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夢的話,總會有清醒的一天。她等待夢醒後的麵對現實,看自己是窩在哪層地獄裏等待被推進血池裏受苦受難,或是看自己飄飄飛揚的無主孤魂,隨風吹拂,漫無目的地遊蕩縹緲!一切,仍維持原樣。


    聞人滄浪依舊麵容慈善地在她麵前招搖晃蕩,糖葫蘆依舊是一天一枝陪伴她灌苦藥,眼前阻礙視覺的白紗越來越淡薄,耳朵裏教她聽不清楚的混沌感也終於消失,她已能分辨出現實與夢境的差別。


    至少,她狠咬自己手背時的疼痛,強烈得騙不了人。


    她不是在作夢,一切的一切,都是真實發生。


    包括聞人滄浪趕至天魔教,救下她,那情景八成和黑熊大鬧聖殿的慘況如出一轍吧?她猜。不,應該更慘,找機會應該問問聞人滄浪,他有沒有很失禮地嚇壞教中長輩?


    包括聞人滄浪一路上不眠不休地穩住她的心跳,在不確定她是否有機會被救活之下,仍堅持不放棄救她―難怪她的肋骨會嚴重斷裂,幾乎沒剩幾根完好,內傷比外傷更嚇人,還痛到連唿吸都很想死。包括聞人滄浪在她身旁守著,伴她熬過每一次的痛苦折磨,她耳畔所有聽見的安慰,全是他哄著騙著。


    包括那一場莫名其妙的前嫌盡釋,胡裏胡塗的和好如初。


    包括,聞人滄浪後頭做了一件教她傻眼的大事,一件她不敢相信聞人滄浪……


    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聞人滄浪耶,竟然會去做的事!


    這一天,風高氣爽,天,湛藍如碧海,雲,白哲若初雪,暖風中送來淡淡花香味,勾引在通鋪大床裏躺到快生鏽的夢,像隻剛學會飛的雛鳥,在窗邊探頭探腦,急於想奔進那片美景之中。


    最近她恢複情況良好,進步神速,視物愈發明白,手腳已能活動自如,就連食欲也變得不錯,小口小口吃掉半碗粥沒問題,老媽子聞人滄浪卻仍是顧她像在母鳥顧一窩鳥蛋似的寸步不離,盯她吃、盯她喝、盯她睡,幾天前她趁他去端藥,偷偷溜出房,到花園去曬曬暖陽,想將自己一臉嚇死人的慘白臉色給曬個紅嫩一些,她不想讓自己這張臉深深烙印在聞人滄浪心裏,因為病了很久,她削瘦得驚人,臉頰都凹陷下去,眼下好大一輪黑影,占去全臉一半,她攬鏡自照後,險些要放聲大哭,四處尋找假人皮想要易容,好醜好醜好醜,她變得好醜,以前的雙頰潤粉、神采奕奕、婀娜多姿,全跑哪裏去了?她很愛漂亮的……她不想被聞人滄浪看見這樣的她――就算、就算他老早就看光光了,她還是想挽救一眯眯的尊嚴。可惜她才踏出房不到二十步,便被聞人滄浪發現,扛迴肩上,打包帶迴通鋪,逼她躺著休息,繼續在通鋪大床上生鏽發黴。


    好不容易直到今天,她再度逮到機會出門,老媽子有事外出,沒空和她綁在一塊兒,外頭太陽暖烘烘,她決定挑戰老媽子的忍耐度第二次,反正,老媽子近來任她予取予求,不會翻臉、不會吼人,甚至連瞪她也不會,她就像倍受溺愛的孩子,爬到老媽子頭頂上撒野。


    她披好外褂,套好鞋襪,將自己包得密不透風,外頭氣候雖暖,但她仍是覺得冷冷的,手腳凍得像冰,每晚都要靠聞人滄浪以內力煨暖她,她才能好好睡一覺。


    這段時日,她發現聞人滄浪真的很會照顧人,而且,充滿耐心,包容她的小小任性,原來他並不是一個獨善其身的男人,對於他所珍惜的人,亦能那般小心翼翼。


    夢踩進嚴家精致園景裏,小步悠哉踩著石階,柔莢攀扶欄杆,龜行走著。


    呀,久違的清新空氣!久違的風光明媚!久違的鳥語花香。還有,久違的!


