晦氣嗎?”


    陳鄭海笑了笑,拍了拍搭在自己腿上的小黑的腿,道:


    “你聽他吹,這小子要麵子得很,曹指導老派他內攻,每次問他有沒有遺書,他都說不用寫。


    其實他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偷偷寫,個把月就要換一次,我和他一直都在一個班,被我發現好幾次了。


    他還不讓我們看,這次他走了,可攔不住我了,老子說什麽都得看一看。”


    大家都笑了。


    方淮也笑,拍了拍小黑的臉,道:


    “誒,陳班長要看你的遺書了,你快起來,跟他呲個牙,嚇尿他。”


    大家就這樣和小黑開著玩笑,也不用他答,像是知道他會迴什麽,你一句,我一句,就迴了家。


    車很快進了中隊,大家把小黑停放到了操場。


    陳鄭海抬頭喊了一聲:“小白,快下來,你兄弟要走了哦!”


    大家發現了三號車上下來的人尚算輕鬆的氣氛,好像都放鬆了下來。


    葉加洪笑道:


    “方淮,小黑走了,以後你就叫小黑,怎麽樣?反正小白和你關係也好。”


    方淮撇了撇嘴:“晦氣,而且我又不黑!我看,曹指導適合當小黑。”


    迴來的路上,方淮神智漸漸清明,終於想起了那個全場躲著不發一言的指導員。


    方淮不滿他把小黑派上去送死,但也清楚,這不能怪他。


    那種情況,不是小黑,也得是其他人,也許是自己,也許是其他的其他人。


    總得有人去。


    誰都不能保證自己進去就能活著把人救出來,方淮也是。


    而且,這個中隊,他是書記,責任重大。


    大家心裏其實都有些或多或少的埋怨曹毅,剛才陳鄭海在車上說曹指導老讓小黑內攻,其實也不乏責怪。


    但聽到方淮主動提到他,都看了過去。


    曹毅有些麵容苦澀地笑了笑:“我也不黑。”


    方淮接著道:“曹指導,一會他的遺書,你給我們念念吧。”


    “他有遺書?”


    方淮點頭,笑道:“有,陳班長說他嘴硬得很,非要看看他的遺書是個什麽德性,已經上去找了,他知道在哪。”


    大家聽著,跟剛才三號車上的人都是一般的笑。


    “喲,小黑,還不起來,一會要被當眾出醜了呦!”不太開玩笑的趙金成也難得調笑了一句。


    大家也紛紛調侃起小黑。


    韓勇,宋林,肖海山都哭喪著臉,不敢笑。


    他們也不知道為何班長們要笑。


    其實在場的老兵,都在以這樣的方式,給自己解壓,也都希望其他人不要太過悲傷。


    他們也希望,能通過這樣的玩笑,把消防人看淡生死的態度,傳承下去。


    他們亦希望,人堆中間躺著的小黑,能感受到中隊往常插科打諢的溫暖氣氛。


    小黑不愛吹牛,他愛聽別人吹牛,時不時插兩句嘴。


    陳鄭海拿著遺書到達之時,小白也終於下來,出了訓練塔。


    它到達小黑不遠處時,汪汪叫了兩聲。


    又對著他抬了抬手,讓他起來。


    方淮笑了笑:“小白,他要退伍了,跟他打個招唿吧,以後,我來照顧你。”


    小白卻走近,嗅了嗅。


    很快,大大的眼睛驟然布滿了悲傷。


    狗不需要通過脈搏,心跳,他隻是聞了聞,就知道了。


    他的朋友,沒了。


    “嗷嗚……”小白仰天悲鳴道。


    像是一個戰士,在為戰友鳴槍。


    而後,它靠在了小黑的身邊,趴下,舔了舔小黑的手。


    大家都上前,摸了摸小白的頭。


    這次,傲嬌的小白,卻沒有動彈,隻是靜靜地趴在那裏。


    “遺書來了!”陳鄭海也跑了過來,興奮道:“我給你們讀讀啊!”


    方淮卻攔住了他:“讓曹指導給大家讀吧。”


    曹毅眼神複雜,看了看周圍的戰士們。


    “對,曹指導,你是書記,你來讀,小黑也不敢罵你!”


    “哈哈,曹指導,他平時老在背後說你大黑臉,比他還黑,你來讀他的遺書,丟他的人!”


    周圍的笑聲中,代表了戰士們的原諒。


    曹毅點了點頭,也笑了笑:“行,給我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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