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之後發生的事情相當乏善可陳。畢竟,隻要隊伍裏同時堆上了阿庫爾多納,西吉斯蒙德以及阿周那之後,任何冒險故事都會在戰鬥階段失去所有緊張刺激的挑戰環節,變成無聊的一路平推。


    何況,藤丸立香接下來需要走的這部分路上,已經不剩下什麽戰鬥階段了。


    出於一些顯而易見的原因,當阿周那穿過這條走廊的時候,他是毫不猶豫地在無人區域當中使用了重火力,字麵意義上地一路“犁”過來的,隻為了暴力破拆一切可能供伏兵藏身的地方。很可惜,這一路上他沒有遇見什麽伏兵,但這種暴力行為倒也不是說全無意義,這過程裏倒也確實毀掉了幾個設置在路上的觸發式陷阱。


    出於相似但略微不同的原因,西吉斯蒙德在由上至下的這一段電梯旅程當中,也使出了渾身解數,利用與阿周那不同的手段盡可能地確保了安全問題。畢竟在藤丸立香通過念話申請支援時已經遭受的經曆可以看出,電梯本身已經有了被敵人整體性地當做一個陷阱投入使用的前車之鑒了,安全問題上不得不防。


    好消息是,在安全保衛這類的問題上,多恩之子大多是專業對口的。


    考慮到聯通監獄的電梯出於日常管理的安全考慮,規格必然會受限,沒有時間進行土工作業的西吉斯蒙德隻好盡可能地精簡了自己帶來的救援隊伍。隨電梯和黑色聖堂的第一位帝皇冠軍一同下來的另有三人,一位是來自責難者戰團的防禦大師,另外兩位則一位來自黑色聖堂,一位來自極限戰士,從動力甲上的標識來看,這兩位都有在死亡守望當中服役的經曆。考慮到襲擊發生的前因後果,西吉斯蒙德選擇借用這些專攻對異形作戰的表親兄弟們的智慧,也很自然。


    在接到消息之後,立刻從不同戰團當中找來這些符合條件的人,研究路線圖,並且在行進過程當中排查安全隱患當然不可避免地需要花費一些時間。西吉斯蒙德隻花了四十分鍾就抵達了目標樓層,效率已經堪稱可圈可點,但沒法改變他們趕到時,襲擊事件已經基本塵埃落定的事實。


    不論如何,這對完成任務來講都是好事。整個隊伍因此得以在乏善可陳的情報交換之後,安穩地平移進了就差被拆開檢查一輪的電梯當中,毫無波瀾地驅動電機,讓整個轎廂開始向上。


    在電梯運行的聲響當中,藤丸立香左看右看一番,覺得目前的環境已經大約可以算是“安全”了。於是,她把自己縮在了西吉斯蒙德身邊,放鬆地吐了一口氣,開始對之前的這一連串事件發表評價:“好災難啊,本來應該挺開心的一件事,結果就變得這麽亂七八糟的。”


    “亂七八糟”的到底是什麽,自不用說。看看她身上穿的這件被她自己撕掉了一半裙擺,還沾上了不知道誰的血的長裙就能知道,之前的這段時間裏,她肯定過得相當驚心動魄。


    但顯然,這也並不代表跟在她身邊的幾位護衛在此前的衝突當中不稱職。每個人身上都有戰鬥留下的痕跡,尤其是仗著終結者裝甲優秀的防護能力而故意替整個隊伍吃下了最多傷害的桑托。


    唯一一個從許多方麵都格格不入的人是隊伍邊緣的克隆體——他的確也灰頭土臉的,但複刻自原體的超常恢複力已經讓他身上的傷口在這短短的十幾分鍾內徹底愈合了。除此之外,他在這件事當中扮演的角色、本身的身份和地位都顯得很尷尬。因此,在被迫與其他所有人一同關在電梯這麽一個不能算狹窄(對這個年代電梯的容量來講,一次容納七八個阿斯塔特,兩三個凡人,再加上一個克隆原體,還勉強算不上人擠人),但也絕對談不上寬敞的空間裏時,當事人雖然麵上不顯山不露水,心裏恐怕也同樣覺得尷尬。


