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是雍玉鼎承諾要帶徒弟們一起賞月的時候。


    這一天特別令人興奮,雖說淨是些每天看,看到很膩的臉孔,但一起賞月這種事可是頭一遭,再加上也是最後一次,沸騰的氣氛是可預期的。


    除了一個人之外。


    雍震日硬是擺了張臭臉給其他人看,讓所有人在三裏外即能感覺到他的不悅和怒氣。但是沒人理他,應該說也沒膽理他。


    離開的決定確定後,誰來告訴馮京蓮成了最要緊的事。


    他們不能帶她上戰場,又不希望瞞著她一直到要離開前才告訴她,那樣不就跟她之前做的事一樣……左思右想後,他們決定推派一個人去說,該名代表幾乎立刻確定雍震日為不二人選。


    誰教他最和馮京蓮的“感情”最好。


    想當然耳,接下這件苦差事的雍震日絕對不會有好臉色,自然沒人敢跟他說話。


    可是所有人都不敢,不代表仲孫襲不會。


    “年時,我都聽說了,你負責告訴小京那件事——噢!”仲孫襲話還沒說完,即被賞了一拳。


    雍震日收迴拳頭,冷冷地說:“我最痛恨別人幸災樂禍。”


    “我明明什麽都還沒說。”仲孫襲端著一張被打腫的正經麵容。


    “你一定會說,而我不想聽。”所以先下手為強。


    “想不到年時毛長齊了,個性也變得任性妄為許多。”


    “這句話我最不想聽你說。”


    “難道你毛還沒長齊?”


    “你除了問候別人的毛有沒有長齊以外,能不能認真看著別人的臉說話?”


    “對了,你們有人看到小京嗎?她好像到現在還沒來。”藍桂突然插口問道。


    因為要到附近的河邊去賞月,所有人都先行迴家清洗練了整天的汗臭味,順便帶一些吃食再到武館集合,現在隻剩馮京蓮一個人還沒到。


    “既然這樣,我們去接她吧,反正去的路上會經過嘛!”萬二提議。


    雍玉鼎想想也是,於是領著一群門生浩浩蕩蕩出發。


    村子說來並不大,沒多久時間他們來到馮京蓮家門前,由雍玉鼎代表敲門,馮守良很快前來開門。


    “你們是來找京蓮的對吧?”馮守良一看見雍玉鼎馬上明白,接著他露出苦惱的表情,抓抓後腦勺,“但是那孩子說什麽都不肯出門,實在有點麻煩。”


    雍玉鼎客氣地問:“她不舒服嗎?”


    “真要說不舒服的話,並不是,可是好像也可以這麽說……唉……總之,你們要不要進來勸勸她——”馮守良的話被屋裏傳來的咆哮打斷。


    “不準讓他們進來!”


    聽到這句話,雍震目的眉峰挑得老高,“師父,馮叔,是不是能讓我進去把她‘請’出來?”


    雍玉鼎和馮守良都聽出他的弦外之音。


    “讓你進來沒問題,但是我懷疑現在的她,很難‘請’得動。”馮守良退開,讓他進來。


    雍震日笑得極有禮貌,“請馮叔放心,至今還沒有人是我‘請’不動的。”


    “那就麻煩你了。”馮守良露出看好戲的神情。


    雍震日向前走了幾步,突地迴頭朝雍玉鼎說:“請師父先前往河邊,今天一定有很多人會到河邊賞月,咱們人又那麽多,先去占個好位置,我保證不出一刻鍾就把她帶過去。”接著他又轉向馮守良,“請馮叔也一並前往,毋須擔心小……京。”


