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性格永遠不可能隻有憨厚老實的一麵,一旦談到利益的時候,大部分都會換上另一副麵孔,不管真精明還是假精明,終會露出精明算計的模樣,仿佛心裏住著另一個魔鬼,“利益”這個東西能夠將它召喚出來,禍害別人,或是禍害自己。


    對於石訥言突然變化的表情,李素也頗為理解。


    現在大家談的不是私利,而是國與國之間的利益,涉及到國家的高度,自然不能以私人的恩惠來換取,根本是兩迴事,所以哪怕李素對他有恩,提到國事時,石訥言也難免露出精明算計的模樣,白了很簡單,此時此刻的石訥言已不再是那個為情所困卻無可奈何的窩囊男人,而是一國王子。


    李素不由有些佩服,從一個身份猛然換到另一個身份,兩者的轉換不但迅速,而且入戲飛快,顯然是專業級別的演技。不論他曾經在長安城混得多麽窩囊,窈窕淑女求而不得,隻能躲在一旁暗自神傷,但王子就是王子,話題上升到國家層麵,自然而然便拿出了王子該有的鄭重和謹慎,這個時候的他,跟那個為情所困的他判若二人,毫無相幹。


    看著石訥言突然變得狡黠的模樣,李素愣了一下,明白過來之後隨即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想抽他的衝動。


    佩服歸佩服,想抽他還是想抽他,李素的兩種心情同樣轉換得非常自然,毫無生硬造作。


    “什麽意思?找你們要稻種都不行?”李素眼睛眯了起來。


    石訥言幹咳兩聲,道:“天賜之物,不可輕與,大唐若欲求稻種,怕是……啊,有為難呢……”


    李素眼睛越眯越細,目光有些發寒了:“別廢話,直接要求,真臘要大唐的什麽東西才肯換稻種。”


    石訥言有尷尬,臉色也發紅了,期期艾艾半晌才道:“李縣侯恕罪,此事本不該由我來提,可是真臘國產貧瘠,除了稻種別無他物,上天豐賜之物,若子孫不能善待,必遭天譴,後世萬代不得福也。”


    李素麵無表情地道:“這句話,還是廢話。”


    李素頓了頓,見石訥言的表情愈發局促尷尬,冷冷道:“王子殿下,我們大唐有句話,這句話不太客氣,但很能表達我現在的意思,這句話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或許在你的心裏,私事和國事是分開論的,你承了我的恩惠並不代表可以在國事上讓步,但對我來,你的私事和國事是連在一起的,你我當初素昧平生,談不上交情,我冒著掉腦袋的風險無緣無故幫一個陌生人成全他的私情,你覺得我是吃錯藥了還是以為我天生古道熱腸?”


    石訥言見李素發怒了,神情愈發惶恐,急忙起身賠罪。


    李素語氣漸漸加重:“道理我要和你清楚,我幫你是因為有利可取,這個‘利’不是私利,而是與大唐百姓和國運休戚相關的國利!沒有這個前提,我發了瘋才會為你冒如此大的風險,還被陛下關進大理寺十多天,差被流放千裏,直到現在我的官爵仍未被恢複,我付出如此大的代價,為的可不僅僅是聽你一句道謝和感恩,我付出了,你也要付出,否則……”


    李素忽然一咧嘴,朝石訥言露出滿嘴白牙,白森森的分外可怖:“……否則,你不給我,我們大唐自己去取!至於文成公主,你更是想都別想了,我能幫你成全,也能反掌之間把這樁姻緣攪黃了,要不要試試?更別提我大唐皇帝陛下為了你,已背負背信棄義之惡名,得罪了吐蕃這個強國,兩國如今在邊境各自陳兵十萬,大戰一觸即發,這一切事端的根源,皆是因為你,若陛下得知你們真臘不知感恩,反而過河拆橋,區區真臘,自問承受得起天可汗陛下的雷霆之怒麽?”