    是故,藤丸立香的這個話頭就是為了克隆體而起的,她覺得從現狀發散著隨意跟別人聊聊天,或許有助於緩解這種顯然會在沉默當中一直滋長下去的尷尬。但她沒想到,首先掃視了一圈在場人員之後接上話的,是依然對被毀掉的木刻版耿耿於懷的阿庫爾多納:


    “是啊。”他聽起來相當悶悶不樂,“本來你要送的禮物也被毀掉了。”


    藤丸立香忍俊不禁:“你怎麽還對這個念念不忘。反正隻是贗作——況且,毀掉的隻是刻版而已,迦勒底裏當然還存著印刷完成的成圖啊。經過這麽一遭之後,剩下的這麽一版成圖不就成了無法複製的孤品了嘛,作為藝術品而論,它們的身價反而漲高了呢。”


    道理確實是這麽個道理,但阿庫爾多納還是覺得,自己沒法從藝術經理人的角度說服自己去認同這個觀點,故而在悶悶不樂的情緒當中迴歸到了嚐試自我和解的問題上。倒是本預計被藤丸立香拜訪的克隆體第一次聽說還有這麽個環節,忍不住主動把目光轉了過來:


    “我能問問,你本來想要贈送的是什麽嗎?”


    “當然可以啊,本來就是要送給你的嘛。”


    完全不知道這件事,因此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的西吉斯蒙德頭頂緩緩升起了一個問號。他就在這個問號的籠罩之下,看著藤丸立香和克隆體就《富嶽三十六景》這套浮世繪風格的版畫作品討論了幾個迴合。藤丸立香自不必說,當然知道原版是怎麽迴事,倒是克隆體也因為承接了福格瑞姆的記憶,所以迴想得起來這套作品的名字。隻是信息傳遞到第三十個千年的時候已經逸散得太多了,福格瑞姆本人也隻看過最有名、流傳最廣的《神奈川衝浪裏》這一幅的影像資料,是以克隆體也說不上來太多。


    “原版的《富嶽三十六景》是葛飾北齋晚年時和他的女兒合作的,原刻版我也沒有實際見過。我本想送給你的這一套贗作,則是北齋的女兒阿榮小姐親手雕出來的。整套作品在出版的三十六景、後來因反響熱烈而追加的十景之外,阿榮小姐又根據自己的所見所聞追加了四景,湊夠了五十版整。”藤丸立香施施然地解釋,“這裏麵還有個故事呢,你要聽聽看嘛?”


    克隆體莞爾。他沒有經曆過這個,但他憑借福格瑞姆的記憶毫無障礙地理解了這種基本的社交辭令。上流社會當中,展示高附加值的藝術品的行為,往往並不僅僅在展示一種美學體驗或者彰顯當事人的審美,其下必然還隱藏有更多意義。他具備輕易理解這些言外之意的能力,也相信自己完全可以做到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自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但在點頭之後,他意識到,這種自信並不是源於他自己在類似問題上的成功經曆,而是福格瑞姆的。這想法令他心頭上掠過了一絲轉瞬即逝的陰霾。


    藤丸立香看似對此毫不知情,隻是自顧自地開口講她的故事:“那時候倒也沒什麽很特別的事情發生,整件事的起源可能就是早上的味增湯有點鹹了吧,阿榮小姐在閑得發慌的時候突然覺得:雖然我的名氣大都是因為幫助爹爹北齋作畫,因此沾光得來的,但現如今,我的畫技也未必比爹爹差啊!藝術家嘛,有時候就會突然在這類事情上鑽進牛角尖裏。產生了這個想法之後,阿榮小姐就把自己關進了畫室,想要在沒有受到父親影響的情況下獨自製作作品。


    “她當時的想法是,如果我能獨自做出爹爹最有名的作品、做到以假亂真的程度的話,那就說明我在技法上和爹爹沒有任何區別了。於是,她就這樣在閉關狀態下一口氣做出了《富嶽三十六景》的全部四十六版,又找了彩墨印刷出來,占了船上一整條走廊辦她的街頭畫展,還蹲在一邊偷聽每個路過的人的感想。


    “畢竟,阿榮小姐在原作裏也出了力,這一套贗品自然做得與原品一般無二,幾乎所有路過的人都在奇怪,為什麽路上突然搞起了北齋畫展。頭幾個人路過這麽說的時候,阿榮小姐還挺高興。但經過的人一多,大家都這麽嘀咕,阿榮小姐就生氣了:這明明是我的作品,為什麽大家都在說爹爹的事?


