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整整三年了。


    李素走在去河灘的路上,心裏忍不住苦笑,這一次,他的腳步不再那麽輕盈如風,比以往多了幾分沉重。


    以前心裏滿滿被占據的都是東陽,然而,這三年裏與許明珠共同扶持,共同患難,趕不走,罵不走,甚至為了他不惜冒著掉腦袋的風險,去挾持玉門關守將出兵,這個傻女人做了這麽多,曾經被東陽滿滿占據的地方,不知不覺為她空出來了一塊,然後,她住進了他的心裏,從此,李素多了一份牽掛和習慣。


    習慣,真是個可怕的東西,潤物無聲,如影隨行,可是,她住進來了,就是住進來了,趕不走,也不舍得趕。


    走在去河灘的路上,李素不停在拷問自己,心裏懷著無盡的愧疚,因為他對東陽的情意已經不純粹,不完整了。


    可是,他還是想見她。


    於是,腳步盡管遲緩,卻仍一步一步朝河灘走去,每一個腳印都深嵌在泥土裏,如同他在自己人生裏留下的每一個不合時宜的痕跡。


    河灘邊仍是一片坑窪的碎石平地,李素踏上河灘,頓覺一陣恍惚,有種隔世的滄桑。


    河灘邊空無一人,東陽沒在,李素抬頭看了看日頭,已是午時後,於是笑了笑,找到了那兩塊熟悉的平整石塊。


    兩塊石頭有點特別,比河灘上別的石頭更光滑,甚至能倒映出人的影子,顯然有人經常拂拭。


    李素掏出一塊方巾,細致地擦了擦,然後放心地坐下,靜靜看著波光粼粼的河水發呆。


    發呆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不知不覺過了半個時辰。靜靜聽著河灘邊樹林裏的蟬鳴,聒噪中帶著幾分寧靜,久違的無聊且愜意的生活,李素覺得自己的人生終於迴到了正軌,重新恢複了混吃等死的美好日子,於是李素又開始犯困了。腦袋一耷又一耷,和原來的生活軌跡一樣,聽著蟬鳴,睡個午覺,醒來再好好思考一下人生……


    眼皮快要闔上時,李素的身前出現了一雙道士穿的十方鞋,鞋子小巧玲瓏,腳型精致如弓,裏麵穿著雪白的足衣。目光順著鞋子再往上,一身黑白相間的百衲道袍出現在眼前,李素瞳孔一縮,便看見一張布滿了淚痕和濃濃思念的臉,那張臉,三年來無數次在夢裏出現過,熟悉得每一個毛孔都仿佛承載著自己的相思。


    “你來晚了,以前都是午時便來的。”李素朝她微笑。眼眶卻發紅了。


    “我……貧道,貧道清早便來了。一直坐在樹林裏……”東陽抽泣,不甘被冤枉似的爭辯著。


    李素扭頭朝不遠處的樹林看了一眼,含淚笑道:“你見我來了,為何不出來與我相見?”


    東陽垂頭,抽泣道:“我……貧道想看看你的背影,一直看著。你離開太久了,我怕出現在我眼前的,仍是一場夢裏的虛幻,怕夢會醒,怕是一場空歡喜……”


    李素站起身。拉過她的手,東陽似覺不妥,紅著臉掙了幾下,力氣很小,似拒還迎。


    李素不顧她的掙紮,霸道地將她摟進懷裏,緊緊的,如同擁抱著自己今生最珍貴的珍藏。


    “不是夢,我迴來了,真的迴來了……”李素深吸著她發鬢熟悉的清香,夢囈般呢喃。


    東陽被他摟進懷裏後,終於不再掙紮,瘦弱的肩膀抽動了幾下,忽然放開了戒律和身份,放聲大哭起來。


    “你怎如此狠心!一別三年,音訊皆無,你當我是什麽?閑暇時的消遣麽?”


    東陽一邊哭一邊掄著小拳頭,一拳又一拳,不輕不重地打在他的後背上,盡情宣泄著三年來的委屈和愁怨。


    李素仍緊緊抱著她,心中無比疼惜,三年了,她比當年更瘦了,擁在懷裏仿佛隻剩了一把嶙峋的骨架,如一片柔弱無依的柳葉,一陣風便能將她帶去天邊。


    不知在他懷裏溫存了多久,東陽盡情宣泄完久抑的情緒後,終於稍稍平複下來,發覺自己一個出家人竟和男子保持著如此傷風敗俗的姿勢,不由萬分羞澀,急忙推開他。


    “不,不行的,我……貧道,貧道犯戒律了……”東陽紅著臉退了一步。


    李素嗤地一笑:“行了,別‘貧道’了,滿天下的道士道姑,就數你最富裕了,還好意思稱貧道,虧不虧心?真正的貧道殺了你的心都有了……”


    東陽本來滿腹傷懷激動,情緒動蕩之時,被李素忽如其來的這一句刺激到了,頓時破了功,噗嗤一下笑了出來,順帶著鼻孔都吹起了一個大鼻涕泡兒。


    李素咦了一聲,萬分嫌棄地撇嘴。


    東陽氣急敗壞,掄起小拳頭使勁捶他,怒道:“三年不見,你這張嘴越來越壞了!”


