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外賓對李素來說並不愉快,事實上李素不喜歡招待任何人,尤其是他正躺在屋子裏舒服地喝著熱茶,烤著炭火,陷入神遊物外,思考人與宇宙關係的狀態的時候。


    所以祿東讚選擇這個時候來訪,對李素來說屬於“不速之客”,以李素的性格脾氣,讓那位吐蕃大相吃個閉門羹是很正常的,當然,看在禮物的麵子上,李素決定見他,不僅見他,而且還要讓外賓感受到大唐禮儀之邦的風采。


    有時候李素都非常痛恨自己見錢眼開的毛病,當初家裏窮得揭不開鍋時,見錢眼開自然是為了生存糊口,可如今位高爵顯,還是如此愛錢,隻能說是窮怕了以後落下的心理疾病,世上雁過拔毛的人應該都有一段辛酸滄桑的往事。


    同樣看在禮物的麵子上,李素親自迎出門,祿東讚穿著吐蕃長袍毛帽等在門外,李府側門打開的那一刹,李素從門內走出來,祿東讚高興壞了,以前也來過李家,但李素可從來沒有親自迎出門過,大唐果然是禮儀之邦,千年聖賢教化足以令頑石點頭,枯木發新枝,流氓變君子……


    祿東讚頓時大笑著迎上前去,二人相隔數步時,祿東讚正要見禮,卻赫然發覺李素邁出門後的第一眼目光並未放在自己身上,而是他身後的大箱子,祿東讚伸出的雙臂頓時僵在半空,笑臉也僵住了。


    李素出門第一眼便落在祿東讚身後的箱子上,見門外果然放著幾個大樟木箱子,看起來沉甸甸的,顯然這份禮不輕,雖然不知裏麵的內容,但李素相信吐蕃大相必然很有誠意的。


    確定人家是真帶了禮物之後,李素第二眼才看向祿東讚,同時臉上露出了如沐春風般的笑容,非常的賓至如歸。


    “啊呀,原來是祿兄來了,愚弟有失遠迎,實在是罪過……”


    祿東讚此時大抵明白李素的德性了,不由強扯了扯嘴角,勉強笑了。


    “愚兄來得冒昧,未依唐禮,賢弟萬莫怪罪。”


    “哈哈,祿兄言重了,有了這幾個大箱子,祿兄選擇用任何方式任何姿勢來訪,愚弟都歡迎得很。”


    祿東讚:“…………”


    “開個玩笑,祿兄莫當真,愚弟貴為縣侯,眼裏豈有這些阿堵俗物?”


    祿東讚嘴角的笑容更勉強了。


    在長安的這些日子,也見過無數唐國重臣名將,最不要臉的就數眼前這位了,偏偏年紀還這麽輕,再等二三十年,還不知道這貨不要臉的境界高到哪個層次去。


    李素非常熱情地將祿東讚請進府中,前堂設宴置酒,酒宴很豐盛,唯一的瑕疵是沒有歌舞伎助興,宴席氣氛頗為寡淡,賓主酒過三巡,祿東讚遺憾地咂摸咂摸嘴,李素渾若未見。


    吾愛外賓,但更愛幹淨健康的生活,外賓的感受懶得理會,送了禮的外賓也一樣。


    閑聊寒暄一陣後,祿東讚終於說了來意。


    “昨日貴國皇帝陛下已下旨,再過數日,愚兄便要護送文成公主殿下出長安,遠赴吐蕃與讚普成親了,今日愚兄特來向子正賢弟辭行。”


    李素露出依依不舍之色,道:“這就走啦?不多留幾天?”


    祿東讚笑臉又僵住,這話……怎麽有一股子濃鬱的假惺惺的味道?


    “與君相見,此生之幸,今日別後,你我兄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想到即將與賢弟分別,愚兄心中離愁縈懷,傷感萬分……”祿東讚黯然歎息。


    李素麵露羞慚之色,歎道:“愚弟這幾月俗事纏身,一直無暇陪祿兄遊覽長安名勝,實在是怠慢了貴客,還望祿兄莫怪罪,日後若有緣再聚,愚弟定當陪祿兄遊遍大唐河山。”


    祿東讚嘴角一勾,身子忽然往前傾,低聲道:“愚兄或許來得不是時候,恰逢貴國太子殿下謀反,雖然謀反被平定,但愚兄聽說貴國皇帝陛下正忙著清洗朝堂,削除太子餘黨,貴國如今朝野上下怕是一團亂吧?”


    李素似笑非笑地瞥過去:“祿兄對我大唐朝堂之事很感興趣?”


    祿東讚笑道:“愚兄日夜住在四方館中,左右閑來無事,便當了一迴看客,別無他意,賢弟莫誤會。”


    李素眨眨眼:“隻是看客?”


    祿東讚一滯,接著表情迅速變化,忽然露出極其憤恨之色,怒道:“貴國太子謀反那夜,也不知哪個混帳雜碎朝四方館放了把火,愚兄好好在四方館裏看熱鬧,忽然間禍從天降,燒得愚兄頭發胡子都焦了,禽獸行徑簡直令人發指……”


    李素忽然大聲咳嗽起來,咳得滿臉通紅。


    天氣冷了,可能支氣管炎犯了……


    幸好祿東讚沒注意到李素的表情變化,仍沉浸在無盡的憤怒中無法自拔,說著說著連眼眶都氣紅了,也不知會不會哭出來。


    “事後愚兄翻了一夜的《貞觀律》,裏麵從頭到尾都沒說過看熱鬧犯法啊,看熱鬧犯法嗎?不犯啊!貴國謀反也好,平定謀反也好,這些事與我何幹?憑什麽放火燒我?就算在我們吐蕃,貴國臣民眼中的蠻夷化外之地,這等不分青紅皂白放火的行徑也是喪心病狂的!莫教我查出是誰放的火,查出來必與他不死不休!”


