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很無語,呆呆看著祿東讚,半晌沒吱聲。


    真臘國或許是未開化的蠻夷小國,但是……這話應該由我們大唐人來說比較合適吧?你一個位處高原人煙稀少的國家,文化雜亂且缺少底蘊,至今隻有本地的雍仲本教,不管婚喪嫁娶還是祭祀治病,都隻會用跳大神來解決,就算是一鍋大雜燴吧,這鍋大雜燴的分量也少得可憐……


    就這樣一個文化和經濟都無比貧瘠寒磣的國家,李素實在不知道祿東讚哪裏來的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和傲氣,居然罵別人是未開化的蠻夷小國……你們兩個國家半斤八兩好不好。


    李素情不自禁扭頭朝祿東讚望去,見祿東讚仍是一臉高傲的鄙夷之色,確定沒有自慚形穢的任何預兆後,李素diǎn了diǎn頭。


    好吧,你開化了,你素質高,你不是蠻夷……


    不過聽祿東讚說那人是真臘國王子,李素不由撓了撓頭。


    貌似前不久聽過“真臘國”,具體卻忘了來由,到底聽誰說的?


    這頭李素和祿東讚聊著,不遠處的年輕男子見中途有人出來救他,也愣住了,呆呆地看著李素,神情頗為訝異,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絲毫看不出是個王子。


    李素指了指他,朝祿東讚笑道:“看得出祿兄與此人有仇怨,愚弟與他素不相識,當然願意站在祿兄這邊,隻不過這裏是大唐都城,那人又是一國王子,公然在大街上打人,終歸有diǎn失儀,若引來巡街的武侯幹預,傳出去不大不小也是樁麻煩,引我大唐皇帝陛下不悅,所以愚弟冒昧插手管了這樁閑事,還望祿兄海涵。”


    話說得客氣,卻隱含鋒芒,祿東讚聽懂了,神情有些難看。


    李素話裏的意思很清楚,這裏是大唐,不是你稱王稱霸的吐蕃,大街上打人這種事很沒素質,更何況打的還是一國王子,你吐蕃再霸道,人在大唐必須得按大唐的規矩來。


    祿東讚顯然聽懂了。於是急忙解釋道:“賢弟有所不知,這真臘國王子委實過分,原本大唐天可汗陛下已將文成公主允與我鬆讚幹布和親,和親冊封聖旨都下了,這個真臘國王子卻半途不知從哪裏冒出來攔住我的路,說要與我理論,說什麽他與文成公主兩情相悅,隻等國中來使向天可汗陛下求親,不能嫁予我吐蕃讚普……”


    歎了口氣,祿東讚麵露苦笑,道:“賢弟你聽聽,這還講道理嗎?我吐蕃使團來大唐長安求娶公主,那可是依足了國禮和大唐的規矩來的,大唐的君臣也是樂見其成的,這個番邦小國的王子卻半途冒出來,試圖攪和此事,這簡直是對我吐蕃國的嚴重挑釁,試問愚兄怎能忍下這口氣?剛才街上忍不住與此人爭執起來,愚兄一怒之下,難免有些失態了,隻是事出有因,賢弟莫要見怪才是。”


    李素皮笑肉不笑地瞥了那位王子一眼。


    王子氣壞了,忍不住上前兩步怒道:“胡說八道!我一直與你好言相求,何來爭執?是你二話不說命人上來打我,吐蕃國恃強淩弱,難道在大唐便沒個說理的地方了麽?”


    祿東讚神情頓時陰沉下來,兩眼寒光直射,冷冷地道:“是你欲橫刀奪我吐蕃讚普所愛,事關國體,本相豈能甘休?王子殿下,請你慎言,不要給你的真臘國招惹麻煩,我吐蕃勇士兵指真臘,借道六詔即可,也費不了多少事!”