    他剛剛一定想說小鬼!除了馮守良,所有人的心中同時閃過這句話。


    錯過好戲雖然有點可惜,但中秋賞月向來是村裏一大盛事,馮守良也就跟去了。


    用爽朗的笑容送走其他人後,雍震日的笑多了“惡質”的成分,同時扭動脖子,甩動雙手,做起暖身預備動作,已經準備好要痛快“整治”她了。


    馮家不大,雖然是第一次來,雍震日很快就找到馮京蓮的房間。


    “我說了不去!叫他們走開!”聽到腳步聲,馮京蓮的怒喊衝了出來。


    鐵灰色的眸子閃動著邪氣的愉快光芒,雍震日一腳蹦開房門,大剌剌地走進去。


    “那可不行,我已經跟師父保證會把你‘請’過去了喔。”輕鬆的語氣是他使壞前的征兆。


    一見是他,馮京蓮失聲驚叫:“你怎麽會在這裏?!”


    發現她裹著棉被整個人躲在桌子後麵,雍震日大步繞過桌子要抓她;她拖著一床棉被,但動作可不慢,馬上往反方向跑;雍震日也不笨,覷了個機會轉身往另一邊跑,差點抓到她,被馮京蓮在千鈞一發之際險險逃過。


    一時間兩人繞著桌子打轉個沒完沒了,最後是雍震日先停下來。


    “小鬼,你叛逆期到了嗎?家裏沒大人就能耍叛逆?這種心態是很要不得的,快點,乖乖跟師兄走。”


    “不要!我不去了!今天不去!明天我會上武館!”馮京蓮緊抓著滑落的被子,殺氣騰騰地吼道。


    “喂喂,你到底在搞什麽?白天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雍震日突然停頓片刻,跟著吞吞吐吐地問:“啊……該不會是那個……上次那個……”因為不清楚姑娘家有何問題,他隻是聯想到上次使她泄漏女兒身秘密的原因。


    “才不是!”馮京蓮的兩頰迅速染上緋紅,氣急敗壞地製止他把姑娘家私密的事說出來。


    發現她的臉浮現像姑娘家的紅潤,雍震日的心沒由來地揪了一下,仿佛有頭蟄伏已久的野獸伺機而動,衝破潛意識設下的那道防線,和他直接麵對麵。


    ——原來自己一直不肯叫她的名字,每當發現她有哪裏不同,哪裏像個……女人,便會在心裏暗罵自己看走眼的原因,全都是怕認清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喜歡上她的感覺。


    為什麽對她的欺騙和不信任,他如此在意?為什麽當別的師兄弟快要碰到她時,他會感到不悅?為什麽願意在她麵前毫無顧忌地表現出心裏的畏懼?為什麽總認為她比其他人更貼近自己一些?


    最可怕的是,她此刻的神情竟令他升起想要保護她的感覺!


    老天爺!他竟為一個小鬼心神擾亂到這種程度!


    “過來。”花了一段時間才厘清自己的感情,雍震日卻沒有開心的樣子,反倒老大不高興地命令。


    為何要高興?如果承認了,肯定被師兄弟們給嘲笑得半死!啊——地幾乎可以想見藍桂笑容滿麵的說出下流的話,但最可惡的是,師父絕對會是帶頭起哄的那一個!


    馮京蓮無法探知他此刻糾結的“內心世界”,因為她也有同等混亂的“內在麵子”要顧。


    什麽叫她也該開始習慣穿姑娘的衣裳?什麽叫她的“男裝”都被拿去洗了?衣服不都是她在洗的嗎?養父這番話未免太可笑!


    未免落得未著寸縷的情況,她隻好穿上那些輕飄飄的衣裳,軟綿綿的料子讓她很不習慣,還弄得她好癢,好想脫掉這身從沒穿過的衣服。


    即使在心裏暗罵個不停,馮京蓮仍戒各地瞪著他。從他難看的臉色來看,定是對這個情況很生氣,但這又不全是她的錯!


    “總、總之,你替我跟師父說聲我今天不去看月亮了……”她的聲音漸漸消失在雍震日的瞪視中,可好強的她很快找迴氣勢,對他擺出不屑樣,揮揮手說:“就是這樣,快滾吧!”