    “於是,阿榮小姐就從暗處跳了出來,大發了一通‘我明明就有在暗處的線條裏藏了自己的花押,為什麽沒有人看出來!你們全都不識貨!’這類的脾氣,然後一幅一幅把簡裝的畫框從牆上摘下來摔在地上。就算知道是贗作了,大家也覺得可惜,紛紛勸她,說‘畢竟這也是你辛苦做出來的,你又何苦這樣對畫作摔摔打打的呢?’


    “大家把阿榮小姐的贗作認成原作,在知道是贗作之後依然也對她可能摔壞作品的舉動報以痛心,這本說明了大家認可她贗作的藝術價值,阿榮小姐的技法之高妙,確確實實和北齋先生本人相比,也已經不遑多讓。這和她本來所想的結論一模一樣,可她卻完全開心不起來。捫心自問,她想通過自己的這一批畫作讓大家記住的畫家是自己,結果大家都還是隻想到葛飾北齋——這不是完全失敗了嘛。


    “但事情也沒辦法:阿榮小姐的雅號‘葛飾應為’從來都隻能作為北齋先生的影子存在,想要讓別人記住她的話,隻能努力做出超過自己父親、連北齋本人都會嚇一跳的厲害作品。但是這又談何容易?她是葛飾北齋的女兒,接觸到的筆墨紙硯,刻刀畫板全都是北齋先生的東西,作為助手習得的技法也都是北齋先生親身傳授的。就算她在這種風格道路上再怎麽努力,也不過是在模仿自己的父親而已。在畫工上做到與父親難分伯仲已經是極限了,想要超越更是天方夜譚。那麽要改換風格另起爐灶嗎?但她自己在沒嚐試過的情況下,也無法知道自己能不能適應其他風格,更是有轉型失敗、連北齋助手的工作都做不好的風險蘊藏其中。阿榮小姐這時候完全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了。


    “這個時候,聽見騷動的北齋本人反倒過來了,訓斥自己的女兒說:‘我說你這個小妮子關著門在做什麽呢,原來趁著沒有工作的時候在偷偷幹這種事情啊。你又不是還在學畫的小孩子了,反複畫這些已經畫過一次的東西還有什麽用?工作之外還要畫的話,就用你自己的筆硯去畫些新的東西來啊!’


    “阿榮小姐這才想明白,大家會把她這一次的作品認成北齋先生的,並不在於她是不是在細節裏把自己的花押藏得太好了,而在於她畫出來的是北齋先生的富士山。如果她想要讓別人記住自己,就得動手畫出自己的富士山來。想通了這一點的阿榮小姐又迴到自己的畫室,以自己的所思所想創作出了這套作品當中的最後四幅版畫——本來我是想著咱們一起動手,一幅幅把刻版上的畫作印出來,一邊慢慢講這個故事的。在講到這裏的時候,不論印到了哪裏,我都把最後那四幅刻版翻出來,給你看看在同出一脈的繪畫技法上,視角和表達上的差距能讓成品產生多大的差別。但可惜,現在的情況是這樣,我隻能空口無憑地這樣做個無實物表演,畫作的具體內容隻能請你自行想象了。”


    講完了故事的藤丸立香滿意地縮迴了原地,開始審視自己所有聽眾的神情。星際戰士們大多不關心這個問題,這很正常。其中隻有阿庫爾多納在冥思苦想,西吉斯蒙德似乎對故事中的某個細節感到困惑,不過他們都沒有據此發言。阿周那和阿斯克勒庇俄斯則一個看天一個看地,明擺著拒絕發表意見,隻有克隆體自己略微顰眉,懷著對故事中的意有所指而生出的略微不滿,指出:“但這個故事到底發生在何時何地,你又怎麽會知道呢?”