    真臘國王子一滯,咬緊了腮幫不再說話,瞪著祿東讚,卻敢怒不敢言。


    李素沒出聲,不過全看明白了。


    原來這位王子竟是東陽所說那個與文成公主私訂終身的人,而眼前這一切,無論祿東讚說得再冠冕,總結起來還真就是那三個字,“欺負人”。


    這就是強國與弱國的區別,麵對強國,哪怕是強國裏麵像李素這種權貴圈裏並不起眼的小小縣侯,祿東讚都放下身架折節相交,李素有意無意讓他受diǎn氣,受diǎn刺激,一次兩次打他的隨從,祿東讚都能一笑而過,從不計較。然而麵對弱國,如真臘國這樣的,哪怕對方是個王子,說揍也就揍了,而且敢在大街上指使隨從公然毆打,可見他根本沒把這個小國放在眼裏,一diǎn也不擔心由此帶來的後果,因為他篤定了不會有任何後果,小小的真臘國在他眼裏說滅也就滅了,不費吹灰之力。


    很殘酷,但很符合現實。


    李素不想多事,他與這位王子並不熟,根本不了解他的為人品性,剛才幫他出了一次頭已然是仁至義盡了,沒道理一次又一次的幫他,畢竟,李素隻是個打醬油的路人,不是王子他爹。


    不痛不癢勸了幾句後,祿東讚與真臘王子兩廂罷鬥,就此揭過,然後各自朝李素告辭。


    那位真臘國王子臨走時還朝李素長長一揖,大唐的禮儀做得十足,看來這些年在大唐讀的書並沒有讀到狗肚子裏,走時深深看了李素一眼,李素含笑diǎn頭,算是迴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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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訪程府對李素來說,其性質大抵跟進威虎山差不多,是一個鬥智鬥勇鬥臉皮的過程,從程家大門開始,李素便陷入高度的緊張提防中。


    “哇哈哈哈哈哈哈!好個小後生,多少時日不見你,當老夫死了麽?太失禮了!”程咬金那張毛茸茸的虯髯大臉出現在李素眼前,多日不見,依舊醜得鮮明閃亮。


    李素急忙躬身行禮:“小侄拜見……”


    “拜個屁!等老夫死了你再拜……”程咬金略過了李素,直奔李素身後的兩大車禮品而去,一看滿載的牛車,程咬金高興壞了。


    “雖然不常來看老夫失了禮,但禮品還算勉強入眼,罷了,老夫原諒你了,來人,都收下,娃子,且陪老夫進去飲酒,昨日府上又買了兩個胡姬,綠眼珠子盯得老夫心裏發毛,你去試試合不合口味,喜歡就送你了。”


    程咬金不由分說拉著李素往家裏拽,李素急了,結結巴巴道:“慢著!程伯伯,那兩車禮品不是隻給您一家的,還有牛家,李家……”


    程咬金哈哈大笑:“小娃子又說玩笑話,不管啥好東西,但凡路過俺程家的大門,斷沒有讓它漏網的道理,東西都姓程了,拉車的兩頭牛不錯,嗯,也姓程了,來,不要在意這些小節,快進門飲酒……”


    李素目瞪口呆:“拉車的牛……它,它們是……”


    “對,也姓程了,娃子越來越不爽利,明你再來,吃牛肉,煮的炒的隨你。”程咬金笑得很燦爛,甚至扭過頭看了一眼被牽進程家側院的兩頭牛,目光非常的垂涎欲滴。


    李素呆滯無神地任由老流氓把自己拽進了門。


    決定了,以後叫人挑兩擔糞路過程家門口,試試看裏麵會不會衝出個活土匪嚐嚐味道。


    …………


    熟悉的大碗酒,大碗肉,進了程家前廳就像進了水泊梁山的聚義廳,太斯文的人會被廳內眾好漢鄙視得體無完膚。


    程咬金依舊咋咋唿唿,開席便喚了歌舞伎,一排排美女如亂花迷眼,魚貫而入,在廳內搖曳著婀娜的身姿開始翩翩起舞,程咬金眯著眼,笑得很猥瑣,……程家任何東西都是以數量作為壓倒一切的籌碼,就連酒宴助興的歌舞伎,人數也比別的權貴家多兩三倍,宴席一開,程家前廳頓時成了擁擠的菜市場,被各國各色的美女塞得滿滿當當,一個個分班次的輪流上前起舞,生動形象地複製了一千年後on莞夜總會裏熙熙攘攘的盛況。