    話說得很快,馮京蓮偷偷咽了口唾沫,深怕他一個撲過來扒掉她身上的被子,到時候可就難看了。


    雍震日以緩慢得像是故意折磨她的速度挑起一眉,沒有笑,高深莫測的神情令人有些畏縮。


    “我說,如果你不過來,我就要過去哦……”尾音還沒落,雍震日的身影已經消失,下一瞬便抓到她。


    “喂!你根本沒有給我選擇的機會啊!”馮京蓮第一個反應是抱緊被子蹲下。


    “嘰嘰喳喳的吵死了,你是藏了男人在床底下害怕被娘親找到的叛逆小丫頭嗎?啊……我是你娘親嗎?”雍震日不耐煩地搔搔頭,一把揪住她緊抓不放的被子,用力一扯。


    馮京蓮隻來得及“啊——”一聲,千百萬個不願意看著被子從頭上飛走,隻好用雙臂抱住自己繼續蹲在地上,死也不肯起來。


    “小鬼,你到底——”話說到一半才看清楚她此刻模樣的雍震日,徹底呆住了。


    明年才及笄的馮京蓮和一般姑娘差不多高,可是跟他比起來稍嫌矮了些,以前他總會拿這點嘲笑她,如今慶幸還好她沒長得跟自己一樣高,否則這件石榴裙穿在她身上,一定跟套在粗獷的男人身上那樣可怕!


    是說……她也太、太……適合女裝了!


    有必要給他這麽大的視覺衝擊嗎?他才剛剛發現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情而已!


    見雍震日兩眼發直的瞪著她,馮京蓮自暴自棄地說:“夠了,用不著說話,我知道看起來很怪,不用你告訴我;但是沒人規定我在家裏不能這樣穿吧?是你自己要來看的,我可沒請你來,要笑就快點笑吧!今日讓你笑個夠,反正也不是我自己要穿成這樣的……”


    幾乎看傻了眼,雍震日猛地迴過神,幸好抓住她最後一句話,順勢道:“啊,是啊!你也知道自己不適合,那還穿這樣是想嚇死大家嗎?”


    嚇、嚇死他了,這小鬼原來真的是個女的!穿這樣絕對是犯規!如果她這個時候找他單挑的話,他絕對打不下手!


    不,不行,他看到都覺得她……很美,如果讓其他家夥看見了……


    當下,雍震日決定不去河邊賞月了。


    聽見他的話,馮京蓮的臉上罩下一層陰影。


    她是有想過習慣穿男裝的自己會不適合這身衣服,可真有糟到這種地步嗎?聽他這麽說,她競有受傷的感覺。


    馮京蓮板起麵孔,惡聲惡氣地趕他離開,“你出去啦!我要換衣服了!”


    她今晚要直接睡了,明天一早立刻把這些衣裳拿去燒,絕對不給別人看到她穿女裝的機會!


    出去?今天可是中秋,是團圓的日子,她是他決定要守護的人,在他心裏是跟家人一樣的存在,當然得在這天一起賞月。


    “走了。”雍震日自顧自地牽起她的手離開房間。


    說“帶”,不如說是“拖”更貼切。


    “不要!放開我!會被人看到的!我不想留下笑柄啊!”馮京蓮身體往後仰,拚了命想抽出自己的手。


    “笑柄已經留下了,深深留在我心裏,你就別再擔心了。”一手放在左胸上,他說得一臉正經。


    “我、說、不、要、了!”馮京蓮氣急敗壞地跺腳。


    雍震日搔著頭,幹脆打橫抱起她——如果是以前,他一定用扛的,但今天她穿成這樣,除了說話的語氣外徹頭徹尾是個小姑娘,用扛的實在不漂亮。


    “放心吧,再可笑也隻有我看到。”雍震日鐵灰眸心閃著笑意。


    “喂!你幹嘛?搞錯了吧?你應該用扛的……”


    “你穿成這樣還希望我用扛的嗎?”話才說完,雍震日蹬足,使出上乘輕功飛身竄出屋內,朝與河邊相反的方向奔去。


    馮京蓮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滿心想著自己剛剛的話有誤,應該是要他把她放下來,而非執著於用扛的還是用抱的這種詭異情結……是說被他這麽抱著,她為何會心跳加快?