    李素含怒而發的一番話,石訥言聽得誠惶誠恐,冷汗順著額際一顆顆滑落。


    “李縣侯,縣侯息怒,石某錯了,向李縣侯賠罪,剛才石某隻是,隻是……”石訥言抬袖擦了一把汗,苦笑道:“剛才隻是脫口而出,失言了,從父王便教導我,凡事將真臘國擺在第一位,所以聽李縣侯到稻種的事,便不自覺的……唉!”


    聽到石訥言認錯,李素臉色終於緩和了少許,冷眼朝他一瞥,道:“各為其國,爭利亦無可厚非,隻是不可過分,王子殿下在長安城讀了十多年的聖賢書,當知‘投之桃李,報之瓊瑤’的道理,你和文成公主之事,我大唐皇帝陛下和我已經為你做到如今這個地步了,若還貪心不足,未免太過分。”


    石訥言唯唯稱是,沉默片刻,期期艾艾地道:“李縣侯,石某有一個的不情之請,還請李縣侯代我向天可汗陛下轉稟,這個請求原本在明年真臘遣使向陛下朝賀時也該提的,如今出了這樁事,倒也是個時機,李縣侯請相信,此事與大唐需要的真臘稻種無關,縱然沒有此事,明年我們真臘使節也會在陛下麵前請求的。”


    李素不冷不淡地道:“你且吧,陛下答不答應我可不能保證。”


    石訥言沉吟片刻,道:“真臘欲奉大唐為宗主國,從今往後,唯大唐馬首是瞻,每年遣使朝賀稱臣,歲季不誤。同時,也想請大唐天可汗陛下與真臘共許盟約,兩國互不侵犯,從此大唐皇室所承認的真臘國主隻有闍耶跋摩氏一脈,真臘國中有謀篡者,大唐視之為逆賊,必舉兵討之,助我闍耶跋摩氏複國。李縣侯,不知這個請求,天可汗陛下可否答應?”


    李素臉色沉靜,闔目沉吟半晌,緩緩地道:“請求不算過分,我可向陛下稟奏,由陛下決定。此為兩國互利之事,想來陛下應該不會拒絕的。”


    石訥言大喜,急忙起身行禮:“多謝李縣侯大恩。”


    李素瞥了他一眼,道:“那麽,真臘稻種之事……”


    石訥言毫不猶豫道:“沒問題,我可代父王全數應下,真臘國每年向大唐運送上好稻種千石,並且馬上在國中遴選經驗豐富的種田老農百人即刻入大唐長安,但有所知,知無不言,另外,真臘所產的所有農作物和瓜果等,皆有良種快馬送進長安。”


    李素臉上閃過一抹喜色,隨即很快平靜如水,非常矯情地哼了一聲:“付出如此大的代價,還被你討價還價半天,我怎麽覺得這筆買賣虧了呢?王子殿下何以教我?”


    石訥言愣了一下,接著苦笑道:“我聽出李縣侯的言外之意了,可是……我在長安的所有家當都送你了,如今我已窮得家徒四壁,實在無力滿足李縣侯所欲了……”


    李素眼睛眨巴眨巴,又純又萌地看著他:“可以寫欠條啊,欠我五萬貫好不好?明年讓你家使臣帶來長安……”


    李素當初與東陽戲言,定要將那位真臘王子敲詐得傾家蕩產,以後他與文成公主成親後,端著破碗上街要飯才能養家糊口。


    當初的戲言,如今竟一語成讖。


    石訥言果真窮了,雖不至於真的到“家徒四壁”的地步,但至少如今興之所致想去長安城酒肆裏喝頓酒,恐怕還真得先掂量一下身上的錢袋夠不夠分量了。


    李素相信,再敲詐他一兩次,這位王子殿下便真有可能跪在大唐戶部官衙門外哭求救濟了。


    爽很,大熱天喝了碗冰鎮酸梅湯一般從頭涼爽到心裏。


    鋪墊都做好了,剩下的便是最後一步,六國使節公平比試,爭奪公主,讓他們比試什麽呢?


