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藏此刻的命運很莫測,可左可右,可好可壞。


    大唐周邊的鄰國皆奉大唐為宗主國,這個“宗主國”可不是嘴上高喊幾句“天可汗”便對付過去了。鄰國的新國主即位都必須由李世民親自冊封,從理論上說,大唐皇帝陛下的聖旨欽封過的國主才具有合法性,否則便是非法的,大唐不予承認的話,這個鄰國未來的路會走得很艱難,經濟封鎖軍事封鎖還算是輕的,嚴重點的話,大唐直接出兵說平就平,新國主的王座屁股還沒坐熱就換人了。


    沒錯,這個時代就是這麽霸道。


    高句麗雖然與中原漢土朝代曆來不和,大多數時候都是敵對狀態,但表麵上也還是奉大唐為宗主國的,高句麗曆代國主即位,中原王朝的皇帝都有聖旨欽封過,從隋朝到大唐,大家保持著表麵上的一團和氣。


    高藏即位時,李世民也有聖旨欽封,盡管明知高句麗國中內亂,權臣泉蓋蘇文把持朝政,架空國主,但泉蓋蘇文當年扶持傀儡高藏即位時,也向長安上表求封,而李世民雖久有東征之心,可那時國力不足,處於暗中籌謀的階段,於是隻好睜隻眼閉隻眼,忍著惡心冊封了這位可以稱作是敵人的高句麗國主。


    所以說,高藏這個高句麗國主的身份確實是合法的,算是高句麗的“正位大統”,可惜這位國主太窩囊,原本就是被權臣強行扶上去當傀儡的,李世民的征高句麗檄文裏,將高藏和泉蓋蘇文罵了一通,雖然沒有明說,但意思很明顯,大唐已不承認高藏和泉蓋蘇文的身份了,傀儡和權臣已被李世民劃入了非法竊位的範圍裏,所以李績和李素對這位高句麗國主自然不用太客氣。


    眼見李績和李素的冷漠態度,高藏的神情愈發忐忑驚惶,自己說是國主,實際上此刻隻是唐軍的階下囚,原本他可以被李績待若上賓的,然而就在約好了打開城門作為唐軍內應之後,高藏猶豫了。


    猶豫的原因很多,站在高藏的立場上,當然不能說他的決定錯了,但對李績和李素來說,高藏無疑站錯了隊,既然站錯隊了,對他自然就沒有好臉色。


    帥帳內毫無半點“賓主相宜”的氣氛,高藏進帳以後,連杯熱水都沒得喝,像個待審的囚犯似的可憐兮兮站在帳內,哀求的目光不時從李績和李素身上轉來轉去,試圖從二人的臉上看出自己未來命運的端倪。


    李素終究還是厚道的,李績陰陽怪氣諷刺了高藏幾句後,李素一臉和煦地開口了。


    “國主請坐,行軍艱苦,帥帳簡陋,倒是慢待國主了,請國主恕罪。”


    高藏如蒙大赦,連道不敢,順勢便在二人麵前跪坐下去,端著身子很有涵養地眼觀鼻,鼻觀心,努力扮出不卑不亢的模樣。


    李素朝高藏笑了笑,道:“我大唐王師轉戰千裏,發起突襲進了貴國平壤都城,進城之後部將難以約束,對貴國百姓多有冒犯,還請國主見諒。”


    高藏苦笑,見諒,當然見諒,不見諒又能怎樣?此刻連他這個國主是生是死都要看眼前這二位的心情,哪裏還顧得上城中百姓?你拳頭大當然是你有理。


    李素看了他一眼,順便又補了一句:“……貴國的王宮和泉蓋蘇文府邸,聽說也被部將洗劫了,搶走了不少東西,呃,你懂的,難以約束嘛,哈哈。”


    高藏陪著幹笑兩聲,臉頰卻狠狠抽搐了幾下。


    好吧,其實本就是敵我關係,眼前這位年輕的縣公還能對他解釋幾句,盡管解釋的理由很不真誠,純粹是敷衍,但至少人家願意解釋,願意不捅破這層敵對的窗戶紙,這樣就很好了,高藏隻希望這層窗戶紙永遠不要捅破,如若撕破了臉,雙方的麵子難不難看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他高藏會死得很難看。


