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姑不單單隻是為她送一頓菜飯而來,她是來帶夢離開幽洞,並且帶來聖女備選的最後一位藍泠已返的消息。因為失去聖女資格,夢反而沒有任何得失的緊張惶恐,不像其它姑娘,總暗地裏打聽彼此帶了什麽東西迴來,想拈拈自己勝算如何。


    夢沒計算自己在幽洞待了多久,原來她虛度掉的日子不算短,將近十七天,再過三日,便是聖女考驗的驗收日。


    她從幽洞出來後,才發現早已染上風寒,病得不輕,索性在房裏埋頭大睡三天,暗暗自嘲自己還怕以後沒得睡嗎?但她就是不想去聽姊妹們勾心鬥角套著對方語病的用盡心機。


    昨夜她睡得正沉,被魔姑挖起,魔姑塞給她一襲潔白教袍,在她耳邊交代,她失去童貞之事,除魔姑之外沒有第三個人知曉,魔姑為她羅織一套說詞,就說她帶迴一隻罕見神鳥,幾天前不小心弄死牠,才導致考驗期至卻拿不出「東西」,叮囑她不許向任何人吐露實情。


    一開始夢不懂魔姑用意,後來明白了,魔姑在保護她,一個因為意外而輸掉考驗的聖女備選人,總好過於一個枉顧教規,與男人胡來的失貞女子,天魔教對待後者,決計不會手軟,即便在她死後,唾罵可不會隨之稍減,她的阿爹阿娘更可能承受教中族人責難與排擠目光。


    教規明文列著,聖女隻能為天魔教付出,身與心皆需以天魔教為唯一,就算僅是聖女備選亦然,一旦將身體交予另一個男人,等同於心裏填入了天魔教之外的東西,便是背叛!


    橫豎都是死,她就跟著其它姑娘一塊兒以「失敗」的光榮名譽死去。


    夢沒有反駁,柔順點頭,名聲對死人而言輕如鴻毛,墓碑被人唾幾口沬亦無關痛癢,但對活下來的親朋好友卻重如泰山,要是她死後知道阿爹阿娘因她之故遭人鄙視,她也會很難受。想當初,她因為資質佳,被選進備選名單,阿爹阿娘又欣喜又榮耀地抱緊她,告訴她這是無上驕傲,告訴她,要為爹娘爭麵子,她拍拍胸脯,稚氣說,交給我啦!


    她與爹娘感覺淡薄,她太小便被帶離他們身旁,連姓氏都不被允許掛上,這是為了日後成為聖女時,要拋掉私心,不再屬於任何一家的子孫。


    反倒是魔姑姑與她更像母女,但她喜歡他們,她的阿爹阿娘是好人,非常好的人,可她希望他們在三個月一次的探視中,能問問她過得好不好、吃得飽不飽,或抱抱仍是孩子的她,訴說他們想念她,而不是摸摸她的臉,交代她要學習好功課、要乖、要認真。他們真的很好,隻是對他們而言,天魔教的興旺更加要緊,所有教徒,都擁有一樣的想法,為了教,犧牲性命在所不惜,不僅是兒女的命,也包含了他們自己的,這便是天魔教眾人心照不宣的共識。


    但,她好想有一個人,將她擺在最前頭,願意為了她,拋下一切,什麽教規啦什麽尊嚴啦什麽名聲啦,統統舍棄不要,隻要她。在她死去時,會為她哭泣,為她詛咒天魔教不人道的鐵則,而不是一句「這是她的命,為教內獻上生命,是她的光榮」……


    真奢侈的心願。


    不會有這樣的人,她短短十數年的這輩子裏,都不可能遇得到。


    她笑著跟魔姑說,她喜歡可以俯視到明鏡湖的視野,希望死後埋在那兒,魔姑忍不住鼻酸,斥她胡說,但沉默半晌,輕輕說「知道了」


    魔姑離開後,夢睡意全失,坐在窗前發呆,直到天明,屋外陸陸續續傳來交談及腳步聲,眾人開始為了驗收大會忙碌,幾位心急的姊妹早已梳妝打扮好,連早膳都不用,趕往會場。


    夢不想在最後一天為難自己,當隻餓死鬼,她要吃飽飽的再上路,要吃到再也吞不下一粒米才停筷。早膳比平時更為豐盛,除了菜粥外,還有炒蛋,辣雞丁和她最喜愛的烤肥肉夾餅,因為好幾位姊妹不吃,她連吃掉兩三人份,滿足打了飽嗝,再慢慢晃迴房裏,更衣打扮,換上白色教袍,梳綰青絲,準備赴死。