    用姑娘家的說法……好像是見到喜歡的人時會出現的心跳加速。


    思及此,馮京蓮小臉一紅,隨即告訴自己是她想太多了,畢竟他可是雍震日耶!是她的……什麽去了?算了!不管啦!不過,他的肩膀有那麽寬嗎?他是比她高沒錯,身形看起來應該和她差不了多少吧……搭在他肩膀的那隻手忍不住順著肩線來迴輕撫,想確定自己是不是弄錯了。


    “小鬼,你打算摸到什麽時候?”在後山破廟前停下腳步,雍震日擠眉弄眼地問。


    馮京蓮這才發現自己的動作有多暖味,忍不住紅了兩頰,咕噥著“摸一下又不會少塊肉”、“我隻是好奇”之類的話,從他結實的雙臂跳下來,不自在地拍拍長裙。


    “到這裏幹嘛?你不是怕到不敢走進去?”


    “我最後再說一次那不是怕,是敬畏。”雍震日糾正她的用詞,“況且我又沒有說要進去。”


    尾音方落,他人已經在破廟外牆的簷瓦上,好整以暇地俯視著她。


    “上來吧,我保證這裏不會有人。”


    說得好像她很怕人看似的……如果不是這身輕飄飄的怪衣裳,她才不怕咧!


    他話裏的嘲諷令馮京蓮挑了挑眉,接著輕輕一躍就上去了。


    “既然你這麽怕這裏……敬畏這裏的狐狸精,幹嘛不到瀑布去?”


    聽見她的話,雍震日俊挺的五官霎時一僵。


    為什麽不去瀑布?因為那邊在晚上看起來更可怕啊!而且不是經常聽人說,有水的地方更容易聚集那些鬼魅……不,是使人發自內心崇敬天下廣大的“東西”。


    他才不要去!


    “那、那那裏比較遠,這裏就可以了。”他硬擠出這句話。


    “你說了三次那。”馮京蓮平靜地提醒他,然後在他身側的簷瓦上坐了下來。


    這裏確實不會有人來,整個村子的人都到河邊去賞月了,會到這鳥不生蛋的地方的,恐怕隻有他們。


    雍震日刻意不去看身後的破廟,小心翼翼地坐下。


    兩個人仰首看著月亮,但過了一會兒,雍震日把目光悄悄轉向她。


    這麽說來或許很蠢,比起月亮,他更想凝視著她。


    不知道是不是月色的關係,她看起來嬌小許多,五官散發著嬌柔的氣息;望著她小小的身軀,他想起剛剛抱著她的感覺,碰到她的皮膚隱隱發熱著,尤其是雙臂,仿佛還殘留對她嬌小軀體的記憶。


    噢……他真如此渴望女人嗎?


    這個問題在心中很快被否認,因為他對村裏其他姑娘,不曾有過這樣的情感或想要親近的渴望。


    “二師兄。”她突然喚。


    雍震日有些訝異,她從不願意喊他師兄的,至少不是求情的時候她打死都不會這麽喊。


    “這幾天我想了很多。”馮京蓮緩緩低下頭,然後轉向他,露出一個嫌惡到很醜的神情,說:“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打擾我練功?老拿小石子妨礙我,你是不是嫉妒其他人?嗄?你一定是喜歡我吧?”最後一句話,她是故意這麽說的。


    “是啊,你說的沒錯。”在場沒有其他人,雍震日倒是承認得很幹脆。


    馮京蓮愣了一下,“哪句沒錯?”