    小當家,嚴盡歡。


    嚴盡歡坐在大池南側的長廊石椅,春兒自是跟在身旁,主仆兩人剝著菱角吃,有一句沒一句閑聊。夢在嚴家最熟悉的人,勉強算得上是嚴盡歡,冒充她婢女好一陣子,外人總覺得嚴盡歡嬌蠻,可嚴盡歡待她不錯!一方麵她以為她是春兒――與她說起話來輕鬆自在,毫無主子傲氣,就像姊妹一般,她還挺喜歡嚴盡歡,於是,夢朝主仆兩人走過去。


    「小當家,春兒姊。」親切打招唿,嘴甜笑容甜。


    春兒彈跳起來,直覺大退三步,如白日見鬼的大大驚嚇。


    「原來這是你的真麵目,算起來,我們是頭一次麵對麵。」嚴盡歡反應倒是平平,沒有特別熱絡,也沒有特別憤怒,美眸掃過夢的渾身上下。上一次看見夢,她正處於昏迷狀態,情況又混亂,嚴盡歡沒有心情細細打量她,現在她慢慢看仔細夢。


    「對呀,雖然跟在你身邊不長不短的日子,我是頭一次沒有易容與你見麵呢。」夢不請自來地坐到嚴盡歡身邊石椅上,按按自己的臉:「這也不算我的真麵目啦,我最近整個人都扁掉了,我平時好看一點。」死都要維持女性愛美的天性。


    「身體好點了嗎?」嚴盡歡問。


    夢用力點頭:「嗯,早就好了,是聞人滄浪不讓我離開房間,緊張兮兮的。」


    「他當然得小心一點,你這條小命可是他費盡心力才救迴來,他哪可能再容許絲毫差錯?」嚴盡歡吩咐春兒替夢倒杯溫茶,春兒有些戰戰兢兢,生怕夢會出小人招式再偷襲她。斟好茶,春兒手伸長長的,確定夢接過茶杯之後,又趕忙縮迴來。


    「謝謝春兒姊。」諂媚點總沒錯。夢很努力表達善意,想洗刷當初帶給春兒的小小傷害。


    「……」春兒不理她,頭撇得很快。


    「不好意思,又迴來給你惹麻煩,謝謝小當家收留我和聞人。」夢除了天魔教之外,無處可去,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身處在嚴家,心裏是挺高興的,就像迴家一般的歸屬戚。


    「收留?」嚴盡歡挑起細眉,喃喃重複。


    「對呀,收留。」


    嚴盡歡薄唇一扯,認為被感謝得非常可笑:「誰收留你了?我哪來這麽好心,尤其是……因為你冒充春兒,害得我……」吸口氣,停頓,半晌再道:「我巴不得別看到你,你留在這兒,多礙我的眼,我甚至不打算讓古初歲救你,教你一命賠一命,但是……我如果真的這樣做,又有何意義呢?爭贏了一口氣,也爭不贏現實。你知道嗎?聞人滄浪為了你,答應賣身為奴,心甘情願入我嚴家,成為長工一隻,隻求我允許古初歲按三餐貢獻藥血給你解毒,我那時在想,說不定我要求他跪著求我,他都會照做。」前提是,聞人滄浪在宰掉她與跪下來求她之間決定後者比較省時省事的話……


    夢有泰半句子是有聽沒有懂的,什麽冒充春兒害得她?什麽一命賠一命?什麽爭不贏現實,可最重點的那幾句她聽見了,而且一清二楚!聞人滄浪答應賣身為奴,心甘情願成為嚴家長工,隻求能救她!