    當初在大理寺蹲牢時,李素便連夜寫了份奏疏遞進太極宮,裏麵了一下解決這樁麻煩的大致思路,是“大致”,其實並沒有那麽具體,就比如六國比試,爭奪公主,這個法子有俗套,但不可否認,這是一勞永逸解決麻煩最簡單最有效的辦法,勝者抱得美人歸,敗者技不如人,無話可,當著長安城諸多異國使節的麵,大唐的做法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不至於惹人詬病。


    那麽,問題來了,出個怎樣的題目才能不動聲色地難住吐蕃的祿東讚,讓真臘國那隻猢猻王子順理成章抱得美人歸呢?


    李素犯難了,獨自坐在屋裏發愁。


    屋子裏很安靜,李素半躺在炭火旁,爐子暖暖的,裏麵的炭燒得通紅,火上還掛著一個銅壺,壺裏的水咕嚕冒著熱氣。


    眼睛盯著通紅的炭火,李素的思緒不知不覺竟走了神,現在他腦子裏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明年開春後該派幾個人出去找找煤礦了,不跑遠了,高祖龍興之地晉陽附近便有,藏量還不少,到時候趕三四輛牛車滿載而歸,冬天一家子足夠用了,如果還有剩餘,索性開個燒瓷器的私窯,煤炭的熱量遠比炭火高,燒出的瓷器胚胎又白又密,比官窯貢窯都強,瓷器先供自家人用,多餘的不妨讓老丈人賣出去,銷路好的話索性專門開個瓷器作坊,家裏從此又多了一條財路,豈不美哉?


    話,家裏最近收項頗豐,庫房都快滿了,要不要再擴建一間庫房?這真是個甜蜜的煩惱啊……


    李素的思緒越飄越遠,一時間竟將解決六國爭公主的麻煩事拋到九霄雲外了。


    一雙纖細的手輕輕按上李素的太陽穴,動作很輕柔,伴隨著一縷略顯濃烈的香水味道。


    李素習慣性地閉上眼,剛準備享受許明珠的推拿,接著忽然覺得不對勁,身體一僵,飛快地轉過頭。


    身後按揉他太陽穴的並不是許明珠,而是武氏,李素轉頭的動作太突然,武氏也嚇了一跳,情不自禁往後退了一步。


    李素目光一緩,淡淡笑道:“原來是武姑娘,我還以為是明珠呢。”


    武氏垂頭道:“夫人一大早便去道觀了,東陽公主殿下昨日遣人傳話,是陛下新賜了幾壺西域進貢的葡萄酒,冰鎮之後尤具風味,公主殿下請夫人過去品鑒。”


    李素呆了一下,道:“明珠何時與東陽……如此親密了?”


    武氏輕笑道:“自從上次公主殿下親赴侯府,侍奉老爺服藥之後,夫人便與殿下來往密切了,夫人心憐殿下孤零零一人在道觀,沒個體己話的知心人,故常去道觀與殿下作伴……”


    李素臉頰扯了扯,生命裏最重要的兩個女人成了閨蜜,對李素來還真不知是幸或不幸,以後若想在她們任何一個人麵前撒謊瞎話,恐怕都得先打個草稿才不至於穿幫了。


    抬頭看了一眼武氏,李素道:“你何時進來了?”


    武氏低聲道:“奴婢適才經過門外,見侯爺獨自一人,愁眉不展,便進來為侯爺舒緩一下心情。”


    李素頭:“你是我府上的客卿,雖然掛著丫鬟的名分,但你知道,府裏沒有任何人真拿你當丫鬟,以後推拿按摩之類的事情不必親手做。”


    武氏笑道:“侯爺是奴婢的恩人,為恩人消解舒緩一下心情也不要緊的,奴婢又不是什麽金貴身份,為何做不得了?”


    李素微微一愣,感覺不對勁,抬眼一掃,卻見武氏眼角帶著幾許嫵媚之意,臉蛋微紅,眼眸如水,李素心中一緊,腦海裏警鈴大作。


    不好!這女人要作妖!……老爹的降魔法器呢?


