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意賣萌沒有收獲到效果,帥帳內眾人的表情似乎有點……想吐?


    李素的樣子雖有扮嫩之嫌,但話裏的意思卻還是很有道理的。


    守城不是靠所謂堅強的意誌就能守住的,戰爭終究拚的是人命和戰力,李素的意思很簡單,既然明知守不住,為何一定要守?城池丟便丟了,今天實力不濟,下次叫齊人馬搶迴來便是,一根腸子通到底非要守在這座死城裏,最後的結果西州還是會毫無懸念地失守,那時人也死了,城也丟了,這種愚蠢的行為到底想證明什麽?用生命的代價來證明“氣節”這個東西的存在,有必要嗎?


    簡單而且很有道理的邏輯,偏偏帥帳內的三個人完全不理解,從曹餘到項田,連一直堅定支持李素的蔣權臉上都帶著幾分不認同的神色。


    說實話,李素有點氣悶,守與不守,大家的理念完全相悖,於是在決定去和留的重大問題上產生了衝突,而關於做人的理念,別人無法說服李素,李素也沒能力扭轉別人。


    大敵將至的緊急時刻,帥帳內幾位文武官員聚在一起沒有討論如何退敵擊敵,卻因為棄不棄城的事僵持起來,這個結果委實有點出乎意料。


    “如何守城,我們慢慢商議,兩個折衝府加一個騎營,還有一@ 個鄉勇營,這點兵力確實不多,所以本官以為,眼下當務之急,是必須向沙州和玉門關求援……”曹餘捋著青須緩緩道。


    李素冷冷道:“早在三個月前。我已遣了數撥快馬往東求援了,曹刺史不妨猜一猜,玉門關和沙州的守將有沒有答應馳援西州?”


    曹餘神情一黯。有些決定在沒有施行以前,其實大家便已知道結果了,比如明知必敗的固守城池,比如向別的城池求援。


    無論哪個城池的守將,未奉皇帝詔命,未得三省調兵文書,誰都不敢冒此大不韙擅自調動麾下兵馬。這是很犯忌諱的事,哪怕馳援成功,打敗了外敵。班師後守將也是有過而無功,所以對外求援這種事,基本上是沒有任何希望,也得不到任何迴應的。


    “如今陛下正北征薛延陀。若遣快馬直接奔赴陛下帳前。稟奏西州危急,陛下親自下旨調兵……”項田說到一半,卻見李素饒有興致地看著他,項田說著說著,老臉一紅,接下來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


    從西州到薛延陀,再從薛延陀領了調兵聖旨往迴跑,一來一往耗費的時日。足夠敵人攻下西州一百迴了,這話說出來簡直嗬嗬噠。


    “守不住也要守啊……”曹餘沒辦法了。可神情仍舊堅決:“開疆守土是臣子本分,大節大義所在,迎難而上,縱死何妨?”


    李素歎了口氣。


    大家都有道理,盡管各自的道理南轅北轍,道理單拎出來哪裏都說得通,可是碰撞在一塊卻矛盾了,而且是無法調和,無法妥協的矛盾。


    所以,今日西州幾位文武首官聚於帥帳,其實是談崩了,接下來一陣死一般的沉寂,誰都沒開口,就算有人想說點什麽,也不知該如何把眼前這個很嚴重的矛盾繞過去。


    許久以後,李素終於打破了這難堪的沉寂,一開口語氣前所未有的嚴肅與冷然。


    “人各有誌,不能強求,我與諸位理念不同,請恕我不能苟同,竊以為留存有用之身以待來日,對大唐社稷來說更重要,我已決定明日棄城東去,還望諸位與我同行,若不願,李某亦不勉強。”


    “去留肝膽兩昆侖”,這是後世一位如癡如傻卻令人肅然起敬的先行者臨刑前留下的詩句。


    前世李素便很熟悉這句詩,那時讀來隻品到字句的優美,直到這一世,這一天,當曹餘和項田等人麵無表情離開帥帳後,李素獨自坐在帥帳內,嘴裏喃喃再次低吟起這句詩,終於品出了與前世不一樣的味道。


    去與留的抉擇何其艱難,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仁與義,正如魚與熊掌之間的取舍,選誰都沒錯,反過來說,選誰都錯了。


    李素選擇了“仁”,離開是為了保全大家,所以仁,曹餘等人選擇“義”,留下是為國盡忠,盡臣子本分,所以義。


    …………


    離西域大軍兵臨城下的日子已不足兩日,城裏城外的氣氛越來越緊張,將士們操練也愈加勤奮,各種莫名的情緒在軍中漸漸蔓延,壓抑,緊張,還夾雜著幾分躍躍欲試的熱血沸騰,或是赴死前的惶惶不安。


    西州上層人物之間的矛盾並沒有傳揚出去,大家都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此時此刻,無論是走是留,上層的矛盾暴露出來隻會亂了軍心,這幾個月好不容易捏合起來的軍心瞬間便會崩塌。