    「真、真的假的?聞人滄浪他……他怎麽可能能容忍自己淪為奴仆?」夢完全無法想象聞人滄浪低頭的模樣,無法想象他開口請求嚴盡歡……


    嚴盡歡「嗯哼」一聲,蠔首輕頷:「真教人嫉妒,你遇見一個為了你,什麽都可以付出的男人,他可以為你殺人,也可以為你求人,他都做到這種程度了,我再不答應他,倒真變成我禽獸不如。況且,謙哥說,多一個朋友就是少一個敵人,不必要為了你這一隻家夥,賠上全嚴家性命,你家那隻,瘋起來誰都打不過他,想想也有道理。喂,你未免也太一臉震驚了吧?不信我呀?那你自己去後園瞧瞧,我剛才命令他去掃地呢。」


    夢的嘴兒還當真閉不上來,張得大大的。


    明明是那麽高傲的男人呐……


    竟會心甘情願將自己賣給嚴家……


    為了她。


    就是為了她……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狂傲,絕不容許自己屈居人下,別說是為奴為仆,就算是對人低聲下氣些,都像是要了他的命一般,以前她拐他去掃地,都得連哄帶騙才能達成目的,現在卻!夢離開了池畔長廊,離開了嚴盡歡,小碎步往後園挪動腳步,一窺真假。


    在後園裏,她看見高順的優雅身影,持著竹帚,喇喇剛地將步道石階上所有落葉掃在一塊兒。


    那是一幅很詭異的景象。


    他身上沒有半絲仆役味道,挺拔的姿態、尊貴的身形,長發微微飛撩,精雕細琢的五官斯文俊朗,當然,她知道那副皮相絕對不像肉眼所見的溫和,他是個在兵器拳腳間長大的家夥,他拿劍的模樣她見過,非常好看、非常魅人、非常非常的……教人挪不開眼,跟拿竹帚的違和感太強烈。


    他是為了她,才會變成這樣。


    她沒有感動,反倒是一種心痛,化為淚水,從眼眶深處難受浮現,她無法在這種時候感到驕傲,讓一個心愛的男人,棄下尊嚴、棄下所有,就為了求嚴盡歡允諾古初歲救她,她看了好心疼,鼻頭酸澀不已,認為是她害了他、他大可以不必如此,不必千裏迢迢去天魔教救她、不必向嚴盡歡低頭、不必淪為仆役、不必做這些不該他做的事……她一近他身,他立即便察覺到,抬頭看見是她,一張俊顏板起,拋下竹帚,快步奔來:「你怎麽下床了?還跑到這麽遠的地方來?」話尚未說完,他已經要將她打橫抱起,送迴房裏關起來。夢比他更快一步,撲跳到他身上,努力伸展纖臂,把他抱緊,臉蛋深埋在他肩頸,聲音像笑像哭,輕輕說著:「我跟你一塊兒留在這兒當婢女,咱們一塊兒掃地一塊兒擦桌子一塊兒被小當家使喚……」


    「你在說些什麽?沒頭沒尾的。」他變換姿勢,改以娃娃抱的方式,單臂托著她的臀,將她抱在膀間。


    她順勢把全身力量傾靠予他:「你當仆役,我當小婢,我們一起在嚴家住下來,你和小當家簽了多久,我也要跟著簽多久,等到我們的約期屆滿,不想留在嚴家了,我們兩個再一塊兒離開這兒,那時如果咱們還有體力玩,咱們就去玩遍五湖四海,走到哪兒玩到哪兒,我想去哪個城鎮吃碗麵,你陪我去;你想去哪個派裏找人尋仇,我陪你去,不想被人打擾時,咱們就躲起來,讓誰都找不著……」她在勾勒著未來美景,它有許許多多的可能,也許,吃喝玩樂地腐爛過一生;也許,樹立的敵人會以倍數增加,下半輩子就在砍砍殺殺中忙碌度過;也許,平平淡淡,淨是些柴米油鹽的芝麻小事;也許……


    種種可能之間的唯一相同之處,在於「咱們」不再是你,也不再是我,而是兩人並稱的,咱們。他與她。


    「不然你以為,我在這裏賣命,你能置身事外嗎?」他哼笑,好似在嘲弄她說了多笨的蠢話,撫摸她長發的大掌卻無比溫柔,猶如掌心之下的她,是一朵最嬌嫩細致的小花,必須要細心嗬護:「少天真了,仆役之妻,自然得一塊兒在這裏出賣勞力尊嚴、讓嚴盡歡踐踏泄憤,接下來的二十年,你跟著的男人,不是武皇,而是一個小仆役,想抱怨也來不及,從我踩破你第一顆糖葫蘆,你跳下來與我對峙之時,命運早已注定好。」


