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善孝為先。


    這句話李素向來是很讚同的。事實上李素自己也是孝子,當年那段艱苦辛酸的日子,父子二人相依為命咬著牙硬撐過來,李素更明白親情是何等的彌足珍貴。


    從小嬌生慣養的李治竟然也有如此孝心,說實話,李素心中其實是很欣慰的。


    看著李治泛紅的眼圈,李素原本生氣的神情不由漸漸鬆緩下來,臉色柔和了許多。


    “李治,你的孝心令我感動,你是個善良仁義的人,事實上這也是我願意輔佐你的最大原因,我一直覺得一個有孝心的人,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去,而你恰恰就是這種人……”


    李治欣悅地看著他:“子正兄理解我了嗎?”


    李素笑了:“當然理解。”


    “那麽,我若離開長安去並州……”


    話沒說完,李素搖搖頭:“這個……恕我沒法理解,你冷靜下來想想,你去並州以後,你的命運將會如何?”


    李治想了想,遲疑道:“或許,爭儲之事上,魏王兄會占了先機,不過,隻是先機而已,父皇告訴我,我若去了並州,就算是給了朝臣和天下人一個交代,我隻要在並州待上半年,做做樣子,學別的皇子那樣借口稱病,父皇就會順勢將我召迴長安,並且這輩子都不會把我調出長安了。”


    李素歎道:“殿下可知,你離開長安的半年裏,將會發生多少咱們無法掌控的變故?你覺得這半年裏魏王會毫無動作?半年時間,運用得當的話,足夠博得你父皇的全心欣賞,你父皇心中儲君之位的天平將會徹底倒向魏王,基本沒你什麽事了……”


    “好,先不說這半年的變故,咱們做最樂觀的假設,假設這半年風平浪靜,沒有任何事發生,魏王仍是魏王,聖眷不增亦不減,半年後,當你想迴長安時,你覺得你真能想迴就迴?我敢肯定,魏王會不惜一切代價阻止你迴長安,我現在都能馬上想出十種以上的辦法讓你不得不老老實實待在並州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


    “更何況,你父皇東征在即,許多鋪墊準備早在一年前便已開始,可以肯定,接下來的半年到一年內,你父皇必定會發動東征之戰,王師大軍開拔遼東前,最重要的是什麽?”


    “是朝堂和天下的穩定!是萬眾歸心,內無遺患,如此,前方的陛下和將士才能毫無顧慮,奮勇殺敵,穩定天下人心的舉措是什麽?”


    李素看著他,臉色漸漸嚴肅起來,沉聲道:“是太子監國!明白嗎?最遲一年之內,你父皇就會決定太子人選,因為他必須決定下來,大唐有了太子,他和天下臣民才能放心東征,而陛下在決定太子之時,你在哪裏?嗬嗬,你仍在鳥不生蛋的並州無聊得數鼻毛,與此同時,魏王在做什麽?他在上躥下跳,博你父皇歡心,你父皇本就對魏王極喜愛,作為另外一個嫡子的你,晉王殿下,卻不在他身邊,你父皇甚至都快忘了你長啥樣了,所以,你猜猜,當上太子的人選,誰的機會比較大?”


    李治睜大眼睛看著他,臉色有些抑鬱了,良久,不甘地垂下頭,歎了口氣道:“也許……魏王兄的機會比較大吧……”


    李素冷笑:“你說得太客氣了,什麽叫''比較大''?根本就是完全碾壓你好不好?實話告訴,你,隻要你動身離開長安,去並州當那個什麽都督,你便已完全失去了爭太子的資格……還有,你父皇內心最反感魏王與關隴門閥走得太近,對魏王來說,這並不是什麽無法調和的矛盾,一個合格的政治人物是絕對不會有永恆不變的政治立場的,因時因勢而變才是他們的本色,隻要你父皇流露出中意魏王當太子的意思,魏王會毫不猶豫斬斷他和關隴門閥的關係,轉而投其所好,親近山東士族。”


    “到了那時,你父皇對魏王唯一不滿的地方消失無蹤,大唐太子便鐵定是他了,然後,便是咱們聊過很多次的老話題,魏王當上太子,將來繼承了帝位,你想想看,作為同父同母的親兄弟,對他皇位威脅最大的嫡子,魏王會怎樣待你?應該不會祝你萬壽無疆吧?”


    李治臉色發白,越來越難看,冷汗一顆顆從額頭上冒出。


    “所以,子正兄的意思是,這場戲我要從頭演到尾?”