    當夜,城外騎營校場點兵,營盤全部撤除,蔣權下令騎營將士進城駐守。


    與此同時,項田也下令兩個折衝府混編,連夜拆除城內民居商鋪,拆下來的磚石和梁木全部運上城頭,以作擂石滾木之用,同時斥候增加了三十人,日夜不停往西而去,不間斷地將敵軍的行蹤送進西州城內。


    一座沒有百姓,隻有五千守軍的孤城,在兩位將軍的軍令下,煥發出仿若迴光返照般的活力,城內城外隻見腳步陣陣,人影幢幢,再伴隨著將士們或高昂或悲淒的麵容,整個城池頓時陷入如同臨死前的亢奮。


    李素靜靜看著眾人的忙碌,什麽都沒說。從決定棄城的那一刻起,他已不想再參與西州的任何事務,這座城。注定會被攻破,所以為它所做的一切終究都是徒勞,李素是個很務實的人,從來不做徒勞的事。


    “王樁,你覺得我做錯了嗎?”


    看著門前的人來人往,李素淡淡問道。


    王樁撓了撓頭,憨笑道:“你們大人物的事。我咋想得明白?不過你總是有道理的,我覺得你沒錯。”


    李素轉過身看著他,深深地道:“你跟我來到西州。我知你也想建功立業,隻不過這一次,不是建功立業的好時機,它是一個繞不過去的死劫。所以。你算是白來西州了,放心,隻要我們活著,日後還會有許多建功立業的機會,我會挑一個好的機會,讓你也在馬上搏個軍功,將來恩蔭子孫百世。”


    王樁搖搖頭:“跟你來西州不完全為了功業,李素。咱倆從小一起長大,看你獨自一人來西州赴任。我心裏不爽利,你是個有本事的人,但再有本事的人,身邊也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幫襯,你在西州……太孤單了。”


    李素隻覺胸中一股熱流翻湧,眼睛眨了幾下,強行壓下去,展顏笑道:“幸好有你,但願一輩子都有你……”


    王樁嘿嘿憨笑。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無意中捅了一刀:“你傻,以後我幫你聰明下去,放心,你吃不了虧。”


    轉過頭,眺望遠處的繁忙,李素的心情一片平靜。


    此時已是黃昏,大漠的落日漸漸西沉,在即將沉入地底以前,努力將最後一抹金黃灑遍這座千裏孤城。


    李素盯著那一輪通紅的落日,淡淡地道:“王樁,收拾一下行李吧,咱們明日離開西州……”


    王樁嘴唇囁嚅幾下,忍不住道:“還是要走?”


    “是的,還是要走,這一世,我的命很珍貴,是老天對我格外的恩賜,我不能將自己的命浪費在一件完全看不到希望的事情上。”李素的迴答很堅定。


    …………


    …………


    收拾行李的那一晚,李素在自己新修的華宅裏沒出門。


    當晚,項田點折衝府兵馬一千人,騎馬出了城,不知所蹤。


    李素不知情,或者說,就算知情了他也不會有任何反應。


    務實的人往往很現實,這一類人永遠最冷靜,衡量萬事萬物永遠隻有“利”與“弊”兩個字,利則合,弊則避,李素就是這一類人,清醒得可怕。


    一夜過去,離敵軍兵臨城下的日子又近了一天,算算路程,大約隻有數十裏了,空氣裏似乎都能聞到敵人刀鋒上的血腥氣。


    第二天一早,李素與王樁拎著收拾好的簡單行李,命人打開東城門準備離開。


    沒有驚動任何人,隻跟蔣權知會了一聲,蔣權一大早便來城門前相送。


    蔣權的神情很憔悴,眼中布滿了血絲,顯然一夜沒睡,見到李素時,蔣權臉上有些赧然。


    蔣權和他麾下的騎營算是李素的護衛,李世民親旨調遣他隨侍李素身邊,為的就是保護李素的安全,可是今日李素要離城,蔣權和騎營卻決定留守西州,嚴格說來,蔣權已然算是抗旨了。


    城門前,蔣權朝李素抱拳躬身:“是末將失職了,隻是……西州難棄,末將……對不住李別駕。”


    “鍾鼎山林,各有天性,蔣將軍,我不怪你,隻願你也莫怪我。”李素朝他展顏笑道。


    蔣權急忙搖頭,正想說點什麽,卻見城外遠處沙塵滾滾,一支數百人的騎隊由遠及近。


    蔣權眯著眼眺望片刻,忽然臉色大變。


    李素好奇道:“怎麽了?”


    蔣權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道:“昨夜,項將軍點一千兵馬出城,說是……趁敵軍不備,於半路伏擊,打算一擊而潰敵軍前鋒,也好為西州爭取一線生機……”


    李素也吃了一驚,急忙扭頭望去,麵容漸漸苦澀:“看這灰頭土臉的架勢,項田似乎並沒有爭取到這一線生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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