    「還說呢,那時你多高傲呀,連瞧我一眼都嫌懶,要不是我一直追上去,你才不會留意我吧?竟然還有臉說得像是對我一見鍾情的樣子。」她獗嘴取笑他。


    「一見鍾情確實是沒有。」聞人滄浪倒很坦白。


    「哼哼哼,我對你也沒有一見鍾情呀!我從沒有遇見像你這麽壞又這麽驕傲的男人!」


    他無視她的插嘴和爭勝負的好強心,徑自說完:「但,讓我瞧進眼裏的女人,你是第一個。」雖然當時是拜她「魯功」之賜而印象深刻。「讓我開始記得要低下視線才能看見的矮冬瓜,你也是頭一個。」否則,他平視的視線裏,很難出現像她這類視線範圍之外的生物。他托住她的姿勢正好使兩人可以四目相交,他不用低頭,她不用仰頭,眼對眼,鼻對鼻,他肅然的臉上因為笑意而添上一抹溫柔:「你更是第一個,讓我低頭之時,看不到你身影,會開始心慌意亂的家夥。」


    「……」她臉紅了,蒼白好長時日的花顏上,像塗抹胭脂的漂亮,她不習慣他如此坦白,害她覺得自己真是太小心眼了,唇兒蠕蠕,不甘不願卻又發自內心地挖出女兒家的芳心秘事,悄悄告訴他:「我第一眼沒有喜歡你,我是在第一眼半之後才喜歡你的。」


    補上那半眼,有什麽意義呢?第一眼跟第一眼半,就能代表她對他不是一見鍾情嗎?天真的女孩。


    是不是第一眼,壓根不重要,就算她一開始是討厭他,那也無妨,他知道她是愛著他,至於愛多深,他無法也不想測量,他可以肯定,她心裏是有他的,她在嚴家半昏半醒的數日裏,喃喃囈語中,充滿了他的名字。


    有時是哭喊著疼痛,要聞人滄浪幫她趕走討厭的痛楚。


    有時是含糊咕噥,罵臭聞人對她的壞。


    有時是彎唇輕笑,嗬嗬笑著要阿浪等等她,別走這麽快。


    她有時叫他聞人,有時叫他阿浪,有時叫他臭聞人,有時叫他聞人阿浪,有時又連名帶姓喊他聞人滄浪,隨著她在半昏厥時的心情而訂,更隨他在夢中出現的形象而定。沒有第二個人名,出現在她的夢境裏;沒有第二個人名,從她口中唿喊出來。隻有他。


    她第一眼不喜歡他又如何,現在愛著他就好。


    他第一眼沒將她放在眼裏又何妨,現在她占滿了他的心,那便足夠。


    好吧,聽見她在第一眼半就喜歡他,他的男性尊嚴膨脹得很嚴重,誌得意滿。


    真不敢相信,有朝一日他竟會因為一個女孩兒的一句話,心花怒放,見她笑,他覺得至今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以二十年的仆役期約,換得她平安健康,他一點都不惋惜,甚至認為自己占了便宜。


    「好嘛好嘛,有啦,我第一眼就有一點點點點點的喜歡你……」夢看見他深啾著她,眨也不眨,以為他不滿她的答案,於是她又坦白了一些。


    還不滿意呀?


    「比一點點再多一點點……」她被迫誠實,換來他笑而不答,一徑抱她往仆役通鋪迴去,十人睡的通鋪,已經淪為聞人滄浪私人廂房,目前室友僅存一隻,就是她。


    「你到底要怎麽樣呀?!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真難討好!」她都坦誠心意至此,雖不要求他臉紅紅響應,但好歹露出開心一點的表情,她才不會如此羞窘嘛!她忍不住惱羞成怒,連聲吠他。


    「我非常容易討好,你隻要告訴我,你現在是愛著我,那就夠了,以前你是不是第一眼就喜歡我,我不是很在意。」聞人滄浪自認為自己一點也不貪心,哪有她指控的無理取鬧?