    氣氛很尷尬,但李績卻不介意讓氣氛變得更尷尬,對這位高藏,李績心裏窩著一肚子的氣,當初主動派人聯係願自為內應的是他,結果兵臨城下時臨時反悔的也是他,若不是聽了李素的建議,早早令薛仁貴事先混入城中,李績麾下的兩萬將士的性命差點被高藏一人所誤。


    “高藏國主,我軍今夜破城之前,你與老夫約好子夜時分打開城門,以迎王師,為何中途變卦,差點陷我大唐將士於萬劫之境?”李績冷冷問道。


    高藏臉色一白,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


    “英國公足下恕罪,小王有下情容稟。”


    李績冷哼:“你說,老夫聽著呢。”


    高藏露出淒然之色,歎道:“想必兩位都知道,小王說是高句麗國主,然則手中並無半分權力,高句麗國軍政大權皆握於泉蓋蘇文一人之手,說出來不怕二位笑話,小王連王宮中的宮人侍女都使喚不動,舉國上下,無論朝野,皆仰泉蓋蘇文一人之鼻息,而小王,卻是眾所周知的傀儡,困於王宮,萬事皆由泉蓋蘇文做主,這樣的日子過久了,難免心生怨恨,所以對大唐王師入城,小王其實是萬分樂意的,隻是……小王有心為王師內應,卻實在調動不了城中兵馬,貴國王師破城之前,小王也盡了全力收買守門的將士,奈何無人肯聽小王調遣……”


    李素皺了皺眉,打斷了高藏,麵色有些冷意了:“國主這話恐怕不太實在吧?我知你在泉蓋蘇文麵前表麵上唯唯諾諾,實則心中暗懷雄心,有取而代之之誌,暗地裏籌謀準備了許多年,如今高句麗朝堂上下和軍隊裏,應該都有為你效忠之人,我甚至清楚你必然有了萬全的布局和具體的計劃,泉蓋蘇文領十五萬大軍在遼東和大行城一帶,都城平壤空虛,而你,已做好了在平壤起事的準備,隻是你沒想到我們大唐會打到平壤來,壞了你的謀劃……”


    李素盯著高藏惶恐不安的臉,冷笑道:“國主殿下說你毫無實權,這話可就太不真誠了,別的不說,找幾個人趁夜暗中打開城門還是辦得到的吧?你不肯為我們開門,是害怕前門驅狼,後門迎虎,也害怕我們走了以後,風聲傳到泉蓋蘇文耳中,他不會放過你,對吧?”


    高藏聽得冷汗潸潸,臉色漸漸發白。


    李素歎道:“國主既然心有疑慮,又何必事前向我們自薦為內應?既想討好我們,又怕得罪泉蓋蘇文,既想從中撈到好處,又不肯為我們出力,國主啊,世上哪有那麽多左右逢源的好事?連尋常農戶都知道先付出勞動才有收獲的道理,難道你不知麽?其實你隻要橫下心派人跟我們說一聲,老老實實承認自己慫了,或是擔心引狼入室遭人非議,我們絕不怪你,破城之後仍待你如上賓,好吃好喝招待你。”


    高藏渾身發顫,良久,垂頭歎息道:“李縣公一眼看穿小王的心思,小王心服,夫複何言。”


    李素看著他,忽然噗嗤一笑,道:“現在這般光景,其實最合國主的心意,對吧?你看啊,平壤城是我們大唐王師強行攻破的,王宮也是我們闖進去的,你這位高句麗國主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我們的將士押至帥帳,所有人都看到了,這件事與你完全無幹,將來就算泉蓋蘇文迴來,他也不會怪罪到你頭上,反而要安撫你,所以直到現在你還在演戲,不是演給我和大將軍看,而是演給外人看,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其實是個被動甚至被迫的角色,如此,你便避免立於危牆之下,隻等我們離開後,你便可以從容布局對付泉蓋蘇文了,對嗎?”


