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西州城是怎麽守住的,李素不得而知。


    這麵夯土城牆居然能擋住敵人四次攻城,對他來說很不可想象,或許,那兩支神秘的突厥騎兵起到了關鍵作用,可是今日,李素不可能把守城的希望寄托在那兩支虛無縹緲的突厥騎兵身上。


    一切還得靠自己。


    “再派人從東麵出城,將外麵巡邊的那支折衝府將士火速召迴西州,還有,再派人去沙州求援,西州告急,危在旦夕,請沙州守將務必領兵來援!”李素平靜地連下兩道軍令。


    蔣權應了一聲,然後撓撓頭,遲疑道:“城外這支敵軍隻剩兩千多人,與咱們西州的守備兵力大致相差不大,況且我唐軍將士威猛,往往能夠以一當三,現在就算出城與他們擺開陣勢正麵與敵,贏麵也是十拿九穩的,李別駕,咱們似乎不必求援吧?”


    李素瞥了他一眼,目光帶著幾許冷意。


    蔣權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咳,李別駕,末將說錯了麽?”


    李素歎道:“你沒說錯,但你看到的隻是眼前……蔣將軍,你是不是以為,把城外這支三千人的敵軍擊潰咱們就▲,算大獲全勝了?”


    蔣權眼皮一跳:“難道……”


    李素望著大漠盡頭的遠方,神情浮上幾許苦色:“擊潰城外這支敵軍並不難,正如你所說,出城擺開陣勢,正麵接敵,區區兩千多敵人,一擊即潰。可是……西州要麵對的,並非隻有這兩三千敵軍啊。”


    蔣權眼睛漸漸睜大,額頭頓時沁出一層冷汗,唿吸也加快了許多。


    “別駕的意思是……後麵還有敵軍?”


    李素苦笑點頭:“我大唐北征薛延陀,抽調國中兵力。致令國中兵馬空虛,而西州位置如此重要,西域諸國覬覦多年,如此絕佳的機會,他們焉能不傾舉國之兵悍而占之?城外這兩三千人的高昌國敵軍隻能算是西域聯軍的一支前鋒而已,隻在試探我西州的虛實。咱們把前鋒打得落花流水,對大局並無太多影響,反而會使我們城中兵力消損愈發嚴重,待到西域諸國大軍兵臨城下,我們拿什麽去抵抗人家?”


    蔣權臉色頓時白了。


    作為武將,戰場上的事情他能應付,而且得心應手,可是戰場之外的事,他卻預測不了太多。


    “如此說來。西州危矣!”蔣權頓了片刻,忽然站起身,隨手從後麵蠻橫地拎了一名親衛出來,神情猙獰地瞪著他,低聲道:“你從東麵出城,往沙州而去,一路不準耽擱,到了沙州後。向守將求援,西州有大變!”


    親衛被蔣權猙獰的模樣嚇到了。傻呆呆地點頭,然後轉身便準備跑。


    “迴來,另外叫個人,去把巡邊的另一支折衝府將士召迴來,那支折衝府據說大概在北邊庭州一帶巡視邊備,莫耽誤。快去!”


    親衛走後,蔣權的臉色終於好看了一些,一屁股坐在李素身邊,頹然道:“沙州若能遣一支援軍,再加上召迴來的那支折衝府將士。四五千人約莫能守住西州了吧?”


    李素笑了笑。


    “西域諸國不是傻子,他們既然敢派兵來攻我西州,事前一定通盤了解了咱們西州的現狀,包括可能出現的援兵,既然了解之後還敢派兵來,說明他們有底氣拿下西州,對他們來說,如今的時機正是百年難遇,他們怎舍得放棄?”


    蔣權急了:“援軍來了也沒用麽?”


    李素瞥了他一眼:“我隻個十多歲的孩子,你問我,我問誰去?”


    深深歎了口氣,李素悠悠道:“盡人事,聽天命吧……你看,我們該做的都做了,甚至比別人做得好,整軍,招商,遷民,練兵,甚至為了守城,我還奪了曹刺史的權……做完了這些,城池的攻守之戰已不是過程,而是立等可見的結果,無論結果是好是壞,我們都應該接受它,因為我們盡力了,對大唐的國土城池,對城裏數千戶百姓,以及對我們守城的將士,我們都盡力了。”


    蔣權神情陰鬱地歎道:“別駕此言在理,可末將是大唐的武將,武將為國戰死疆場,也是應當應分的下場,城池若守不住,末將以身殉國是必然的,隻是,就算我死了,城池終究失去了,縱然九泉之下,我也難以瞑目,因為城池是在我手上丟的,而且,長安家中的妻兒老小日後怕也抬不起頭,因為我縱死亦是敗軍之將,我丟了大唐軍人的臉,愧對陛下和社稷……”


    李素皺了皺眉,顯然,蔣權的想法與他很不一樣。


    “以身殉國?你怎會有如此想法?”李素滿臉不認同地看著他:“打不過就跑啊,為何要殉國?”