    她挑眉覦他。這麽簡單哦?


    「我、我、我當然是愛你的呀。」


    「那三個停頓是什麽意思?遲疑?不確定?抑或心虛?」方才才說自己容易討好的聞人滄浪,明顯做著相反的舉動,追根究底。


    「才不是!害羞!是害羞!」她臉紅迴嘴,惱他竟然不知道女孩子的赧意和薄臉皮。


    他當然知道,隻純粹想逗弄她。


    「真稀罕,我還以為你不懂害羞兩字怎麽寫,畢竟曾經有個家夥,見人躺在草皮上,嘟著唇就啾過來,更將‘反正你又沒什麽損失’大剌刺掛嘴邊,讓人誤以為她有多率性、多隨心所欲、多玩得起遊戲。」結果隻是小嫩娃一隻,青青澀澀的,入了口,酸多過甜,卻教人忘不掉那樣的滋味。


    「我有說錯嗎?我親你你又沒有損失,幹嘛記仇呀。」


    「我倒認為我的損失慘重,被那隻家夥給吃幹抹淨,掏了心挖了肺,做了一些我這輩子都不以為自己會去做的事,還自得其樂,被她笑一笑、抱一抱、吻一吻,便覺得心甘情願。你說,我真的沒什麽損失嗎?」他深望著她,嘴裏抱怨是假,眸裏笑意是真。


    「嘿,可是你得到了那隻家夥的愛耶,當然沒有損失呀!」


    「言之有理。那麽,‘那隻家夥’,你的愛能不能再具體一些,口說無憑,嘴裏胡說八道也可以不打草稿。」


    「具體一些?怎麽具體?」愛還能具體?不是多說幾句我愛你就算誠意了嗎?


    他目光深濃,長指撫過她的臉頰。她仍是太瘦了,幾乎是嬌弱得一折就斷,拈在他懷裏的重量,恐怕連一袋米都不到,絕對承受不住太多孟浪……


    「不,還是緩些吧。」他喃喃說道,指腹盤旋在她白哲若玉的腮際,磨踏著她漸漸泛開的彤雲:「養豐腴點、健康點……那時,我就不會放過你了。」


    她突然之間,有點明了了。


    明了市集上,一簍一簍的雞鴨魚蟹,讓人指指點點、讓人詳細打量,討論「這隻比較肥」、「那隻油花較均勻」、「那隻有滿滿蟹膏」、「那條新鮮一點,清蒸正好」……被吃的精神壓力,好大。


    牠們一定和她一樣,有句話,很想大聲喊出來!


    老爺夫人!我不好吃的!請不要吃掉我……


    想起了方桌之戰,她機伶伶打了哆嗦。想起了那一次的整夜折騰,她攀在他肩上的柔黃僵了僵,不自覺咬住下唇,臉色雖紅了,唇卻被咬得發白,慌張從他的注視下閃躲目光。他捕捉到她一閃而過的恐懼及排斥。


    他知道急不得。她的病弱身子與深深烙下的記憶,都還無法接納他,眼下要務便是養好她的傷勢,徹徹底底解淨她的餘毒,再為她補迴這段日子消瘦,最後,才是彌補他犯過的愚蠢錯誤,改變她對男女之事的壞印象,讓她明白,建構在兩情相悅之上的頸項纏綿,會是天底下最甜最美的果實、最強最烈的毒癮,教人迷醉沉淪,欲罷不能。


    他會讓她明白,他愛著她,深刻的、鏤骨的、銘心的,愛著她。


    有了被吃覺悟的小母雞麵臨一個難題。她應該要積極抵抗,以少吃少喝來延緩自己養迴肥美可口的速度,或者,消極地接受命運,每天照五頓讓他喂,等到她變得合乎他下咽的喜好之後,再乖乖在方桌上躺平,請老爺開動?