    會堂大廳,座無虛席,教內眾人將裏頭填得滿滿。


    堂廳砌以白玉瓦,光可鑒人,又潔如白雪,四周環繞著六根雕鳳白玉柱,直直沒入屋頂,撐起繪有巨大彩圖的沉重瓦梁,柱上鳳眼嵌入腦袋大小的夜明珠,柔和暖光徐徐照亮廳堂。


    堂廳北側,用巨大香檜雕琢磨亮的教主寶座,居高臨下,足以環視白玉瓦堂任一角落,教主寶座左方,空下另張香檜椅,將給予今日勝出的新任聖女榮登。北側玉階下方,一排並列七張大椅,自是教內長老之位,而備選女孩被安排跪坐在東邊蒲團軟墊那兒,靜候上場向教中族人展現成果。


    夢被排在最後,因為她帶迴的神鳥!子虛烏有的神鳥!死去消息,已在教裏傳開,不少人為她惋借,不過眾人更相信這是天魔教護教神靈的指示,該成為聖女的話,神鳥絕不可能莫名淬死,是護教神靈奪去了夢的聖女備選資格。


    細碎的耳語,多多少少傳進她耳裏,她忍住笑意,當這是荒誕笑話。


    原本吵嘈的大堂,瞬間鴉雀無聲,教主寶座上,坐定著一人,眾人單膝跪地,恭迎教主,教主長袖一揮,高喊「教主千秋」的聲音立刻歇止,長老朗聲宣布驗收大會開始。頭一位上場的是芳心,纖細嬌小的她,款步踏進白玉瓦廳正中央的圓狀教場,涮開手裏長劍,旋舞起來。她帶迴一套劍法,劍勢頗為凜冽,剛與柔兩者並行,當手腕放輕,劍身軟若流泉,當灌注力道,劍氣赫赫逼人,能在短短數月練好劍招,贏得如雷掌聲。


    芳心舞畢,香汗淋漓,收息斂勢,長劍入鞘,揖身退下。


    第二位是鬢華,她帶迴的內功心法,略遜色於芳心,由眾人掌聲中已能聽出端倪,下場時,她垂頭喪氣,才坐迴軟墊上時,眼淚已經成串落下。


    第三位菊,人還沒上場,她擒迴來的野獸黑熊掙脫鐵鏈,大鬧廳堂,咧開血盆大口,四處瞎跑,見人就追,吼聲響徹聖堂,最後是靠長老出手,毒昏黑熊,把牠扛出去,並斥責菊帶迴危險兇物,險些傷及無辜人物。


    夢撲哧一笑,不為黑熊追人的鬧劇,而是她不由得想到,要是她帶迴聞人滄浪,她看情況大抵也會是混亂麻煩的,想象聞人滄浪像隻黑熊,大鬧天魔教,那情景,恐怕比那隻黑熊更難收拾。


    第四位是苑東,自幼以來她便對藥草充滿興趣,這迴帶迴的東西自然不脫藥藥草草這類。第五位是玉簪,她帶迴最實際的東西!一大箱澄黃金子,得靠五、六個男人才能扛進廳堂,眾人驚唿,長眼睛以來沒見過這麽多的黃金,長老亦嘖嘖稱奇,其中一位長老順勢問了:「你這金子哪兒來的?」玉簪一時支吾,再被逼問,才道出她是找了一處賭場,鎮日埋首其間,靠著耍些小手段給賺來的,當下換來諸多噓聲。


    第六位,軟墊位置是空的,淩霜沒有迴來,有可能是逃了,也有可能是遇上危險死了,長老們會派人去查清楚,若是前者,淩霜將會得到一紙追殺令,眾人見而得以殺之;若是後者,亦會告知眾教友,讓眾人知曉淩霜的努力,還她清白。


    第七位,也是最後一位,藍泠。她步入場中,手裏牽著一名小娃兒,眾人不解其意,難道那娃兒就是藍泠帶迴來的「東西」嗎?