    雍震日先嘀咕了聲“還有哪句啊”,然後才道:“我喜歡你的那句。先說了你可是第二個知道的人,第一個是我。”


    “也就是說……你喜歡我?”她語氣平淡地重複他的話。


    “你懷疑?”他有些沒好氣的看著她。


    “我們認識多久了?”她又問。


    “七年多了吧。”


    “你在我變成女人之後才喜歡我?”這實在令人高興不起來。


    “第一,你不是‘變成’女人;第二,你一直都是女人;第三,我不可能喜歡上男人,如果在你還是‘男人’的時候喜歡上你,師父可是會擔心的;第四,如果不幸喜歡上是‘男人’的你,你認為我現在還會喜歡你嗎?”雍震日嗤了聲,把她當笨蛋。


    “嗯……你這麽說也沒錯。”馮京蓮沉吟了下,“但是,聽到有人說‘我從以前就很喜歡你’,這樣的話會比較開心吧。”


    “我從以前就很喜歡你啦!小鬼,你感覺不出來嗎?”雍震日拍玩著她和自己一樣的馬尾,“否則我隨時可以把你撂倒的,也可以把你這學我的發型給扯掉,也不會請你吃辣味胡麻餅了。”


    “為什麽我覺得你是在強詞奪理?”馮京蓮把頭發抽迴來,“我是不太清楚啦,但這種情況應該要更激動,更……那個吧!不該是這種氣定神閑的模樣吧?”


    “激動是你的期望?還需要什麽?”雍震日做出認真受教的表情。


    “算了,聽你這麽說我一點都不期待。”馮京蓮揮揮手,又抬頭去看月亮,嘴邊卻隱隱泛著笑痕。


    反正這樣比較好。


    她才不需要過於激動的場麵,因為他們平常就很激動了;感動或難為情的話語她也不能習慣,像這樣平常的說出來,反而更能理解他的真心。


    而且老實說,這樣平凡的話語,其實她已經快要招架不住了。


    “小鬼,我可以當作你很開心吧。”雍震日注意到她的笑容,把頭枕在盤在膝上的雙手上,輕聲問。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她斂起臉上的淺笑,麵無表情地看向他,“你沒想過如果我不喜歡你的話呢?”


    “嗯,所以你不喜歡我?”他問得極有自信。


    馮京蓮皺起眉,伸手掐著下顎思索,“與其說喜歡,不如說是習慣,畢竟我們都認識這麽久了……”


    “你和師父也認識很久了。”他說。


    “我確實喜歡師傅啊!除了他耍笨的時候。”


    “好吧,算我舉錯例子……”


    “嗯,不然拿大師兄來比較如何?”


    轟隆轟隆!


    馮京蓮話才說完,雍震日旁邊的簷瓦連同圍牆一並碎裂成一攤土堆。


    “嗯,你說什麽?”揉著劈了牆的手,雍震日用過於燦爛的笑容問道。


    他快氣炸了!為什麽?大師兄是他的死穴嗎?她不能提起大師兄嗎?


    “不,那個……呃……我是說三師兄。”馮京蓮冒著冷汗改口。


    雍震日哼了聲,“那麽,我跟康惠在你心中誰比較重要?”


    “都很重要。”見他又打算劈牆,她忙道:“對我而言,你們都像家人一樣重要,我一直是這麽認為的……不過,你確實比較特別。”


    說完,她的頭垂得低低的,暗自祈禱他不要問“哪裏特別”這種迴答起來難為情的話。


    馮京蓮忐忑不安地等著他的下文,結果隻等到沉默。


    怪了……難道她說錯話了?應該錯得不嚴重,容易修正吧?依牆沒有毀壞得更嚴重的情況來看。


    悄悄抬起頭,她在他臉上看見了不可思議的表情——他竟然……笑了。


    不是冷笑、不懷好意或別有居心的笑,而是前所未見的滿足笑容。該怎麽說?他這笑容比她吃飽時會出現的笑容更多十倍的開心!


