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進達扶著李素的胳膊,久久不肯鬆開,盯著李素上下不停打量,半晌,終於滿意地點點頭。


    “瘦了,不過紮實了,胳膊上都有腱子肉了,看來西州這一遭沒白去,娃子年紀還小,也該受點磨難和錘煉,不然一生難成大器。”


    李素苦笑道:“差點連命都丟了,這應該不止是錘煉了,簡直是過鬼門關。”


    牛進達哼了哼,道:“我們這些老將一生戎馬,誰沒從鬼門關裏蹚過幾個來迴?單隻你金貴麽?不受點磨難,怎成男人大丈夫?就你以前那懶散憊怠的德行,誰見了都想抽你一頓,把你送去西州,就是為了改改你的毛病。”


    李素笑容愈發苦澀:“牛伯伯,陛下把我送去西州怕不僅僅是為了改我這懶散的毛病吧?”


    牛進達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覺得陛下還有別的意思?”


    李素垂頭道:“小子怎敢妄揣聖意。”


    “在老夫麵前不必遮遮掩掩,陛下送你去西州,終歸不是害你,今日你站在老夫麵前,無論精氣神,與三年前相比都強了許多,這便算是長進了。”


    李素笑了笑,點頭稱是。


    牛進達瞥了他一眼,道:“你三日前迴長安,老夫聽說你大出風頭,陛下連下三道旨意,當著滿城臣民的麵褒獎封賞,還晉了你的爵位,二十來歲的毛頭小子,竟也是侯爺了,誰家小子能有你今日這般風光?你還有什麽不滿足?”


    “小子當然滿足。”


    “既然滿足,就好好過你的日子,別胡思亂想!”牛進達盯著他的眼睛,正色道:“李子正。老夫一直知道,你心裏有恨,有怨,因為陛下拆散了你和東陽公主的姻緣,老夫告訴你,你心中不能再有怨恨。很危險。”


    李素沉默片刻,道:“小子已無怨。”


    牛進達深深地看著他,道:“但願你說的是真話,子正,西州有西州的好,長安有長安的險,遠赴西州固然艱辛,可在長安也是處處兇險,你此番迴來。陛下又在大庭廣眾之下對你褒揚封賞,雖說風光一時無兩,可你日後的處境也將處處被人側目關注,日後你當愈發如履薄冰,稍有不察,便將落入有心人的算計,更何況,你與當朝太子素有恩怨。更是不能不防。”


    一番懇切凝重的叮嚀,看得出牛進達是發自內心。他確是將李素當成了自家子侄看待了。


    李素臉上帶著笑,心中卻感動不已。


    今生能遇上這樣一位關心自己的長輩,實在是自己的福報,長安城縱然再兇險,總好過在西州時那種孤立無援,茫然無措的絕望感。


    “多謝牛伯伯提點小子。”李素畢恭畢敬朝他行禮。


    牛進達哈哈笑道:“罷了。老夫年紀大了,喜羅嗦,你記住便好,說來也是縣侯了,大唐二十來歲的侯爺。卻少見得很,你小子算是個人物了,日後更需長進些才是。”


    李素唯唯稱是。


    牛進達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站在外麵說話不是禮數,來人,設宴,上酒!小子,咱們進前堂喝個痛快!”


    “啊?喝酒?”李素頓時臉色發青:“……牛伯伯見諒,小子酒量奇差,而且還要去程伯伯府上拜望……”


    “拜望個屁!程家一個老惡霸領著六個小惡霸,府裏不啻龍潭虎穴,你進去了焉能豎著出來?反正都是醉,今索性便醉在老夫府上,多少還能給你個照應,莫羅嗦,進屋!”


    牛進達不由分說將李素推進了前堂,二人前腳進屋,府裏的下人們後腳便將熱騰騰的酒菜端了出來,效率之高實在令人不得不懷疑,是不是所有大唐名將的府上都養著幾十個廚子高舉著雞鴨隨時待命,所以家主一聲令下便馬上把雞鴨扔鍋裏,眨眼間便端出來……


    牛府的酒宴很樸實,不像程家那麽奢華,畢竟是武將家,菜式雖簡單,但分量卻十分嚇人,一盆盆的大菜和一壇壇烈酒端上來,李素呆呆看著桌上冒著熱氣的酒菜,忍不住打了個飽嗝兒。


    “來,滿飲三杯再敘別情,不廢話,幹了!”牛進達很豪邁,仰脖子便飲盡了杯盞中的烈酒,齜牙咧嘴一陣後,黝黑的老臉頓時浮起一抹潮紅。


    李素仍呆呆看著麵前那杯足足有半斤分量的漆耳杯,又吞了口口水,臉色有些發白。


    “哈哈,驢日的!好烈的酒!吞進肚裏跟刀子割似的,你是個有本事的娃子,如此烈酒虧你是怎麽琢磨出來的……嗯?子正為何不飲?這可是你自己釀的五步倒,不合你口味麽?”


