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君集的說法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在這之前,他每一個關於守城的細節都問得很詳細,甚至連當時的天氣,風向,雙方將士的士氣等等都問到了。


    問完以後閉目思考很久,才得出這個結論。


    李素明白他的舉動,對這些當世名將來說,任何一場戰事的結果都值得他們在事後仔細的推演,相當於圍棋裏的複盤,從每一步重複的細節裏找出這一步的得失成敗,從每場戰爭中吸取養分和經驗教訓,然後深深記在腦子裏,並且提醒自己永遠不要犯同樣的錯誤。


    侯君集現在在做的,就是這件事。


    可是這種吃迴頭草的事,……真的好無聊啊。


    侯君集仍在凝眉思索著什麽,李素抬袖掩嘴,悄悄打了個嗬欠,這個嗬欠打得很過癮,李素一邊打嗬欠一邊觀察著侯君集的反應,畢竟這種當世名將脾氣都不太好,而且都不怎麽喜歡講道理,若被他發現李素這個晚輩如此憊懶的樣子,說不定順手就把他懸吊在城樓半空,讓他吹吹風清醒一下頭腦。


    嘴張得大大,李素抬袖掩嘴的同時很機靈的轉過頭去,然後……他看到一張同樣張大了嘴正在打嗬欠的臉……


    這張臉粗獷,黝黑,胡子長滿臉看不清嘴型和鼻孔,隻見一雙眼睛竟然是碧綠色的,驚鴻一瞥之下頂多隻能辨認出是個毛茸茸的物體,隻有張嘴打嗬欠時才能看見那張大嘴深處微微顫動的……扁桃體。


    李素當時便楞住了,打到一半的嗬欠生生被掐住,恰好這時那個人的嘴也合攏了,二人無聲對視,眼角都掛著幾星愜意舒坦的淚兒。乍一見就像一對好基友久別重逢後流下激動的淚水,很煽情。


    那人也呆了一下,然後朝李素友好地咧嘴一笑。


    李素急忙朝他行禮:“拜見這位。呃,這位老丈。還未請教……”


    “老!丈!?”那人頓時露出很受傷的表情,指著自己的鼻子:“我看起來很老嗎?我今年才三十六歲而已!”


    李素凝目仔細打量了他一陣,然後笑道:“老丈真風趣……莫鬧了,還未請教高姓大名,容小子拜見……”


    不知是不是錯覺,李素覺得那人的臉更黑了,本來就黑得不像話,更黑的話。應該是黑得發亮的那種,像剛拋光打蠟後的皮鞋。


    滿臉受到一萬點暴擊傷害的樣子,那人不再搭理李素,扭過頭深沉地望向城外茫茫大漠,幽幽歎出一口長氣。


    “他叫阿史那社爾,是突厥王族處羅可汗的次子,尚衡陽長公主,封駙馬都尉,左驍衛大將軍,這次西征。陛下封其交河道行軍副總管……”耳邊傳來侯君集的聲音,話音剛落,李素屁股一痛。挨了侯君集一腳。


    “混帳小子不識禮數,阿史那將軍是陛下的大妹夫,你叫他老丈,老夫和一幹老匹夫都生生被你叫低了一輩,嗯,真想結實抽你一頓。”


    李素頓時無比尷尬,急忙向阿史那社爾拱手賠罪不已。


    “阿叔叔……”


    “阿史那!他的姓是阿史那!”侯君集眼裏快冒火了。


    李素這一刻突然無比想念龜茲商人那兄,人家那才叫隨和。


    “阿史那叔叔,小子失禮。向叔叔賠罪。”


    李素認錯態度很端正,隻是眼角不斷地朝阿史那的臉瞟來瞟去。然後輕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深深覺得自己冤得慌。這麽一張老臉,看起來已六十上下了,真實年齡居然隻有三十六歲,長得實在太著急了……該不會在裝嫩吧?記得前世有位朋友,明明三十好幾了,非要裝嫩說自己十八歲,而且每年都十八歲,一開口就賣萌扮呆,把人惡心得不行。