    小娃娃粉粉嫩嫩,嘴裏吮著拇指,圓溜溜的大眼既好奇又惶惑地看向身處環境,小小蠔首正忙碌左瞧右看,與夢對上視線時,夢對她微笑,可愛娃兒也露出了不齊的牙,發出咯咯笑音。


    驀地,長劍貫穿小娃兒的胸口,娃兒仍在笑,等到疼痛炸開,她皺臉要哭,生命已經消失。


    在場眾人皆驚嚇站起,連向來威嚴的長老同樣大驚失色,正要拍桌責罵藍泠的兇殘,隻見藍泠取出藥罐,塗抹在小娃兒傷處,不到半盞茶時間,小娃兒哭喊疼痛的響亮哭聲震天刺耳,哇哇不絕,藍泠舉高藥罐,自豪說道:「這是續命膏,能起死迴生,日後教裏有人性命垂危,隻要有它,便能保住性命!」苑東的療傷傷藥瞬間被藍泠的續命膏給比了下去。


    「太神奇了!那娃兒活過來了!活過來了!」場外傳來驚喜嚷嚷,開始此起彼落的讚許,以及持續良久良久沒中斷的掌聲,幾乎要揭掉屋頂,夢也忍不住鼓掌,甘拜下風,原先最有贏麵的芳心,鐵青著俏顏,半點笑容都擠不出來,僵直跪著。


    「好,接下來,大家將手上木簽填妥你們心目中認定的聖女人選,投入白玉鳳柱旁的箱裏。」長老朗聲道。眾人聽令行事,魚貫把寫好名字的木簽投入木箱。


    數量不少的木簽,全數計算好應該是晌午後的事,不過似乎情況一麵倒,誰勝誰負,從備選姑娘的臉色中已能窺探一二,藍泠微笑始終飛揚,雖不張狂,卻顯得自信滿滿,芳心與其它女孩,垮著蒼白臉龐,豆大淚珠掛在頰上。


    午時一過,眾人重新集合在大堂內,靜待長老公布結果。


    毫無意外,藍泠打敗所有姑娘,贏下聖女,長老語畢同時,場內所有人皆向藍泠行大禮跪拜,包括藍泠的親爹娘,從此刻起,她不再是他們的女兒,她的身分變為崇高至極,與教主平起平坐。


    報喜之後,便是報憂了。新聖女誕生同時,輸掉的敗者必須要剔除,畢竟不是每個姑娘都輸得心服口服,為避免作亂,新聖女在眾人崇敬目光恭送下,緩緩步上玉石階的同時,幾杯毒酒亦送到女孩們麵前。貴華失聲啜泣,芳心強忍眼淚,不許它落下,其餘幾位有的麵無表情、有的苦皺神情,唯一笑著的,隻剩下夢。


    「芳心!」場外,有個男人扯喉撕叫,這兩字,吼得多麽疼痛。


    芳心沒有抬頭,美眸僅僅盯著盛滿粉色液體的杯子。


    「芳心!」男人被左右兄弟架住,不讓他闖出去惹禍。


    那是芳心自幼便認識的青梅竹馬,惑厚老實的鄰家大哥,喜愛芳心十數年,礙於天魔教教規,始終不曾將情意說出口。


    「芳心姊,有些話,現在不說,以後就沒機會說了。」身為旁觀者的夢,輕輕地搖搖芳心的手臂:「我們倒好,死了一了百了,被留下來的人呢?那可是一輩子的傷痕。」


    芳心揚睫,凝觀夢,夢給她鼓勵的笑容,芳心深深吸口氣,提起勇氣,望向男人所在的方向,清麗臉蛋鑲嵌著水亮大眼,輕聲對他說道:「飛哥,下輩子,下輩子我一定非你不嫁,一定……所以,這輩子,別等我了。」說完,隱忍許久的眼淚終於潰堤,她泣不成聲,以為此生都不可能說出來的心意,在此刻,她說了。


    「說得好!」夢替她叫好,拿起毒酒就要當成賀酒和她幹杯,說之前,她不吐不快,酒杯高舉,大聲嚷嚷:「我也要說我也要說!聞、人、滄、浪!雖然你很混蛋!可我喜歡你!我好喜歡好喜歡你!」曆任落敗的聖女,哪時曾見過這般熱鬧的宣言,而且就像會感染一般,連秀秀


    氣氣的苑東也跟著說上幾句:「我、我……我討厭學習聖女的那些功課,我的心願是當名女大夫,成天混在草藥堆裏,快快樂樂的……若可以選擇,我不要得到備選資格,不要被挑進來……」


    成為備選,沒有人問過她們要或不要,她們的命運早被人鋪好,該怎麽走、該做些什麽,都由他人決定,她們咬牙忍下辛苦,心裏卻不可能不怨、不遺憾,那些怨言,在臨死之前,不吐不快。