    她隻說了一句話,便能讓他如此開心嗎?


    馮京蓮說不出心裏的感受,但絕對比打贏他還要更讓她歡喜愉悅,而這僅僅是因為他對她露出了不同的表情,使她的心好像注入了什麽溫暖的東西,有點像天冷喝的熱湯,像冬天跑後山時出現的暖陽,那麽、那麽令她向往。


    那抹笑沒有維持太久,因為他眉心微微蹙起,隨即令他看起來有那麽一點迫人的感覺。


    不會討厭,而是緊張。馮京蓮察覺了他輕易掌握了彼此間的氛圍,不用靠近,已經害她心跳加快了起來。


    “小鬼,我隻問一次,你願意成為我真正的家人嗎?”雍震日神情嚴肅,令人無法起疑。


    “真正的家人?”她愣愣地重複他的話。


    “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吃同一鍋飯,用同一個澡盆,睡同一張床。”他露出微笑,又去摸她的發,緩和了帶給她的壓迫感。


    他是希望她認真想,才故意把氣氛變得沉重。


    “家人並不是都睡同一張床的吧。”她扔了記白眼給他。


    “聽說這位家人有個特別的稱唿,對孩子來說叫做娘,對仆人來說叫做當家主母或者夫人。”他邊說邊朝她靠近。


    今晚,他特別想仔細看看她的模樣,好像以前從未見過她一般的渴望。


    “喔,那對你來說呢?”馮京蓮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不習慣兩人間肢體接觸太過和平。


    “嗯,啊,就是那個啦……那個兩個字的稱唿。”雍震日有些困窘,想含糊帶過。


    “妻子。”馮京蓮可不讓他敷衍過去,“現在問這個你不覺得太早了?”


    她才十四歲,明年才及笄。


    “不會,一點都不早。”


    他快要沒有時間了。


    馮京蓮沒聽懂他話裏的意思,想了一下,開口問:“嫁給你,我能一輩子吃飽嗎?”


    兒時餓肚子的記憶造成她現在一提起吃便在意得不得了。


    “每餐都讓你吃一桶白米飯。”他允諾,甚至送上附帶點心,“而且一年四季都不缺辣醬。”


    “那正是我最怕的。”說完,她嗬嗬大笑。


    “小鬼,你還沒有給我答案。”他不疾不徐地催促,頗為享受她的笑聲……至少他快要認為破廟是個好地方了。


    “等你開始懂得叫我名字的時候,我就答應做你的妻子。”以前他還會叫她那個像是開玩笑的名字,最近都隻叫她小鬼,好像她真的很小,有矮化她的嫌疑。


    “就這樣?”他問,似乎想確定她要求的如此簡單。


    “不然加上等我打贏你如何?”她興致勃勃地提議。


    雍震日立刻拒絕,“不是我看不起你,而是那實在太難了。啊……這好像正是看不起。”


    “去死吧,歲時!”她一拳重重揮過去。


    雍震日朗笑著接住她的拳頭,然後輕輕一拉,把她往懷裏帶,用寬闊的胸膛將她仔細地收進懷裏,在她耳邊低語——“京蓮,我會保護你一輩子。”


    她的生日並非是元日。


    以前馮守良問她幾歲,她迴答“過年後八歲”之後,馮守良似乎誤會了,以為她的生日就在元日,從此以後那天的飯菜特別豐盛。


    反正她也不曉得自己真正的生日,便閉緊嘴巴沒有多說。


    她在生日那天嫁給了雍震日,因為是嫁裳,她沒得挑必須穿著女裝在眾親友麵前出現。當現場一陣無聲時,她真恨自己身為女人,如果情況對調就可以讓他來穿,她一定會捧腹大笑。


    結果她發現他的臉色也沒好到哪兒去,敬酒的時候他幾乎是瞪著每一個人,不知道在發什麽脾氣。


    他們沒有圓房,她猜想他可能覺得她太像男人,倒也不怎麽擔心,因為師父說他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她完全不懂師父指的是什麽,不過師父的話不會有錯,所以她不懷疑。