    說著李素輕聲歎息:“借刀殺人,趁亂取利,國主好算計,說來倒是把我們也當成了你手中的棋子,你一定覺得我們破城之後會將泉蓋蘇文的爪牙逆黨全部斬殺,泉蓋蘇文空領十五萬大軍,迴朝時卻發現朝堂已被我們殺戮一空,而你,埋下多年的伏筆便可展露崢嶸,無論朝中還是軍中,你的棋子們都會趁勢而起,發動嘩變了,對吧?”


    “國主,論玩弄權術謀略,我們中原王朝早在一千多年前便是你們祖宗了,班門弄斧,殊不可笑。”


    高藏嚇得兩眼圓睜,目光恐懼地看著李素,許久之後,眼見著他的表情慢慢變化,從驚惶到驚駭,最後慢慢恢複平靜,最後忽然笑了起來。


    李素饒有興致地看著高藏的表情變化,也跟著他一起笑了,李績冷眼旁觀,目光中忽然殺氣迸現。


    高藏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深,目光卻越來越陰沉,堆滿笑容的麵龐愈發竟漸漸猙獰起來,仿佛一隻被人驟然撕去偽裝的野獸,徹底露出了真實的麵目。


    嚴格來說,高藏做的事其實也是李績和李素原本想做的事,高句麗的朝堂是個爛攤子,李世民更不願見到一個萬眾一心的高句麗朝堂,所以國主高藏耍弄一點詭計陰謀,試圖推翻泉蓋蘇文,對大唐來說自然是喜聞樂見的,反正亂起來最好,越亂越好,這場你死我活的爭鬥無論誰輸誰贏,削弱的都是高句麗的國本,對大唐有利無害。


    早在打進平壤城之前,李素便對高靈貞說過自己的意圖,他也希望高藏能起事成功,把那個該死的泉蓋蘇文推下去,甚至主動開口願意向高藏提供幫助,幫他殺泉蓋蘇文的逆黨爪牙,幫他穩定平壤朝局,而高藏之所以不給唐軍開城門,最終的目的也是為了在保障自己生命安全的前提下順利推翻泉蓋蘇文。


    說起來雙方都是殊途同歸,可帥帳內的李績臉色卻勃然變了。


    因為在李績的價值觀裏,高藏此舉絕不能歸入“殊途同歸”那一類,用“暗藏禍心”來概括反而更加合適,而且暗藏的是對唐軍的禍心。


    雙方在沒見麵以前,高藏便將唐軍當成了他手裏的棋子,打定了主意利用唐軍為他清除道路上的障礙,首先蒙騙唐軍,說是願意為唐軍的內應,獲取唐軍的信任,最後關頭卻臨時反悔,唐軍費盡辛苦付出犧牲才強行攻開城門後,高藏又裝出被俘後的無辜者模樣,讓城內所有看到他的人相信他是被動的受害者,甚至被押進帥帳後,還試圖用演技來蒙騙李績和李素,讓他們主動為他誅殺泉蓋蘇文的逆黨,這些事情做下來,從頭到尾都沒有他的參與,可他卻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算計很精明,若換了旁人,高藏在帥帳內哭著訴苦示弱時,說不定就相信了,可惜他偏偏遇到李素這個妖孽,毫不留情地將他所有的偽裝和算計全部撕開。


    李績勃然大怒,高藏之所為雖說與李素的布局並無太大的區別,可高藏的用心實在太惡劣,李績無法容忍別人將他當成傻子利用,尤其是一個敵對國家的國主將他當成傻子,想來尤為惱怒,一股濃烈的殺機在李績胸腔中湧動。


    李績忽然揚聲喝道:“來人!”


    四名親衛應聲入帳。


    李績指了指高藏,喝道:“推出去,斬了!首級懸示於宮門之上。”


    四名親衛領命,一把揪住了高藏的衣領。


    “舅父大人,且慢。”李素忽然攔住了李績。


    李績不滿地看著他,沉聲道:“這等暗藏禍心之人不除,留著他繼續算計咱們嗎?”


    李素笑道:“此刻之前,這位國主或許該殺,不過既然這層窗戶紙已經捅破了,情勢便不一樣了,國主是聰明人,他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做的……”


    微微彎下腰,李素與高藏平視,笑眯眯地看著他:“國主殿下,您是不是聰明人?”