    真是難以取舍呀……老爺看起來也沒有很猴急,沒有硬壓著她灌食,充其量隻會在她故意少吃半碗飯時,努力哄誘她再吃一口,她真吃不下時,他也不會逼她。夜裏一左一右共躺於大通鋪時,她還會很小人地在心中幻想,老爺會趁夜深人靜就撲過來,用蠻橫力量製伏她,通鋪寬敞便利,無論她怎麽滾,也滾不出他的手掌心,到時她叫破喉嘴都不會有人來救她……


    幾個夜裏,她睡得不甚安穩,一遍一遍想象老爺突然使壞時,她應該要如何反抗扭動。


    幾個夜裏,老爺除了環著她睡,沒有其它動靜。


    幾個夜裏,她睜眼,等著……不,她沒有在等他朝她伸出魔爪,絕對沒有在等,她隻是很困惑嘛,前些日子是她身體依舊不太舒坦,他放過她情有可原,但一天一天過去,她被照顧得無微不至,早就恢複成建康寶寶,他卻依然沒有出手,太奇怪了。


    等過了第一個月,老爺變身為惡狼,撲上小羊的胡思亂想,已經遠得像上輩子的事。


    又等過了第二個月,外頭氣溫降低許多,綠葉漸漸轉紅,她夜裏沒偎近他,靠他的體溫取暖,根本無法睡覺,他任由她緊緊攀抱,雙手雙腳密密相貼,而什麽都沒做……是怎樣啦?她都像隻烤好的香油雞就抵在他唇邊了,他竟連張口咬下都嫌懶?那種感覺,就像雞籠裏的小母雞,眼睜睜看同伴一隻一隻被拎出去宰掉吃掉,自己心裏會非常困惑為什麽,難道是她看起來不夠美味嗎?為何老爺不吃她?人,總帶些賤格。


    被吃掉時,惱著為何是我?


    一旦淪為沒人想吃的廚餘,惱著的,又是另外一件事,為什麽不是我?


    到了第四個月,她腦子裏想的,不再是老爺撲羊的幻想,而是羊插著腰,怒瞪沾床就睡的老爺狼在生悶氣。


    尤其是她在某一天下午,突然察覺到一件殘酷的事實,在她撞見聞人滄浪與春兒短暫一句話的交談!


    她當然不是懷疑那短短一句「小當家有事找你過去」、「嗯」的應對,是能包含多少曖昧或情絛,更何況,春兒很怕他,這是任何一個明眼人都能看穿的事實,教她為之一怔在於!


    那一夜,她與聞人滄浪呃……那樣那樣之時,在聞人滄浪眼中看見的臉,是春兒的!


    也就是說,即使身體是屬於她所有,那張容顏,卻不是她,好比與他歡好的女人,是春兒,不是夢……想到他與春兒,在通鋪大床上翻滾糾纏!她忘了那個春兒是她。想到他吻著春兒的眉眼唇!她忘了那個春兒是她。想到他深深挺進春兒柔軟溫暖的花心,眷戀不去!她忘了那個春兒是她。想到他的汗水與春兒的融合為一―她忘了那個春兒是她。


    想到他一次又一次的擁抱、一次又一次的火熱!她忘了那個春兒是她。


    她莫名地……嫉妒無比,嫉妒到,有點想哭了。


    雖然扮成春兒是她自個兒選擇做的事,她仍是好氣惱,然後開始鑽起牛角尖、開始走進死胡同、開始越想越偏激,認為他四個多月以來沒有朝她撲上來的主因就在於他麵對「夢」時,是毫無食欲!


    他看著春兒時,會不會把那一夜的記憶套用在春兒身上?


    一定會!


    怎可能不會呢?……他就好像真的與春兒發生過關係了呀!雖然那個「春兒」是她……嘖!好混亂哦,她竟然吃起自己的醋來……


    她真後悔易容成春兒接近他……


    他會不會迴味起那一夜時,腦海裏浮現的臉孔,是春兒?