    李素冷笑道:“看你自己如何取舍了,什麽叫做戲?你那些兄弟才是真的在你父皇麵前做戲,而你,情願命都不要而去成全自己的這番孝心,誰在做戲?還有,將來魏王即位,你固然難逃一死,但你別忘了,你身後還有許多人在輔佐你,許敬宗,李義府,裴行儉,還包括我,我們自己和家眷兒女的性命,全隨著你陪葬,而這一切,隻是因為你想表現一下孝心,我再問你一次,你果真決定好去並州了嗎?你一旦離開長安城,你的人生軌跡可以說完全改變了。”


    李治臉色蒼白,用力地攥緊了拳頭,瘦弱的肩膀微微發顫。


    李素心中一軟,歎道:“晉王殿下,我其實並不想阻攔你的孝心,可是,我也不能拿自己父親和妻子的性命來成全你,爭儲之戰已經開始,我將自己和全家的身家性命全押在你身上,你……莫讓我失望。”


    李治渾身一顫,抬頭看著李素那雙深沉的眼睛,良久,垂頭一歎:“一切便依子正兄。”


    李治終於改了主意,李素卻並無任何欣喜,而是深深地看著他,道:“如今正是內外交困之時,說是''生死攸關''也不過分,晉王殿下,待你當上太子,大局鼎定之時,加倍孝順你的父皇便是,這一次,你要為自己掙命,保住了自己的命,才能活著孝順你父皇。”


    李治離開了太平村,走時臉色仍有些抑鬱,顯然在為自己接下來即將欺瞞父皇的行為而愧疚。


    李素默默看著他的背影,長歎了口氣。


    王直一直站在他身後沒出聲,直到李治離開,他才忍不住道:“李素,你……真要輔佐這個晉王殿下?我左看右看,總覺得他不是當太子那塊料呀……說句不敬的話,這人有點慫,不像幹大事的人。”


    李素搖搖頭,道:“是不是那塊料,臉上是看不出來的,我隻能說,你看錯他了。”


    王直不大服氣道:“我看錯他?那你說,這人哪個地方像是能當太子的人?”


    李素盯著漸行漸遠的李治的背影,緩緩道:“沒有天生就什麽都會的人,任何人都有一個從青澀到成熟的過程,這個過程或許很漫長,可是,一定能看到他成熟的那一天,當他肩上有了責任,就不會再青澀下去。”


    “晉王會成為一位偉大不遜於他父皇的帝王,威服四海,德被蒼生的帝王,前提是,他需要經曆一次又一次從青澀變為成熟的陣痛。”


    王直似懂非懂,李素的話雖然很淺白,可他卻覺得說的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使勁撓了撓自己有些淩亂的頭發,王直索性放棄,換了個話題道:“所以,既然晉王這邊沒問題了,還是按咱們原先商量好的謀劃行事?”


    李素點點頭:“好,但是,行事的人要選好,千萬要選那些知根知底的手下,萬萬不能走漏半點風聲,你應該清楚,你手下那股勢力早被陛下滲透得跟篩子似的了。”


    王直拍著胸大聲道:“放心,一切交給我,定選我身邊跟隨多年的心腹親信手下。”


    李素的模樣顯然並不放心,反而憂心忡忡歎了口氣:“你胸脯拍得那麽響,我反而更不放心了……”


    轉頭看著王直,李素嚴肅道:“行事時你的手下隻當綠葉陪襯,真正唱主角的,我另有人選。”


    王直眨眼:“誰呀?”


    “曾經被你揍得很慘的那個人。”


    作為大唐都城長安黑惡勢力第一號帶頭大哥,被王直揍過的人不少,其中被揍得最慘的一個,自然是鄭小樓了。


    遇到王直也算是命運多舛,明明一身高深莫測的功夫,偏偏被王直這個不會功夫打架毫無章法的粗魯漢子放倒,還莫名其妙成了李素的頭號護院。


    有時候李素都忍不住懷疑,鄭小樓這家夥到底有沒有真功夫,怎麽可能就被王直輕易放倒?難道以前被鄭小樓放倒的人全是他臨時請的托兒?演完給兩文錢順便領個屬於死跑龍套的盒飯?


    李家前院,李素笑得很燦爛,一臉羨慕地看著鄭小樓搬著家裏最沉的石磨舉高,放下。一身黝黑發亮的腱子肉布滿了汗珠,一塊塊虯結的肌肉隨著石磨的上下而顫動著。


    “小樓兄愈發強壯了哈,渾身都是肌肉,一看就是不容易被欺負的樣子……”


    鄭小樓仍舉著石磨,扭過頭冷冷看了他一眼,理都懶得理他。


    李素一滯,這家夥怎麽還是這副令人忍不住想抽死他的臭脾氣?


    無奈,今日李素有求於人,不得不忍氣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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