    「我覺得外頭的世界好寬闊哦,遇上好多好多人,當然不是每個人都好,但……我不討厭他們耶,我要走時,他們還送我東西,要我改天迴去再陪他們一塊兒玩、一塊兒喝酒……」玉簪說著說著,又笑又哭,臉上神色精采豐富。


    「我最慘了啦,為了捉那頭熊,我睡在山裏半個多月,被蚊蟲咬得滿頭滿臉,牠好像在戲耍我一樣,一下出現在我麵前晃,一下又逃得飛快,可惡的大熊―害我……和牠培養出感覺來……」菊此時隻擔心黑熊被毒昏過去之後,是否會有生命危險。


    「嗚……嗚……嗚……」愛哭的貴華,含糊嗚咽了什麽,隻有她自己聽得懂。


    「敬,下輩子!」芳心執杯,舉至半空,淚花朦朧,與情人遙遙相望。


    「敬,聞人滄浪!」夢舉杯相碰,糠得清脆好聽。誰呀?在場眾人都不認識的人名,但誰也沒去問夢。


    「敬,女大夫!」苑東頭一次放聲吼叫出來,好痛快!


    「敬,客來賭場!」玉簪想要喚得很大聲很大聲,最好大聲到能讓遠方的那幫豪爽兄弟都能聽見。


    「敬,大黑熊!」菊操杯跟上。


    「敬,嗚……」貴華到最後,仍是說得混亂。


    幾個姑娘,幾隻酒杯,輕輕互擊,再各自收迴,抵向檀口,幾人動作完全一致。


    眾教徒何時曾見過哪一次的驗收大會是這般收尾?不由得一個個瞠目結舌。


    距離上一任聖女選出時日莫約是十五年前,當時賜死的十名姑娘,哭得肝腸寸,有人不服、有人怕死、有人想逃,最後由幾位壯漢架住硬灌毒酒,場麵教人見之不忍,姑娘們扭曲的臉孔,充滿憤恨與不甘,雖然為天魔教獻上生命是光榮之事,一旦麵臨了死亡,說心甘情願未免太強人所難!


    但,把毒酒喝得如此爽快,彷佛接下來她們各會喊出一句「再來一杯!」的詭譎氛圍,連聖女登上香檀寶座這等大事,也不及幾個丫頭豪邁幹杯的氣勢來得教人為之喝采。


    「怎麽這般辣呀?」夢吐舌,猛晃小手對著它揚風。毒酒色澤粉若櫻瓣,哪知味道又刺又辣又燙喉,險些害這幾個一口灌下的姑娘嗆到,果然好看的東西不一定好喝呐。「要是能配串冰糖葫蘆,還不會這麽難下咽……」


    「冰糖葫蘆?那是什麽?」芳心也嗆得直咳嗽,好不容易才順氣。


    「我知道,我見過!」玉簪搶白,在客來賭場外頭,總有人扛著它們在叫賣,不過她太專注於賭桌上,倒不曾嚐過。


    「它是很美味的東西哦!一根竹簽上,串了六七顆醃李子,再滾進熱融的糖水裏,李子外層包上的糖,冷卻之後,會變得晶瑩剔透的糖衣,又甜又脆,配合裏頭醃李子的酸,滋味又矛盾又特殊,好吃極了呢!」


    光聽見醃李子,大家口腔自動自發泛出唾液,再聽見剔透糖衣,嘴裏又是一陣甜,方才毒酒的難咽,彷佛也被醃李子和糖的滋味給化去。


    「一顆一顆,紅通通、圓滾滾的,那紅,像極了胭脂……」


    也像極了此時昏厥倒下的苑東,白紫唇畔溢出的一抹血紅。


    緊接著,貴華也嘔出一口血,失去意識,下一個輪到玉簪……


    夢還在說著,身旁芳心砰的一聲倒臥在地,也沒能打斷她:「我最愛第一口咬下它,醃李子破開,裏頭酸甜汁液冒出來,碎掉的糖衣混著一塊兒,在舌尖上跳舞,酸得教人皺眉,又甜得教人著迷……」貝白的牙關,染上腥紅,連同一開一合的唇瓣,也被抹得透紅,那是從喉間深處反嘔出來的血絲,它們害得她口齒開始不清不楚,阻礙她的伶牙俐嘴,越冒越多、越冒越兇,大量濡濕她身上那襲白色教袍,她不死心,硬是要將話說完:「可是……有個討厭的人……每次都在我膜拜、膜拜……最後一顆糖……葫蘆時,就會恰恰好跑出來……踩扁我的糖葫蘆……他還……欠我好……好幾顆糖葫……」最末幾字,隻剩氣音,微弱得不及她喘息聲來得大,平時輕易就能脫口的言語,此時此刻困難無比,就連唿吸,都短而急促。