    不行不行?光是想到這個可能,她掄緊拳,像要握碎這個念頭一般使勁。


    嫉妒中的女人,臉孔和心皆是扭曲的。某些不敢嚐試的事情,被心底深處一道惡魔般的聲音引誘著要去做。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老爺不來吃我,我就去吃老爺!


    聞人滄浪的失策,在於他太鬆懈精神,導致當他一心買迴她曾經吃得眉開眼笑的芝麻大餅,想盡快送到她嘴邊讓她品嚐,而忽略了推開房門之後,鼻間嗅到的一抹暗香代表何意。


    等他反應過來時,香氣早已充塞肺葉。


    身後門板被人關上,落閂,籠罩不住他高大身形的小小陰影,插著小蠻腰,詰詰哼笑。


    「不要掙紮了,那香味,會讓你全身發軟,你最好自己乖乖躺在方桌上,若是不從,自己倒在地板上,又得由我拖你上桌,到時撞得手肘膝蓋淤青,就可惜了你的細皮嫩肉囉。」


    哪兒學來的粗俗淫語?透過她吳儂軟語的嬌嗓說出來,真是不倫不類得……好可愛。


    「你想做什麽?」聞人滄浪右手按在桌緣,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勢。


    「問這麽多幹哈?嘴有空閑說話,不如……」她踏起腳尖,伸舌舔了他的下唇,像在嚐試滋味,覺得菜色味道合乎她的脾胃,便張大嘴,一口吞下。她叼著他,用力吸吮,相濡以沬,糾纏他的舌。「你給我瞧清楚了,我是誰?」她撥冗問他,雙唇沒離開太遠,幾乎是說出一字,便又啾纏一次。


    他也很想問她,你是誰?


    幾個月前,躲他躲得很明顯的丫頭,連夜裏他抱著她睡,她都會僵硬了身軀不敢亂動的小懦夫,他一點一滴、不敢躁進,讓她習慣他的碰觸,兩人之間,越睡越近,直到最近,她才完全敢賴在他懷裏,汲取他溫暖體溫,今天是哪來的勇氣,主動親吻他?


    哪個家夥易容成她嗎?


    不,那雙燦晶的水眸是屬於她所有,任誰都仿效不來,還有她身軀的觸感、柔軟、香氣,以及嘴裏甜絲絲的糖葫蘆餘味,這是夢,不是其它人。


    「說呀!」幹嘛默不作聲?


    「你是夢。」他的迴答,含糊在她嫣紅小嘴裏。


    「對,我是夢,不是其它人,我是夢……看清楚,不許認錯,不許將我當成別人。」她要他明白,現在吻著他的人,是她。


    「夢。」他再喊了她一次。她滿意他的答複,以甜吻當獎勵,吻進他的唇心,她很認真,一點都沒有察覺扣在她腰際的大掌絲毫未曾受迷香影響而酥軟無力,小手扯開他的襟口,朝裏頭探索嬉遊。


    聞人滄浪摸著了頭緒,似乎明白她今時今日的衝動舉止起因為何。


    他嗅到一絲酸醋味。


    原來……有人在吃醋,吃著莫名其妙的醋。


    「你躺好……」她前傾身子,要將他壓在方桌上,盡情蹂躪,像他對她做過的一樣。


    方桌對他而言太小,隻容他靠坐,無法完全躺平,她也不在意,兩人身子貼合,他微彎、她微逼近,不知是藥效發作,抑或什麽的,聞人滄浪任由她宰割、任由她伏在他身上,像隻貓兒,噙著媚笑,爬了過來,貓爪撩開他的衣裳,暴露他結實胸口,貓舌舔上去,偷腥的促狹,明亮似火,燒燦了她的眸光,被她所注視著的他,亦隨之燃燒,更遑論她刻意的挑逗撩撥――很生嫩的那種,一看就知道是臨陣磨槍,拿她上迴那次唯一的經曆來賣弄,毫無花俏技巧可言,不外乎是輕攏慢拈、輕齜慢嘔,以及不斷的啾這兒啾那兒……


    但,該死的有用!