    李素繼續咳嗽,臉越來越紅了。


    真尷尬啊,早知道今日不見客了,在屋子裏喝茶烤火多舒服……


    怒訴半天,祿東讚終於爽了,端杯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後長長唿出一口氣,扭過頭以期待的眼神看著李素。


    “賢弟,愚兄離開長安後,幫我查查此事可好?”


    “啊,啊?”李素目光呆滯。


    “查查,幫愚兄查一下放火的雜碎究竟是何人,可好?”祿東讚眼中滿含無限期待。


    “啊!好,好!”李素神色一整,看著祿東讚正色道:“祿兄放心,愚弟定幫祿兄一查到底,查出幕後真兇後順手幫祿兄報仇雪恨,讓他生不如死!”


    祿東讚感動地拱拱手:“一切皆仰仗子正賢弟了。”


    “祿兄客氣,義不容辭,天不容奸。”李素滿臉正氣地道。


    祿東讚心滿意足地走了,揮揮衣袖,帶走滿腹忽悠。


    李素送客後迴到前堂,喝了一口殘酒,咂摸咂摸嘴,忽然噗嗤笑出了聲。


    大唐對外賓很不友好啊,當然,最不友好的人是自己,真相對祿兄的心髒和精神刺激一定很大,所以這件事就當成永遠的懸案吧。


    正想得出神,身後傳來輕悄的腳步聲。


    李素迴頭,卻見武氏若有深意地盯著自己,眼神很古怪,盯得李素很不自在。


    “你看什麽?”李素齜牙。


    武氏忽然一笑,垂頭道:“奴婢在看侯爺……”


    “我有什麽好看……不對,我很好看。”


    武氏掩嘴笑道:“是,侯爺很好看,奴婢隻是在想,那位吐蕃大相著實可憐,看個熱鬧也能突遭橫禍,更可憐的是,居然請侯爺幫他查真兇……”


    李素瞥了瞥她,道:“你都聽到了?”


    武氏垂頭道:“侯爺恕罪,奴婢方才一直在屏風後麵,本來……本來正在打掃後院的,不小心……”


    李素淡淡地道:“行了,聽就聽了,在我麵前用不著絞盡腦汁編瞎話,我若真的那麽容易被糊弄,如今你早在我家白日飛天了……”


    武氏臉一紅,訥訥地道:“侯爺恕罪……”


    “不必說什麽恕罪,你在我家的身份是客卿,我有猶疑不決之事也需要你幫我出出主意,所以一般不會限製你打聽什麽,我不會怪罪的。”


    武氏心中一定,遲疑片刻,索性放開了,道:“奴婢聽侯爺與吐蕃大相說話,覺得侯爺似乎對那位吐蕃大相……不滿?”


    李素冷笑:“非我族類,其心必殊,大唐與吐蕃若幹年後終有一戰,如今隻是各自積蓄力量罷了,而這個祿東讚,是吐蕃百年難得的賢相,頗有梟雄之姿,未來大唐與吐蕃若有戰,此人必為大唐之大敵,對這樣的人,你難道指望我和他共奏高山流水?”


    武氏想了想,垂頭道:“奴婢失言了,奴婢隻是婦道人家,眼裏隻有一隅,而不見全局,侯爺的眼裏卻是整個天下,奴婢不如甚也。”


    李素歎道:“別隻顧著說奉承話,武姑娘,眼光放長遠一些,所思所慮也要深遠一些,你的眼裏不應該隻是這些家長裏短,或是小陰謀小算計,這些終非正道。”


    武氏恭謹地道:“是,奴婢受教了。”


    二人忽然陷入沉默。


    良久,李素伸了個懶腰,正打算迴後院廂房眯個午覺,武氏卻忽然開口了。


    “侯爺,奴婢大膽猜測一下,太子謀反那夜,吐蕃大相所居四方館的那把火……隻怕跟侯爺有關吧?”


    李素懶腰伸到一半,然後動作忽然凝固了。


    武氏見李素呆滯的模樣,不由噗嗤一笑,似喃喃自語般輕聲道:“太子謀反被平定後,長安城朝野諸多傳聞,被傳得最多的,便是四方館的那把無名火,沒人知道那把火到底是誰放的,但放火的時機卻恰到好處,李安儼所部叛軍剛進城,四方館便燃起了衝天大火,分明是在向全城的守軍示警,事實上守軍能夠迅速平定叛亂,那把火的作用委實不小……”


    “……太子謀反,無論謀劃還是兵馬皆處於劣勢,唯一的優勢便是令長安守軍猝不及防的突襲,太子所倚仗的,也隻有這一個優勢,然而那把莫名其妙的大火卻將太子的盤算徹底擊碎,似乎冥冥中已有注定,太子欲圖之事注定隻是黃粱一夢,夢醒無痕……”(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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