    李素高度緊張地陪笑陪酒,順便還分心提防著不時湊上來欲他便宜的各種美女,窘迫尷尬的模樣引得一群舞伎咯咯直笑,對他的騷擾也愈發頻繁了。


    就在李素被撩撥得疲於抵擋,心力交瘁之時,程咬金終於盡興了,一碗酒灌進肚,打了個冗長的酒嗝兒後,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把歌舞伎全趕了出去,程家前廳內隻剩了他和李素二人。


    “說來也是二十出頭的大人了,這diǎn小陣仗還被搞得手忙腳亂,女人湊上來不管不顧先摸兩把,覺得喜歡就抱去房裏睡了,不喜歡就一腳踹遠,至於躲來躲去麽?裝正經!”程咬金不屑地鄙視道。


    李素苦著臉道:“伯伯府上待客實在太熱情,小子無福領受。”


    程咬金嘿嘿笑道:“你小子是個怪人,說你是正人君子吧,你並非不近女色,而且勾搭女人更是一把好手,連公主都被你……嗬嗬,說你是個登徒子吧,偏偏對尋常女子不假辭色,送到你麵前都不要,所以啊,男人就是賤,白送的棄如敝履,反倒是那些不容易到手的,便要死要活把她搶過來,搭上命都不在乎。”


    李素眨眨眼,不太習慣老流氓跟他聊這麽深奧的話題。


    他總覺得程咬金的話不是隨便說的,活到這把年紀了,說什麽話總有個鋪墊,看似是不相幹的閑話,說著說著,總會拐到他想說的正題上去。


    果然,程咬金話鋒一轉,說到了正題。


    “說男人賤嘛,世人皆如是,不僅是對女色,對權勢錢財也一樣,到了手的東西,便覺得理所應當該是他的,得不到的便爭得頭破血流,豁命以赴,居之則安樂,不居者苦心謀之,從天下大勢到一官一職,大抵如是,鮮少例外,小娃子,老夫看你就是個例外。認識你大概有七八年了吧?老夫今日見你與七八年前見你,從裏到外並無改變,那一年你還隻是個農家小娃子,無意救了東陽公主,老夫奉旨查勘,第一眼見到你時便覺得你非池中凡物……”


    李素急忙行禮道:“伯伯謬讚,小子……”


    程咬金哼了一聲:“話沒說完,你怎知老夫在讚你?……七八年前老夫見你便覺得你是個不爭的人,非不能爭,實不願爭,你天生是個隨性的人,做人隨性,做事也隨性,旁人見你隻圖眼前享樂,永遠一副懶散倦怠的樣子,仿佛任何事情都不上你的心,不入你的眼,從尋常一個農戶子弟,短短數年爵封縣侯,開大唐立國之先河,而你仍是當年的懶散模樣,一diǎn也沒變過,姑且不說你這懶散的性子到底是裝的還是本性,老夫不得不說,你的性子實在很適合在朝堂裏生存……”


    李素陪著笑,眉梢卻不自覺地跳了跳。


    程咬金盯著他,笑眯眯地道:“朝堂是個兇險的地方,看似無風無浪,但一不小心就翻了船,從高祖打下江山開始,當臣子的不但要會辦事,還要會站隊,隻會辦事沒用,站錯了隊,該死還得死,而你這個懶散性子,卻正合了君臣的胃口,不爭不搶,封你個官爵都像要了你半條命一般,恨不得一輩子隻當個平民百姓才好,無論是不是你心中真實的想法,至少路子走對了,就要這副不爭不搶,避而遠之的樣子,才會令朝中君臣對你放心,對你不加提防,如果你還有一身鬼神莫測的本事的話,那就更是絕世珍寶,待之以國士了。”


    “所以陛下這些年對你的榮寵一加再加,國有疑難時,想到你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所以我們這些老殺才老臣子才會待你如親子侄,東家長家短的,什麽事都會想到知會你一聲,連長孫無忌那個陰損老貨提到你時,對你也是讚不絕口,娃子,不說不覺得,你看你這些年在長安城裏編了多大的一張網……”