    “女人就是沒見識,這叫口才,懂啥!”李素笑著一邊躲閃一邊爭辯。


    二人就這樣鬧成一團,河灘邊迴蕩著陣陣笑聲。


    一陣打鬧過後,原本些許的陌生感頓時消除,仿佛從未分別一般,又迴到了當初無憂無慮的情景。


    …………


    笑累了,鬧累了,二人再次坐迴石塊上,背靠著背,仰頭望著蔚藍的天空。


    今日沒有沉默,都存了一肚子的話,迫不及待向對方傾訴。


    “你這幾年過得好嗎?”二人竟異口同聲問道。


    問完二人一愣,接著又笑開了,東陽嗔道:“我先問的,你先答我。”


    李素笑道:“我過得不錯,真的,西州那地方雖然貧瘠,但你父皇遣我過去是當官的,再貧瘠的地方,當官的總不會太清苦,每日我便在大營裏搭一個涼蓬,叫將士們去城裏的胡商那裏買點西域的時令瓜果,喝著冰涼的葡萄釀,眯著眼睛曬太陽,不誇張的說,如果身邊再多幾個碧眼胡姬,那日子簡直跟神仙沒兩樣了……”


    東陽捶了他一下,嗔道:“莫糟蹋了神仙,哪有中土的神仙摟碧眼胡姬的?也不怕老天降雷劈你。”


    李素笑道:“差點忘了,你已在道教入夥了,以後你是神仙那一邊的,聽不得別人糟踐你的同夥……”


    胳膊又被狠狠掐了一下,東陽氣道:“又說得這麽難聽,什麽入夥,什麽同夥的,當心道君聽到了饒不過你。”


    螓首輕輕靠在李素的肩上,東陽幽幽道:“你隻管誑騙我,在我麵前隻說好的,不說壞的,西州什麽地方,你當我不知麽?這幾年我每日都盯著西域地圖,那上麵白茫茫的一片,除了風便是沙,方圓千裏孤立無援,我也遣侍衛找過幾個胡商,打聽西州的風土,那裏……根本是不毛之地,吃的喝的用的俱無,刮一陣風便能將半個城池埋了,似你這般嬌慣又愛幹淨的人,真不知你這幾年是如何撐過來的……”


    東陽說著說著,眼中又流下淚來,哽咽道:“……更別說西州還處在群狼環伺之下,半年前從西州傳來的軍報,我也看了無數遍,一個字一個字的數著看,守城那一戰,是我大唐自立國以來最慘烈的一戰,看到軍報時,盡管我已知西州大捷,你也平安活著,可是仍然偷著哭了好幾天,五千守軍,最後活下來的隻有寥寥數百,當時的你,實不知怎樣的兇險,艱難,李素……這幾年,真苦了你了,我的心,一直為你疼著,直到今日,直到此刻,直到見了活生生的你,我的心還在疼……”


    李素反手舉過頭頂,揉了揉她的頭,笑道:“不管怎麽說,我活下來了,挺過了這一關,人生又是一片坦途,打不死我的,隻會讓我更強大。”


    東陽點點頭,話題卻徒然一變。


    “聽說……你的夫人也跟著你去西州了?而且為了你,還做了許多……匪夷所思的大事?”


    李素點頭:“不錯,她也是個好姑娘。”


    東陽輕輕拽了拽他的袖子,道:“她到底做了什麽,跟我說說。”


    李素歎了口氣,將許明珠這一路為他付出的點點滴滴娓娓道出,東陽神情先是欽佩,再是驚訝,最後珠淚漣漣,泣不成聲。


    “你……你明明是個混帳,何德何能,竟娶如此賢妻……”說完東陽不知出於什麽心理,還狠狠掐了他一下。


    李素苦笑道:“誇她我並不反對,但也沒必要為了誇她而狠狠踩我一腳吧?怎麽說我也是你父皇讚不絕口的少年英傑啊。”


    東陽擦了擦淚水,嗔道:“英傑都不知藏哪個山洞裏去了,才把你這號英傑放出來招搖過市,禍害人間,老天真瞎眼了!”


    幽幽一歎,東陽輕聲道:“李素,以後你要好好待你的夫人,她是個好女人,捫心自問,她為你做出的這些事,我都不一定能做得到,老天終究是公平的,拆散了我們的姻緣,卻還是補償了你一段更完美的姻緣,跟她相比,我不如她。”


    李素轉過身,摟緊了她,歎道:“你不比她差,你也為我舍命付出過,老天待我不薄,賜給我兩個完美的女人,今生但能做到不負你和她,已是我一生最大的成就……”


    綿綿的情話,聽得東陽麵紅耳赤,羞得把頭埋在他懷裏,偷偷的笑,笑靨如春花。(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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