    很著急,這女人趁著許明珠不在家便開始興風作浪了,看她此刻春意盎然的模樣,如果自己再不反抗,很有可能貞節不保!


    “停!武姑娘,保持你的理性,克製你的獸性!”李素揚手,來了一聲醍醐灌般的佛家獅子吼。


    武氏一怔,臉上的春意潮水般退去,看著李素發呆,眼神有些受傷。


    李素舒了一口氣,歎道:“武姑娘,你我其實是同一類人,你能猜出我的想法,我也知道你的想法,以你的心計,我家夫人再加上東陽,兩個人合在一起都鬥不過你,隻不過,以你如今的能力,你也鬥不過我,我能很清醒的知道你走的每一步的動機和目的,而你,並不一定知道我的動機和目的,包括此刻,你對我這般舉動,不妨問問自己的本心,其中有幾分是真情流露,幾分是因利所趨?”


    武氏呆怔不語,臉色卻漸漸蒼白。


    李素攤開手,笑了笑,道:“你看,世上一切事物,如果隔著一層窗紙,看起來都非常朦朧美好,如詩如畫,才子佳人,神仙美眷,羨煞旁人,然而一旦撕開這層窗戶紙,原本朦朧美好的東西全變了,既醜惡又尷尬,武姑娘,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知道自己年歲漸長,再不有所作為便蹉跎了,到了昨日黃花的年紀,此生不但權勢無望,甚至連許個好夫家都成了奢望,所以你對我動了心思,大唐縣侯,深得聖眷,年輕有為,前程無量,你若被我納入後院,成為我的妻妾之一,你也有足夠的信心借由我的權勢和人脈,給自己的將來打下堅實的基礎……武姑娘,我沒錯吧?”


    武氏緩緩垂下頭去,臉色依舊蒼白,眼中不時閃過一絲驚惶,顯然被李素一語道中了心思。


    李素歎道:“退一萬步,就算我將你納入我的後院,從此你以妾室的身份追隨我,然而,常年生活在一個一眼能看穿你的人身邊,你的任何計謀算計都被暴露在對方的目光裏,讓你無所遁形,無所隱藏,終其一生亦無法走出這片陰影,你走的每一步都在別人的掌握中,而你,卻並不能掌握任何東西。武姑娘,你不妨再問問自己,這樣的生活……果真是你想要的麽?你一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快活麽?無悔麽?”


    這番話得很深了,其實對武氏的心思,李素早有察覺,這些話他一直想找個時機,委婉地跟她挑明,隻是沒想到今日發生得如此突然,李素當下也顧不得許多,連如何溫和委婉措辭都顧不上了,所以話得透徹,但太直白,也很不好聽,至少武氏此刻的臉色很難看。


    李素沒再話,靜靜地看著她,等她自己明白。


    屋子裏很安靜,空氣裏流動著的氣息裏,隻有一絲淡淡的無可奈何,李素卻根本感覺不到任何真情。


    不知沉寂了多久,武氏忽然開口了,聲音淒婉。


    “侯爺,過了這個冬天,奴婢便已二十歲了……一個被皇宮所棄,終日寄人籬下的二十歲女人,這輩子還有出路嗎?”


    抬眼看著李素,武氏已是淚流滿麵:“當初我被選入太極宮,被陛下冊封才人,陛下對我甚為看重,將我留在身邊侍候,那時的我,多麽的意氣風發,甚至以為皇後之位都離我不遠了,可是,一朝詔令從天降,我莫名其妙被打入了掖庭冷宮,差被宮中勢利人害死,直到今日我都不明白,我究竟做錯了什麽,陛下為何要將我貶入冷宮,而我的一生,也從短暫的巔峰瞬間跌入了穀底,至今無法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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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還是五千字大章,還是懶得分章,沒辦法,老有人我每天隻一更,不得不每次都解釋一下。。。


    再p再s:既然解釋了,順便求一下月票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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