    蔣權吃驚地抬起頭:“打不過也要打啊,大不了一死,怎能逃跑?別駕的想法恕末將無法苟同!”


    李素背靠著城牆箭垛,半躺半坐在地上,此時已是深夜,攻城的敵軍已撤迴中軍,今晚估摸不會再打了,城牆下,一隊一隊的民夫和城中的婦孺們抬著一筐筐熱氣騰騰做好的晚飯,蹣跚走上城牆,給守城的將士們輪著分發。


    大戰之後,西州的城牆上仍散發著濃濃的血腥和焦煙味道,可是此刻的畫麵看起來竟有幾分寧靜祥和之氣,委實很奇怪。


    既然閑著,李素不介意跟蔣權談談人生,很嚴肅的談人生。


    他很擔心,若他和蔣權的思想不能統一的話,將來他逃跑時蔣權很有可能扯他後腿……


    “殉國……能給大唐帶來什麽好處?”李素忽然問道。


    蔣權愕然:“好處?這個……殉國,全臣節也,與好處有何幹係?”


    李素歎道:“打個比方啊,如果西州守不住,我們是領著百姓逃出城去,還是死守在城池裏,與敵血戰至死?如果我們死了,那麽,死了便死了,敵人會用刀劍在我們的屍首上戳來戳去,讓我們死得更徹底,更零碎,結果呢?城還是丟了,人也死了,敵人親手把我們變成一具具屍體,敵人也放心了。可是如果預見到守不住西州,我們事先逃出去了,然後呢?”


    蔣權傻傻地看著他,遲疑道:“然……然後呢?”


    “然後,我們可以迴沙州和玉門關求援兵,我們可以上疏陛下和三省,請求撥付兵馬和糧草,請求大唐將士助我們奪迴西州,最後還可以領著兵馬,橫掃整個西域,今日對我大唐失了臣禮,膽敢進犯我大唐城池的小國們,皆是我們大唐鐵蹄將來必踏之地……”


    李素攤了攤手,笑道:“你看,我們如果不死,留著有用之身,能做多少事情?這些雖然是西州失守後的事,可它的結果最終還是揚眉吐氣的,而且這些事,死人是絕對做不出來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死了,就真的永遠失去翻盤的機會了,而活著,卻有無限可能。相比之下,城池失守時以身殉國,你覺得有價值嗎?”


    一番說不上正理還是歪理的言論,蔣權被李素洗腦了,傻傻地搖搖頭。


    李素很欣慰:“蔣將軍,你終於悟了,我心甚慰……話先說前麵,西州失守,我若想跑時,你不但不能攔著,還要一路護我周全,畢竟我……值得被人捧在手心裏。現在嘛,你該去巡城整軍了,你看,我們仍在為這座城池而盡力,直到它失陷前的最後一刻。”


    蔣權如同被催眠了似的,傻呆呆地站起來,雙目無神空洞,仿佛雙腳離地般飄著走了出去,顯然李素一番歪理令他的信仰有崩塌的先兆……


    李素仍坐在地上,摸著下巴開始琢磨下一步。


    理智而現實的說,西州恐怕真的守不住了,城裏不到兩千兵馬,即將到來的敵人卻很可能數萬,敵我太懸殊,李素縱有通天之能亦迴天乏術,所以,擊潰眼前這兩千多敵人後,在敵軍大部圍城之前,必須想好退路,該跑路時一定要毫不猶豫地跑,而且跑得問心無愧,因為他盡力了。


    李素沉浸於思緒中,可蔣權卻迴來了,這次雙腳穩穩踏在地上,不是飄迴來的。


    “李別駕,末將剛才仔細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以身殉國!”蔣權語氣堅定地道。


    李素收迴思緒,然後歎了口氣,很敷衍地拱拱手:“願聞其詳。”


    “沒有理由,身為戍邊武將,城在人在,城失人亡!至於以後的收複,報仇等等,自有別人來做,我看不到了,可我能讓敵人看到的是,我大唐永遠不曾屈服的精與氣!一個國度,它的將士有與敵皆亡的勇氣,那麽,任何鄰國從此以後都不敢輕捋虎須!嗯,就這樣!末將巡城去了。”


    說完蔣權轉身便走,每一步都邁得很踏實,像一座推不倒的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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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還有一更。。。(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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