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長樂門。


    長樂門是皇城內門,與承天門,永安門三門並列,群臣每日朝會先入含光門,入含光門便意味著進入皇城範圍,再往裏緩行數裏,才到長樂門,入長樂門便意味著進入了皇城的核心範圍,朝會所在的太極殿,皇帝的後.宮各色宮殿,皆在長樂門以內。


    今夜的長樂門內外屍橫遍地,鮮血將門內廣場上的青石磚地都染紅了一大片,急驟的雨水與鮮血混雜一處,卻仍未能衝淡那令人窒息嘔吐的血腥味,蜿蜒的鮮血仍舊那麽濃稠,刺目。


    這是一場單方麵的血戰,所謂“單方麵”,是因為叛軍中了埋伏,太子左率衛右郎將常迎望率兵從東宮出發,直奔太極宮而去,一路上躊躇滿誌,幻想著重複當年李世民玄武門之變的壯舉,實施突襲一舉將李世民拿下,而他常迎望作為從龍功臣,太子李承乾最堅定的擁戴者,並且指揮了奪門逼宮最重要的一戰,如此功勞,堪比天大,來日大局鼎定,李承乾登基,而他常迎望的身份地位必然無法想象的尊貴,可謂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未來的富貴榮華,全係此戰,畢其功於斯役。


    所以常迎望領兵出東宮的時候是非常誌得意滿的,他本不是有本事的人,精於人卻疏於事,說得直白點,此人早年投身行伍,隻知對上官逢迎阿諛,但本身的能力卻很不足,偏偏做官的運氣不錯,不知怎的便攀上了太子李承乾的高枝,而李承乾這個人當然也是個昏庸的皇二代,有人拍他馬屁便樂得不知天南地北,二話不說便升官,反正天下是他老子打下來的,他怎麽禍害都不心疼。


    一來二去,五六年的時間,未立寸功的常迎望從一個小小的火長慢慢升到了右郎將,可謂大唐軍史上的奇跡,而當上右郎將的常迎望抱太子大腿的力道也越來越大,實可謂你若不離不棄,我必生死相依,如果不是長得太醜,常迎望也不介意頂替稱心那個妖豔賤貨的位置。


    這樣一個人,指望他能做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功績,將程咬金李績這些當世名將踩在腳下,實在是癡心妄想。


    所以,常迎望不出意料地中了埋伏,一個隻知阿諛逢迎的人,遇到李績這種近似於開了外掛般的名將,理所當然地栽了。


    三千叛軍躊躇滿誌剛進了長樂門,兩頭的宮門便忽然關閉,宮門城頭上伸出無數弓箭,英國公李績披甲戴盔,麵色陰沉,嘴裏冷冷迸出兩個字,“放箭”,漫天箭雨朝宮門內的三千叛軍****而去,長樂門內恰好是一座甕城,四麵城牆,唯南北兩道宮門出入,宮門關閉後,叛軍正應了“甕中捉鱉”這個成語,兩頭堵死,城頭不停放箭,幾個唿吸間,三千叛軍便傷亡小半,過了一炷香時辰,叛軍哭聲狼嚎般扔下兵器,跪地投降。


    這年頭投降不是那麽簡單的,不僅僅要看誠意,也要看價值和造成的嚴重後果,對皇權統治來說,留下這夥叛軍的弊明顯大於利,給他們活路等於給未來的大唐帝國繼續埋下隱患,所以叛軍的投降根本沒有用處,李績仍站在城頭毫無表示,大將軍沒下令,城頭左武衛將士便繼續執行軍令,不管下麵的叛軍有沒有放棄抵抗,投降的姿勢多麽誠懇感人,手中的箭矢仍毫不留情地朝叛軍****而去。


    直到最後,三千叛軍隻剩五百餘人,領兵的常迎望嚇得麵無人色,身軀躲在幾麵圍起來的盾牌後麵瑟瑟發抖,其餘的叛軍再無一人抵抗,全部扔下兵器投降後,李績這才意猶未盡地咂摸咂摸嘴,一副自己太心軟的模樣,下令叛軍自縛手腳,魚貫從宮門內走出。


    一場在謀劃中堪比玄武門之變的攻打宮城之戰,就這樣草草收場,躊躇滿誌的叛軍剛進宮門便被現實狠狠扇了無數記耳光,分分鍾教這群幼稚可笑的家夥做人。


    宮門打開,近萬左武衛將士撲上前,將活著的五六百名叛軍盡數拿下,一排排叛軍手腳被綁,垂頭喪氣跪在宮門外,等待皇帝陛下的發落。


    …………


    東宮,鳳凰門。


    程咬金率領萬名右武衛將士,已將東宮團團圍住,東宮內燈火俱滅,所有的叛軍全部被李承乾派出去奪門逼宮,東宮此時已成了一座空蕩蕩的宮殿。


    程咬金渾身披掛,大馬金刀騎在馬上,左右舉著火把,將附近照得亮如白晝,程咬金百無聊賴地打了個長長的嗬欠,仰頭望著天空綿綿的雨絲,嘴裏喃喃罵了幾句,似乎在咒罵這見鬼的天氣裏太子不肯消停,把他老人家半夜撬起來幹這件毫無挑戰的差事。


    “來人,傳令下去,再等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後攻入東宮,拿下逆臣李承乾及東宮所有人等,交予陛下發落,嗯嗯,記得抓活的,死的不要,誰他娘把太子弄死了,你也幹脆點自己抹脖子吧……”程咬金不耐煩地下了命令。


    一名部將湊過來,麵帶猶豫道:“盧公,怕是不妥吧?”


    程咬金環眼一瞪:“你在質疑本大將軍麽?有何不妥?”