    高藏的神情仍舊鎮定,奇怪的是,此刻他居然還能笑得出,不僅笑了,還笑得很真誠。


    “小王當然是聰明人,而且是識時務的聰明人,這種人應該不會太短命的。”


    李素望向他的目光愈發欣賞了:“那你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麽嗎?”


    “知道,我會帶著你們大索全城,將泉蓋蘇文的逆黨爪牙誅殺幹淨。”高藏很痛快地道。


    李素露出惋惜之色:“如此,泉蓋蘇文迴來後豈能饒過你?”


    高藏決絕地道:“提前發動便是,事若不成,小王遠遁大唐,請天可汗陛下庇護我。”


    李素點頭:“甚善,我調一千兵馬給你,國主殿下,請開始你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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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藏的表演開始了,當然,是被唐軍逼迫的。


    李素的邏輯很簡單,既然你想借刀殺人,而且不想被泉蓋蘇文發現,那麽就逼你在平壤城內現形,讓所有人看到你給唐軍帶路,在城內誅殺逆黨,索性將你的退路全部封死,從此以後高藏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是順利推翻泉蓋蘇文,將其取而代之,二是事敗逃亡,逃迴大唐請天可汗庇護,既想偷東西又不想挨打,世上哪有那麽多左右逢源的美事?


    鋼刀加頸,高藏不得不帶著唐軍大索全城,像給鬼子帶路下鄉掃蕩的漢奸翻譯似的,領著唐軍破開一家家朝臣的大門,唐軍破門之後便毫不留情地下殺手,大多都是滿門屠盡,不留活口。


    平壤城被唐軍攻破的第二天,城內仍是一片腥風血雨,相比破城當晚的無差別屠殺,唐軍第二天的屠殺有了精準的目標,下刀的對象變成了高句麗朝堂的大臣們。


    泉蓋蘇文把持朝政多年,朝中上下基本都是泉蓋蘇文的黨羽,而且平壤是都城,黨羽們自然也都聚集在都城,有了高藏的領路,唐軍毫不費功夫便將泉蓋蘇文的黨羽一網打盡,平壤城內哭聲震天,大街小巷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彌久而不散,一具具屍首從各個權貴府邸抬出來,堆積在城外的平原上,最後幾乎堆成了一座與城牆齊平的屍山,望之觸目驚心,令人膽寒。


    …………


    李素沒有參與屠殺,雖說自己是大唐子民,屠殺敵國臣民似乎是天經地義的,可李素還是不忍看,盡管有些虛偽,可李素的心中終究存了幾分仁念,見不得那一幕如同地獄修羅場般的血腥場麵,他害怕會成為自己一生的夢魘。


    整整一天,李素都躲在自己的營帳內沒走出一步,連飯菜都是方老五端進來的,唐軍在城內大殺四方之時,李素在營帳內除了吃就是睡,或者怔怔地坐在軟榻上發呆。


    直到最後,高靈貞闖進他的帥帳,才將他喚迴了神。


    高靈貞是真正闖進來的,門口的親衛部曲沒能攔住她,不是不敢對她動手,而是有顧忌,畢竟人家是一國公主,最主要的是,這位公主似乎與自家的公爺之間有點那啥,部曲們不知道李素是怎麽想的,萬一李公爺也看上了這位公主,將她收了房,未來她豈不是他們的主母……之一?有了這層顧慮,部曲們猶豫許久,還是沒敢攔她,最後方老五不放心,怕高靈貞對李素不利,於是跟著她進了營帳,站在她身後小心防備著。


    高靈貞很憤怒,肺都快氣炸了,因為眼前這個渣男騙了她。


    “李縣公堂堂須眉男兒,何故對我一個弱女子欺瞞哄騙?說好的不進王宮,結果你的部將轉眼便攻進了王宮,屠戮宮人禁衛,折辱我的父王,這就是你對我的許諾麽?”


    李素一怔,然後有些心虛地扭過頭:“……確實答應過你,但部將難以約束,開始時隻在外麵蹭了蹭,後來衝動了,忍不住便進去了……”


    見高靈貞氣得馬上原地爆炸的模樣,李素急忙安慰道:“……放心,就算進去了,我們也是有分寸的,跟你說實話,其實我們隻進去了一半,還有一半留在外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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