    “它可以發生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藤丸立香故意不做正麵迴答,“如果你是認為當中人物生卒年的問題不合理,那麽不論阿庫爾多納,桑托連長還是西吉斯蒙德,他們在此時此地的存在本身可也同樣‘不合理’呀。”


    克隆體失笑。這個故事和他現在的情況重合得太多了,他無法不多想:“那麽,你所說的這個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這重要嗎?”藤丸立香再一次狡猾地迴避了問題,“重要的不是這故事是不是真的,不在於刻版本身,甚至不在於你是否能在見到那些畫作的成品時,一眼從中認出其中四張阿榮小姐的原創作品。重要的是阿榮小姐最終找到了自己的筆硯,可以畫出自己眼中的富士山了。”


    克隆體想要說些什麽,但轉念一想,又放棄了。藤丸立香這種“通過一個寓言故事延伸開來,以意有所指的機鋒指出問題核心”的講話方式令他想起察合台可汗,他本也想說說這件事,但“你讓我想起我的一個兄弟”這句話剛要出口,又被他急匆匆地咽了迴去。他遠不覺得“找到自己的筆硯”是像故事中說的那樣簡單的一件事,也不覺得作為原體克隆的自己和真正的原體可以稱兄道弟。已死者那總是在他腦海中時不時出現的雜音又開始冷笑,他——


    “對了,我突然想起來,還沒有請教你的名字呢。”藤丸立香的聲音打斷了克隆體剛要開始紊亂的思緒,“我叫做藤丸立香,這個名字想來你必定也已經在拜帖上見過了。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極限戰士好像根本沒有幫你寫。”


    那這確實不怪極限戰士,克隆體忍不住苦笑。但馬克西烏斯因為這句話而不開心了,忍不住提示道:“閣下,其實在——”


    “——哎呀,‘福格瑞姆的克隆體’可不算是名字。”藤丸立香聽起來帶著點嗔怪式的不高興,“那隻是一個當事人沒得選的身份,就像是阿榮小姐是葛飾北齋的女兒那樣。在正式的書麵場合裏,阿榮小姐會寫自己的雅號‘葛飾應為’的。我想要知道的是類似這個的‘名字’。”


    在第一個瞬間裏,這個問題令克隆體非常煩躁。他沒有屬於自己的名字,將他製造出來的法比烏斯·拜耳唯一的目的隻是讓他成為“另一個福格瑞姆”,他曾經和現在遇見的其他所有人,也都因為他本人的記憶、容貌、特征和能力如此認為。沒有人對他抱有超出曾經的福格瑞姆之外的期望,甚至還因為福格瑞姆本人的墮落而對他多有提防。毫無疑問,克隆體是真正那位福格瑞姆的影子,即便真正的那位已經死了,他所投射下來的陰翳依然落在克隆體的身上,並且死而不僵。沒有人認為他有能力離開前人以自己的人生為他定下的範式,自然也沒有人想起他應該有一個自己的名字——


    然後他意識到,這場談話當中,藤丸立香所說的一切都連起來了。她所說的故事是否真實的確不重要,重要的隻有阿榮最終找到了自己的筆硯。當然,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便克隆體的思維和智識都有原體的規格,也沒辦法在轉瞬之間想通一切。可就像是作為北齋助手的阿榮也有自己的雅號“應為”,這才有了令旁人分清她與北齋的先決條件那樣,他也可以從給自己定下一個“雅號”開始。


    克隆體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這口氣很長,仿佛他是要把自己三個肺裏的空氣全部吐光那樣。


    “藤丸小姐,你所掌握的溝通藝術如此高妙,實在令我驚訝。”在這一段沉默之後,想通了一切的原體克隆再次露出了得體的微笑:“古泰拉有句話:來而不往非禮也。此前我確實沒有一個足夠正式的名字,但既然你問了,我會告訴你:


    “我的名字是珀伽索斯。”


    克隆體做出了這樣的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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