    但是現在,她很懷疑他們是串通好的。


    馮京蓮看著所有的師兄們,神情已經冷靜下來,很難想像昨晚她蒙在被子裏大哭了一場。


    ——他竟到要走的前一晚才告訴她。


    村子裏的人都來道別,每個人都忍不住往她瞧上幾眼,似乎認為她一定會掉淚,因為他們成親也才三天而已。


    是啊,才三天。


    她看著他和幾個師兄低聲不知道說些什麽,她猜想一定是不想讓她知道的事情。


    她多想問:“不是你說沒有欺騙的嗎?為何瞞著我這件重要的大事?”


    偏偏她想起他曾說過的話——就算是我騙了人,別人也不能騙我。


    於是她隻能這麽想——是她自己沒能察覺,不是他騙了她,這樣會好過一些。


    非去不可?


    從知道他要去哪裏之後,她隻在今早出門時這麽問他。


    因為我有想要守護的東西。


    他這麽迴答。


    如果她不是武館的門生就好,便不會了解這句話背後的意思,正是因為她受過師父的教導,才會無法央求他留下。


    他們都是武人,有所追求的事物和理念,她不能阻擋。


    但是……如果她也是男人該有多好?如果是男人,他們不會瞞著她偷偷決定這種事,她也能上戰場,也能和他們同生死共患難,不會像現在這樣獨自一人體會被拋下的孤獨感。


    如果是男人,哪怕不能和他結為連理也……


    他在元日那天迎娶她。


    什麽會被取笑到老之類的事他都拋在腦後了,他娶了一個真心愛上她本質的姑娘,一個他早已當作是家人的女人。


    依照習俗她必須穿著嫁裳,當所有人看見她的女裝扮相後,原本鬧哄哄的場子一片寧靜,靜得連針落地都聽得見,在那一刻,他一邊慶幸自己早一步娶了她,一邊用瞪視提醒師弟們別太放肆的盯著她看。


    她永遠不需要知道自己其實很美,他不願意與別人分享。


    他們沒有圓房,因為她還太小,而且他即將遠赴戰場,他不希望留下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如此一來,倘若他不幸早一步離開人世,她也能毫無顧忌的再嫁。


    他在離開的前一晚才告訴她這個消息。


    她哭了一整夜,因為太過了解她的性子,他隻能背對著她假裝沒聽見,心裏卻不斷歎息。


    早知道她會哭,而他怎麽也不忍心見到那一幕,才會一拖再拖,拖到不能再拖才說。


    當她拉起被子蒙著頭,努力不發出哭聲,但還是不小心逸出絲絲抽泣聲時,他感覺自己的心被拉扯著。他想抱住她,即使說不出安慰的話,也想讓她在自己的胸膛裏哭泣。


    但是他辦不到。


    如果真的這麽做,他一定會離不開。


    成親……也才短短三天啊!


    是他決定這個時候離開的,怕再待下去會越來越不想走。


    她一定認為他是個說一套做一套的家夥,那也無妨,他不會為自己的懦弱辯解。


    非去不可?


    從知道他要去哪裏後,她隻在今早出門時這麽問他,聽似淡然尋常的口氣,他知道那是自尊心極強的她強撐出來的。


    因為我有想要守護的東西。


    他隻能這麽迴答。


    他是一介武夫,早在大師兄迴來前,他已經決定了未來要為國家而戰,如今隻是多了一樣——為保護重要的東西而戰。


    他自私的利用了她的理解,說走就走,連挽留的機會都不給她。


    如果她也是男人該有多好?如果是男人,便能一起上戰場,她絕對會是守護他背後的不二人選,能和熟悉的人一起同生死,對她而言一定比孤單的被拋下的寂寞要來得好。


    但,如果她是男人的話,他也不會……


    他一次也沒有迴頭。


    目送他的背影,她突然覺得好不舍。


    如同以往一樣的背影,距離卻是越來越遙遠,從以前開始,她的手便不夠長到足以抓住他,爾後又該如何是好?