    “啊!喝,喝!小子這就喝……”李素裝模作樣將斟滿的酒杯湊進唇邊,忽然眼睛一亮,發現稀世寶貝般盯著前堂內一根朱紅色的堂柱,驚道:“啊呀!好雄偉的一根……柱子!跟牛伯伯一樣偉岸,好寶貝!”


    順勢趕緊擱下手裏的酒杯,一個箭步上前,如同吃了我愛一條柴般抱著柱子死不鬆手,摩挲愛撫不停:“這粗細,這漆光,這長度……嘖!好柱!”


    牛進達滿臉黑線瞪著他,右手幾次抬起又放下,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抽一頓這無恥的小混蛋,抽了怕破壞久別重逢的氣氛,不抽,又對不起自己迫切想抽他的心情,一時糾結得不行……


    “牛伯伯,您家裏的柱子不是凡品啊!好柱!不知用怎樣的木料,怎樣的朱漆,小子迴去後當效仿之……”李素拚命將話題從喝酒岔到柱子上。


    “哼,這根柱子……其實就是一根很尋常的柱子!”牛進達哼了一聲,自斟了一滿杯,然後再次一口飲盡,擱下漆耳杯喃喃歎道:“這小子去西州三年……到底長進了沒有?怎地和當年一樣混帳?沒道理啊……”


    李素麵色有些尷尬,牛進達喃喃自語的聲音太大了……


    一頓酒宴,說不上賓主盡歡。牛進達看出李素酒量不佳,也沒再勸酒了,李素屢次偷奸耍滑,牛進達自顧自不停滿飲,於是酒宴最後,牛進達……莫名其妙把自己灌醉了。


    一個把五步倒這種五十多度的烈酒當成葡萄釀三勒漿不停灌的人。不醉實在是沒天理了。


    最後牛進達滿臉通紅,兩眼發直,舌頭都大了,搖搖晃晃站起身,開始跟李素說起了知心話。


    “好娃子!真是好娃子啊!老夫活了這麽多年,頭一迴……見到,你這種妖孽般的娃子……好!老夫知你這幾年在西州受苦了,十多歲的娃子,領著滿城軍民守土抗敵。怎能不苦?好在苦盡甘來,迴了長安你也風光了,這是你拿命換來的風光,盡可昂首挺胸受下,李子正,你很不錯,不枉老夫當年親自為你授冠,你對得起老夫。也對得起陛下……往後,牛家就是你的家。你就是老夫的親子侄,來去盡可隨意,哪怕你把牛家一把火點了,也隨你高興,老夫絕不責怪……子正啊,千萬莫與老夫客氣見外。知道嗎?”


    “牛伯伯,您醉了,迴臥房歇息去吧……”李素溫言勸道。


    “誰說老夫醉了?沒醉!來,滿飲此杯,再看老夫舞戟助興。為陛下壽!”牛進達仰脖飲盡杯中酒,瞋目大喝道:“來人!取戟來!”


    然後,在李素的目瞪口呆之下,牛進達說完這句後,圓睜著雙眼,腦袋重重朝矮腳桌上一磕……徹底醉死過去。


    牛府一位老管家和幾名抬著鐵戟的下人站在前堂門廊外,呆呆看著自家老爺昏睡過去,怔忪半晌,老管家揮了揮手,下人抬著鐵戟退下。


    “少郎君莫怪,我家老爺素來如此,醉倒了便睡,一睡便是一天一夜,少郎君還請自便。”老管家陪笑道。


    李素也笑道:“不要緊,牛伯伯是性情中人,我素來仰慕,怎會見怪?”


    語聲一頓,李素揉了揉鼻子,滿吞吞地道:“剛才牛伯伯說,要我把牛家當成自己家,我便是他的親子侄,哪怕我把牛家一把火點了,他也不會怪我……”


    老管家笑道:“少郎君深得老爺賞識,說來也是一段佳話,少郎君往後隻管把牛家當成自己家便是,有什麽需要盡管吩咐老漢,老漢把您當成自家郎君一般服侍周到……”


    李素眨眨眼:“牛伯伯說的不是客氣話吧?”


    老管家急忙道:“老爺平日在家亦多次提起少郎君,言稱少郎君是大唐英傑,對您無比看重,此言發自肺腑,絕非客套。”


    李素喜道:“那就好,嗯……房子呢,我就不點了,太失禮,不過最近我手頭有點緊,所以……”


    老管家愕然:“所以?”