    “太子非外人,是陛下的嫡長子,未得陛下旨意,貿然攻進東宮,陛下恐會不悅……”


    程咬金怒道:“大半夜老子連個安穩覺都睡不好,領著你們一群混帳東西看這種小孩子把戲,不知幾斤幾兩的玩意也妄敢謀反,撣撣衣袖便滅了他!現在害老子淋著雨傻等,老子生平曆經百戰,何曾幹過如此窩囊無趣之事!聽我的,半個時辰後攻入東宮,陛下那裏俺老程擔待!”


    部將苦笑,程咬金領軍一直是這般火爆脾氣,很多年前便是了,奇怪的是,這些年跟隨陛下南征北戰,這樣的火爆脾氣居然勝仗無數,鮮有敗績,不得不說是個異數。


    程咬金似乎激起了心頭火氣,越說越來氣,正暴跳如雷越罵越難聽,這時聽得後軍一陣騷亂,接著一名羽林禁衛匆匆跑到馬前行禮。


    “程大將軍,陛下與魏王殿下來了。”


    程咬金一喜,咧嘴笑了起來,急忙下馬步行上前,朝遠處緩緩行來的李世民見禮。


    本打算順嘴邀幾句功,這已是程咬金每次戰後的常態了,然而借著火把微弱的光芒,程咬金發現李世民麵色陰沉,兩眼通紅,似乎剛剛哭過,程咬金急忙閉嘴不語,難得老實地自動退避一旁。


    李世民與李泰站在東宮門前,仰頭看著東宮高高掛著的牌匾,牌匾黃底黑字,象征主人高貴的身份,這塊牌匾是當初貞觀元年李世民冊封李承乾為太子,親自書寫後命人製匾掛上去的,今夜牌匾仍如當年一樣嶄新,可是當年那個乖巧可愛,滿朝讚頌的太子,卻早已變了模樣品性。


    呆立雨中,李世民靜靜看著那塊牌匾,眼眶又漸漸紅了起來,臉上水痕遍布,說不清是雨水還是淚痕。


    “程知節……”


    “臣在。”


    李世民的語氣冷冽如冰:“傳旨,撞開鳳凰門,入東宮!”


    程咬金一愣,然後抱拳:“遵旨。”


    後麵的部將猛地一揮手,石破天驚般大喝:“攻城樁,上!”


    “列隊,拉弓,出刀!”


    轟!


    巨浪拍岸,無堅不摧。


    *************************************************************


    東宮偏殿。


    李承乾一身太子疏冕朝服,靜靜跪坐在正中,臉色灰敗,目光絕望。


    東宮離太極宮僅一牆之隔,前方戰勢他早已知道,當常迎望所部長樂門遇襲的消息傳到東宮,李承乾便明白大廈已傾,無可力挽。


    千古興亡,朝代交替,唯“勝負”二字而已。


    勝就是勝,勝了便能理所當然地享受一切勝利的果實,哪怕是逆臣造反,史書上都能編造出一個光明偉大的理由,將造反者的不堪劣跡遮掩得嚴嚴實實。


    敗就是敗,敗了便等待品嚐失敗後的苦果,從生前事,到身後名,怎樣的事跡,怎樣的形象,怎樣的下場,全由勝利者說了算。


    以臣伐君,以子反父,任何一個朝代都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李承乾知道今夜自己賭輸了,輸得很徹底,孤注一擲換來這個後果,願賭服輸。


    程咬金兵圍東宮的那一刻起,李承乾便換上了正式的疏冕朝服,跪坐在大殿內,等待勝利者攻進來,接收他們勝利的果實,包括他這個太子在內,也是勝利果實的一部分。


    宮門外,程咬金所部已傳來了喧囂聲,李承乾慘然一笑,仰天長歎口氣。


    是非因果,榮華富貴,今夜過後,皆是過眼煙雲,從此再無相幹。


    稱心踉蹌著跑進殿內,他衣著淩亂,頭發被雨淋得濕透,表情淒苦哀怨,腳下甚至連鞋都沒穿,雙足被路上尖銳的石子刺得滿是鮮血。


    李承乾呆怔地看著他,神情有些意外,隨即釋然且感激地苦笑:“原來你沒走,我還以為你和那些宦官宮女一樣都逃了或降了呢。”


    稱心跪在他麵前,滿臉淚水,搖頭棄道:“奴不走,奴此生不棄殿下。”


    李承乾蒼涼大笑:“世上唯一不負我者,竟是一個優伶樂童,世間炎涼,不過如此,棄之何妨!”


    稱心跪在他身前,忽然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泣道:“殿下,奴也負過你,或許世上負你負得最深的是我,你不知罷了,現在不重要了,殿下,你要活著,一定要活著!”


    李承乾失魂落魄地一笑:“稱心……當初我謀事之時,有宮人密稟,說你經常無故出宮,然後深夜迴來,不知何往……稱心,不重要了,確實不重要了。不管你負我多深,今夜四麵楚歌之時,你還在陪著我,我已原諒你了……”


    稱心呆住,接著伏地大哭:“奴對不起殿下,奴必以死謝罪,但是殿下,你不能死!奴早在五日前便秘密在東宮北牆的牆根下打了個小洞,殿下從小洞出去,可至長安城北大明宮外,出了北牆,殿下可活得性命,至於以後,隻能靠殿下自己掙命了,奴能為殿下做的,隻有這些……”


    李承乾歎道:“原來我謀此事,竟連你也不看好,所以預先為我留了退路,果真是天公不助,勝算斷絕……”


    稱心急道:“殿下,軍隊馬上要攻進來了,求殿下速速換衣逃出去!”


    李承乾垂頭,沉默許久,長歎道:“稱心,我……走不了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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