    賠罪過後,阿史那的臉色終於好了一點,甚至朝李素露出了笑容。


    “昔日長安時,便聽說涇陽出了一位了不得的少年英傑,今日觀之,確是不凡,嗯,就是眼力差了點,哈哈,無妨,仍是少年英雄。”


    李素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眼力差了點”是什麽評語?長成這副模樣,那得要切片化驗才能判斷得出你的真實年齡好不好……


    二人說著話,侯君集卻懶得理他們,在城頭馬道上蹲了下來,也不嫌髒,伸手便在地上畫出一個方框,方框外麵布下許多細碎石子,頃刻間一座城池的攻防沙盤便在他手下成型。


    三人蹲下身,圍著這塊方框,侯君集擰著眉,不時點頭,不時搖頭,嘴裏不知喃喃念叨著什麽。


    “五千守軍,其中一半還是臨時招募的鄉勇,可以說是烏合之眾,這點兵馬居然能守住城池半個月,算是了不得的本事了,李家娃子,看不出你還是塊行伍的料,嗬嗬,不錯。”侯君集捋須笑了笑。


    “侯伯伯謬讚了,小子稀裏糊塗一通亂打,作不得數的。再說,小子能守住城,全靠將士們豁命以赴,小子造的震天雷也幫了不少忙,僥幸而已。”


    “是你的功勞就是你的,這會子可不是謙虛的時候,震天雷是個好東西,老夫當初在鬆州城下就見識過它的厲害,不過,打仗終究是靠人打的,家夥什兒再厲害,用它的人不對,也沒有好下場。”


    李素微驚,這是第一個大唐人能如此清醒地看到戰爭和武器的利弊,自從震天雷出現以來,連李世民都一度對它太過迷信,沒想到侯君集竟有如此客觀理智的看法,當世名將,果然名不虛傳。


    侯君集笑了笑,眼睛瞥了他一眼,道:“隻不過,你私自募請突厥兵馬助你守城,可是犯了忌諱啊,那支突厥兵馬與阿史那老弟可不一樣,阿史那是陛下欽封的左驍衛大將軍,還是陛下的妹夫,可以說是真正的大唐人了,可那支突厥兵馬,老夫聽說……是一支盜匪之流?”


    李素忙道:“當時西州戰勢危急,小子已顧不上許多,為了守住城,不得不行權宜之策,至於那支突厥兵馬,其首領久慕大唐繁盛,乞願全族歸附,看在其部族為大唐守城的份上,想必陛下不會拒絕吧?此事小子自當向陛下上疏分說。”


    侯君集哈哈大笑,搖頭道:“你這娃子,做下這犯忌諱的事,卻又做得不純粹,既然用了那支突厥兵馬,當用之以奇,出其不意才是,結果隻在城下衝刺了兩迴,鬧得損兵折將敗走,白瞎了一支精兵……”


    “若是老夫用兵,這支突厥兵馬應當繞過西州城,一路向西挺進,此次西域諸國傾舉國之兵大舉進犯西州,國中必然空虛無備,更沒人想到有人膽敢主動攻進他們國中,此地往西三百裏便是龜茲國,再往南百裏便是高昌國,這支奇兵隻消殺進他們國中,殺人也好,放火也好,順手的話把他們的國主也剁了,消息不到兩天便會傳到城下的西域聯軍中,那時你猜他們軍心會不會亂?主將會不會下令撤軍迴援?”


    李素敬佩地看了他一眼,名將不愧是名將,一言便說中了戰事的關竅之處。隻是……


    李素搖頭苦笑。


    其實當初用那支突厥騎兵,李素的想法與侯君集不謀而合,用他們當一支出其不意的奇兵,繞過西州直取他們國內,令聯軍後院失火,西州之圍自解。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那位突厥騎兵的首領巴特爾一時衝動,壞了全盤計劃,李素也沒想到這家夥不進城,居然直接在城外朝敵軍發起衝鋒,人家有勇無謀不聽指揮,折損了大部兵馬,李素能怎麽辦?


    除了咬牙死撐,還能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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