    聞人滄浪必須握緊雙拳,才能忍住粗喘溢出喉間。方才像貓的小妖女,這迴又變成了蛇,軟綿綿的雙臂纏抱上來,順著他精瘦腰身上滑,在他背脊間收緊,宛若蛇身絞緊獵物,教獵物為之窒息,他也為了她而深深屏息,在她露出調皮可愛又勾人的挑釁笑容時。


    她以下顎輕輕蹭磨他的鎖骨,細致無瑕的肌膚滑過他的,他唿吸淩亂,目光濃烈。


    「你要記得,是誰這樣吻你,是誰這樣撫摸你,又是誰把你全身舔透透……你要弄清楚,自己身旁的女人是誰。」她緩緩吐息,每一口都撩過他的寒毛,暖唿唿的芬芳熱氣,像春風撩人,她的一字一字,變成了折磨他的利器,教他跟隨她的吐納而唿吸。「雖然我之前易容成春兒,但是,那是我!你不許以為你曾經與春兒有過魚水之歡!你如果敢在腦子裏浮現出你擁抱春兒的情景,我一定……一定不會跟你善罷罷休!」


    她搖下話,還嫌不夠嚇唬人,於是,鼓起最大勇氣,一手握住據說是全天下男人共同弱點的部位,微微施壓,若是他膽敢將春兒偷偷擺心底,她就先閹掉禍根,絕不讓他好過!


    三心兩意的男人,閹掉一個少一個!


    「我沒有以為與我燕好的人是她,我很清楚,無論那一夜,抑或現在。」聞人滄浪嗓音緊繃沙啞,她施加在他身上的恫嚇,不單純隻是威脅,對男人而言,更是一種甜蜜的非人折磨。柔嫩的小手,按在欲望根源,遲遲不放,摧毀男人意誌。


    她俏鼻一皺,哼他:「可是你看見的五官,明明就是春兒,我不信你完全沒有動搖,你對她又親又抱又死纏不放,像要把她給拆吃下肚一樣的蠻橫,如果不是我臂上守宮微毒影響,你根本擺明了早上還要再來幾次!」


    「錯了。讓我又親又抱又死纏不放的人,是你;讓我恨不得拆吃下肚,將她融為我骨血養分的人,是你;讓我擺明早上還要再來幾次的人,是你。」從頭到尾都沒有「春兒」的事,她不過是隻路人,即便夢易容成春兒,那時他已知她真實身分,又豈會錯認?


    何況,兩人滾上通鋪之際,她半邊假皮已被他強烈索吻給吮出破損,露出「夢」的容貌,她太驚慌失措而未曾察覺,還認為他眼中所見,全是「春兒」


    她以為他為何總眷戀地吻著她左半邊的臉頰、唇畔及眼角?


    那是她呀!那張早已深烙在心裏的俏麗芙顏,他曾以為隻是因為積怨才會不斷浮現腦海,時時躍入眼簾地朝他笑著晃著,原來它無關憤恨,而是一種思念,一種他自己尚無所覺之前,心,已經為她而躁動的警訊。


    因為她扮成春兒,他才會喜歡「春兒」,否則正主兒「春兒」根本不可能與他有所交集、春兒的個性,無法撼動他的高傲,若非夢,他這輩子興許都不會注意到「春兒」。而她竟然吃起自己的幹醋?未免……太可愛了點吧?


    「真的?」她挑起細眉,抱持一絲絲懷疑。


    「與我一夜糾纏的人,竟然問我真的假的?」這種兩人間的私密事,她知他知,難不成還有第三個人知嗎?蠢丫頭。他低笑,唇瓣貼近她的發鬢:「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一晚,我擁抱的人是誰,嗯?」


    她臉兒不爭氣縷紅起來,鼓漲雙頰,佯端氣勢,上迴一敗塗地的恥辱,今天要全數扳迴顏麵,輸人不輸陣。


    「慎重起見,我認為有必要再幫你重新複習一次,洗刷你腦子裏混亂的記憶,要你牢牢記得我,隻準記得我。」


    「喔?」真令人期待。「你想怎麽做?」他一臉無辜,模仿砧板上待宰的鴨,唯妙唯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皇仆役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決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決明並收藏皇仆役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