    程咬金搖搖頭,讚歎道:“厲害啊!別的且不說,老夫在你這般年紀時絕做不出你如今這般成就,跟你一比,老夫和長安城這些老貨們的一把年紀全活到狗肚子裏去了,隻不過,娃子你再厲害,有一件事卻辦差了……”


    李素聽了半天誇讚,越聽越有diǎn飄,他發現自己果然很厲害,再捧幾句的話,或許他已上天和太陽肩並肩了,隻是當程咬金話鋒一轉以後,李素猛地醒過神來,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


    他很清醒,前麵的誇讚再多也隻是鋪墊,今日程咬金說了那麽多,直到現在才轉到了正題上。


    “小子年幼無知,做過的錯事實在太多,伯伯謬讚了,不知小子哪件事辦差了,還請伯伯提diǎn訓斥。”李素垂頭恭敬地道。


    程咬金對李素的態度很滿意,端杯灌了口酒,悠悠地道:“老夫從來不敢把你當不懂事的孩子看,更不敢認為你真的是‘年幼無知’,你的為人處世跟朝中那些老狐狸不相上下,再加上人又年輕,恬著一張沒毛的嫩臉到處叔叔伯伯的一通亂叫,朝中討厭你的人委實極少,所以老夫實在想不通,以你圓滑老練的性子,為何偏偏與太子殿下鬧得如今水火不容?”


    程咬金眼中露出不解的目光,盯著李素那張平靜的臉,歎道:“娃子你是聰明人,聰明人不會做蠢事的,老夫一生隻知打打殺殺,對聰明人向來都是敬佩的,別人眼裏的聰明人如果做了一件蠢事,或許會暗笑此人不過爾爾,但老夫覺得,一個聰明人就算做出蠢事,那也是有意為之,必有更遠大的圖謀,這種圖謀,尋常人是看不懂的,老夫不夠聰明,所以想問問你,你究竟為何要與太子結下如此深的仇怨?”


    李素露出迷茫的表情:“恕小子愚鈍,程伯伯今日這番話的意思……小子實在不解,伯伯能否說得清楚diǎn?”


    程咬金哈哈笑道:“臉上不清楚,心裏可清楚得緊……數年前東市打了太子屬官,老夫原以為你會服個軟,畢竟人家是東宮,差一步就是皇帝了,人家是君,你是臣,你去賠個罪道個歉,並不折你麵子,可你偏偏梗著脖子死活不去,老夫當時就覺得奇怪,以你聰明的性子,沒道理不知利害呀,當朝太子被你得罪死死的,也不說尋個由頭化解,甚至日後太子主動與你交好,你都不冷不熱的婉拒,再後來,你與太子之間發生一樁樁事,仇怨也結得越來越深,就這樣莫名其妙的,你們二人勢同水火了,老夫這些年看在眼裏,越看越覺得奇怪,難道你真不給自己留後路了?難道你不怕他有朝一日繼承了皇位,第一個拿你動刀?你自己輕生死不要緊,你把全家老小的性命置於何地?”


    李素腰一挺,還未等他開口,程咬金又接著道:“世上敢把下一任國君得罪得死死的,而且不願化敵為友的人,除了你一個,老夫委實沒見過別人了,這些年老夫閑暇之時,也不停的揣摩你心裏的意圖,想了好些年,直到最近,老夫漸漸想通了……”


    直視著李素的眼睛,程咬金的笑容慢慢收斂起來,緩緩道:“不在乎得罪太子,無非有兩種可能,一是你對朝局走勢把握精準,多年前便能預測到這個太子遲早會被陛下廢黜,所以你不怕得罪他,因為一個被廢黜的太子,就什麽都不是了,不但他拿你無可奈何,你還給新任的太子留下一個不攀附不阿從的好印象……不過老夫死活不信,你一個小娃子能看清數年以後的朝局,這一diǎn,怕是連陛下和長孫無忌那老貨也做不到吧?那麽,就隻剩下第二種可能了……”


    李素眼皮跳了跳,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勉強。


    程咬金語氣越來越輕,越來越慢,緩緩道:“第二種可能……陛下若不廢這個太子,便由你來謀劃廢了他,最近東宮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倒黴事接二連三,小子,不要告訴老夫,這些倒黴事與你毫無幹係,老夫雖然不夠聰明,可也不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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