    馮京蓮感覺未來一片茫然。


    “對不起。”站在她身邊的仲孫襲低聲道。


    “……為何要說對不起?”她慢半拍問。


    “如果我不迴來,沒有帶迴那些消息的話,歲時也不會想離開。”


    “是這樣嗎?”她問。


    仲孫襲麵向前方,卻用眼角餘光打量著她,想摟著她的肩給她一點安慰,可是他很清楚她需要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個已經走遠了的人。


    “對不起,是我帶迴這樣的消息,卻沒有一起跟著去。”他忍不住又道歉。


    馮京蓮卻沒有迴答,隻是一個勁地盯著遠方。


    仲孫襲猜想,她是在等雍震日迴頭。隻要一眼就好,她一定會把那一眼深深刻進心底。


    這兩個人之間的羈絆,是從小開始的。


    無論他背著睡著的馮京蓮迴家幾次,或是在她肚子餓時買多少她想吃的東西,隻要雍震日一出現,她便會立刻追著他跑。雖然她嘴裏總喊著要打敗雍震日,但是他們之間的感情不是簡單的三言兩語能解釋的。


    他也曾想過,如果當初師父是要他去找那個打傷了武館門生的小霸王就好了,他會比雍震日早一步碰上她,她也會追著自己跑,那麽一心一意,眼裏隻容得下那道背影的追著他。


    “小京,將來無論你需要什麽幫忙,都可以跟我說,好嗎?”他提高嗓音,試圖引起她的注意。


    原本他是想走到她麵前,可一想到她的眼裏仍然不會出現自己的身影,他便卻步了。


    “……嗯。”她的迴答可以聽出心不在焉。


    仲孫襲無奈的笑了,轉身離開。


    不會有人送他……或者說他最希望的人不會送他。這是懲罰,是他帶走了她最重要的人的懲罰。


    馮京蓮是那麽的專心一意,以至於完全沒有注意到仲孫襲離開。


    他才剛走,她已經望穿秋水地思念著他了。


    “摸著你的心,告訴我你感覺到什麽?”仲孫襲離開後不久,雍玉鼎來到她身側,如是問。


    “……心跳?”馮京蓮不是很確定師父想問什麽,卻很樂意現在有個人來讓她分心,讓她不要感覺那麽痛。


    “每個人都以為心是最重要的髒腑,人們說的快樂啦、悲傷啦,歡喜和痛苦之類的感受,似乎都因為有心才得以成就的,所以心死了,人就算死了。”


    馮京蓮猶豫地看著雍玉鼎,對他的話似懂非懂。


    師父究竟是讚成這種說法還是另有想法?她實在不懂。


    雍玉鼎看出她的迷惘,伸手指著雍震日他們漸漸遠離的身影。


    “看看他們,告訴我你看到什麽?”


    “……背影。”這次她很確定。


    “你不覺得他們的背影非常挺直,仿佛對未來無所畏懼嗎?”


    “無所畏懼……”她喃喃重複著,心裏更是迷惘。


    “所有人都擁有心,除非離開這個塵世,否則大家都能用心去感受身邊人事物帶來的感受,但是靈魂就不同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堅持自己的正道,走下去的勇敢靈魂。


    “做人,是要抬頭挺胸的,而他們則是連靈魂都挺得老直啊!”


    聽了雍玉鼎的話,馮京蓮沒有感到寬慰,反而更加困惑——他們的未來沒有畏懼了,那她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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