    …………


    在牛府管家和門口一眾部曲老兵複雜的目光注視下,鄭小樓和一眾李家老兵抬著牛府的銅爐,字畫,精瓷等物,歡天喜地離府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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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的行程全是拜訪老將軍,李素出門前連順序都安排好了,首先是牛家,其次是李靖,李績,長孫無忌等等,至於程家,老流氓最難對付,所以留到最後拜訪,不出意外的話,等最後一腳跨進程家的大門,等待自己的必然是長醉不醒,沒有任何懸念,所以要趁清醒時把該拜見的人都拜到,最後認命地沉醉在程家這片深沉的土地上。


    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李素深深低估了程家的流氓程度,也終於知道這條朱雀大街多麽的該死。


    老將軍們基本都住在朱雀大街上,這條街橫穿長安南北,從牛府出來,下一個目的地是大唐戰神李靖家,該死的是,從牛家到李家這段路,必須要經過程家的大門前。


    當鄭小樓和一眾老兵扛著從牛府打劫來的各種銅爐字畫瓷器招搖過市時,程家門口值衛的部曲遠遠便瞧見了李素,這個該死的機靈的部曲二話不說,轉身飛快朝門內跑去。


    當李素屏聲靜氣,打算像個優雅的美男子一般無聲地從程府大門前路過時,隻聽得程家側門吱呀一聲打開,緊接著便是一陣豪邁狂放的大笑聲。


    “哇哈哈哈哈,好個小後生,終於來看老夫了,算你有孝心!”


    未見人,先聞聲。


    程家大門前,李素聽到如此魔性的笑聲,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正打算轉身原路撤退,眼見著從側門內竄出一條魁梧的人影,二話不說便拎起了他的衣領,像買了塊條狀豬肉迴家下酒似的,悠哉樂哉拎著李素往府內走去。


    “來人,設宴,上酒!”


    李素兩腳懸空,身後的鄭小樓和眾小夥伴們驚呆了。


    “程伯伯鬆手……程伯伯您先放小子下來,誤會了,這個誤會太大了,小子當麵跟您解釋……”李素在半空中無助地蹬腿掙紮。


    多年不見,程咬金果然還是那副混世魔王的派頭,見李素不停掙紮,手一鬆便將李素放落地上。


    “解釋啥?進屋先幹三杯再敘舊!”程咬金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三年多不見了,小娃子黑了些,分量也足了,再過兩年老夫怕是拎不起你了。”


    李素眼中冒著驚恐之色,艱難地吞了口口水,道:“程伯伯恕小子無禮,其實小子隻是路過貴府……真的隻是路過,小子打算先去衛公伯伯家拜望,迴頭再來給程伯伯見禮,程伯伯您……信嗎?”


    “藥師家?”程咬金扭頭朝李靖府方向瞥了一眼,然後仰天大笑:“放屁!藥師多年不見訪客,你跟他很熟嗎?大件小件的朝他家送禮,滿長安城能受得起這麽多大禮的,當然隻有俺老程了,來就來了,居然還這麽客氣……”


    “程伯伯,小子……真沒跟您客氣!”李素急了。


    誰知程咬金耳朵裏仿佛裝了自動過濾軟件似的,對李素的解釋充耳不聞,一個箭步衝到鄭小樓和老兵們麵前開始驗貨。


    “字畫?嘖!瓷器?嘖!”程咬金很嫌棄地撇了撇嘴,扭頭道:“小娃子,這次就算了,下次直接給老夫送錢,老夫獨喜此物,別的東西莫往俺家送了……”


    這無恥的嘴臉……


    “程伯伯,這些禮物真不是……”李素蒼白無力地解釋。


    “咦?這個銅爐好眼熟!”程咬金竄到那隻三足大銅爐前,摸著毛茸茸的下巴仔細端詳,越端詳越眼熟,最後目光朝那些禮物一一打量過去,喃喃道:“不說不覺得,說起來……這些物件都很眼熟啊。”


    說完程咬金若有深意地朝李素瞥了一眼。


    這一眼令李素很尷尬,老臉不由一熱,站在原地嘿嘿幹笑兩聲。


    “程伯伯,天色不早了,小子先去衛公府上拜望,迴頭再來給您見禮……”程府門前是非之地,李素決定趕緊溜。


    抬腳剛邁了一步,李素頓時悲哀地發現……自己又被程咬金拎在半空中晃蕩了,好沒麵子的姿勢。


    “來了就是客,進門便是禮,這些物件老夫收下了,來人,幫李家娃子把東西搬進府裏,快快,莫讓老牛……咳,莫讓那老匹夫發現了,快!”


    一聲令下,程家部曲蜂擁而上,將鄭小樓和眾老兵手裏的禮物搶掠一空,揚長而去,眼睜睜看著那些禮物進了程府。


    李素知道,這些禮物如同打過狗的肉包子,進了鬼門關的冤魂,再也不可能要迴來了。


    “哈哈,好,沒想到老牛也有今日,小娃子,老夫越來越發覺,你的脾性很對老夫的胃口,走,進去喝酒!今日不醉不歸,誰敢偷奸耍滑就是姨妹子養的!”


    說完程咬金如同捉到唐僧的妖大王似的,歡天喜地拎著李素進了府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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