    她無力仰倒在白玉瓦上,唇瓣仍一開一蠕地說著話,離開口中的,不是聲音,而是蜿蜓的血泉,她開始覺得冷了……雙手雙腳都凍僵了,變成不是自己的,她無法握拳或蹬腳什麽的……


    好冷,她想磨搓手掌,想用暖暖氣息嗬煨它……


    好疼,全身無一不疼,像在火裏燒一般,極痛,卻又冰冷……


    好吵,耳邊嗡嗡作響,許許多多的聲音,混亂圍繞,是那頭大黑熊又跑迴廳堂裏大鬧了嗎?為何她聽見每個人都在尖叫、每個人都抱頭鼠竄?


    她想仔細聽,但力不從心,她僅存的力量都耗費在唿吸上,每一口,都教她冷汗涔涔,被滲出血水所濕濡的雙眼,捕捉到她在這人世間的最後一眼光景。兩根巨大白玉鳳柱,被人一掌擊碎,一隻展翅大鷹凜冽飛馳,鷹翼上有著金亮的紋路,急促地、狂亂地,斂翅,降落她身邊。出血的雙耳,聽見最末一聲叫囂,憤怒、慌張與恐懼並存的咆哮―「夢!」


    在她身邊的,並不是鷹。那是聞人滄浪,尋她尋得幾近瘋癲的聞人滄浪。從嚴家當鋪聽見公孫謙道出關於天魔教聖女考驗一事後,他心急如焚地動身開始找她,區區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天魔教,豈能難得倒他!


    他真的被難倒了。


    江湖之中,問不出任何關於天魔教的詳細事跡,天魔教並未深入武林各派,他們雖稱為「教」,目的卻不為成為人人崇敬懼怕的江湖大派,他們沉迷於侍奉自身塑造的神「天之魔尊」,故步自封地研究煉毒,連他們的根據地也被訛傳在遙遠西方國度,夢在他身邊的那段時日,不曾留下蛛絲馬跡,她的一切,他所知曉的竟是如此貧瘠!


    他被江湖萬事通的錯誤消息導向西方,沿途邊問邊找,急得坐立難安,每每腦海中迴蕩起公孫謙的話,他險些就要氣血攻心,走火入魔……賜死,一個不留,以免複息。


    絕不!他絕不讓她遭遇那般情況,誰敢動她,他聞人滄浪便將誰砍為粉!


    數不出多少夜裏,他夢見她渾身浴血而驚醒,發出痛苦呻吟地以掌捂臉,另一隻手,掄成硬拳,懲罰自己一般地握出一手血濕。


    可是那樣一來我會死耶……


    不!我不會讓你死!


    聞人滄浪不隻一迴在心中立誓。


    我不會讓你死!


    我可以原諒你種種戲耍及頑皮,但我不會原諒你以死離開我!


    夢……


    聞人滄浪加快尋人步伐,卻不得不感到挫敗,他一路走來,天魔教的所在地仍是毫無頭緒!他隻是茫然往西方走,在尋找夢,尋找著他的夢……


    就在此時,他在一處小小市集裏,遇見一個年輕姑娘與她的夫婿,一切才終於明朗。


    那位姑娘名喚淩霜,正是天魔教聖女備選之一,她本想在鄰西的城鎮尋找一東西,卻沒料到遇見了教她傾心相隨的男人,她為他,甘願背棄天魔教的一切,什麽聖女什麽考驗,她都不奢求,隻求與情人終生廝守,即便一輩子都必須過起躲躲藏藏的恐懼生活,她亦無怨無悔。她得知聞人滄浪在找尋「夢」―那位與她自小一塊兒長大的活潑姑娘,總是霜姊長霜姊短地甜甜喊著她的夢!這個男人,雙眼腥紅,眸裏填滿了渴望、擔憂、急躁,以及瘋狂,她看見一個瀕臨極限的孤傲男子,為再見夢一眼。


    淩霜告訴他:你一路走來的路線,完全不對,天魔教並不在這方向。


    淩霜宛如汪洋中一根浮木,被聞人滄浪雙手緊緊箝製,問出天魔教的正確所在地,然後,他開始不吃不喝不睡,不將時間浪費在小事上頭,盡全力在折返奔馳,盡快補迴錯行的百裏路程。


    遲了,他仍是遲了!


    她在他的懷裏,沒了氣息,嘴、眼、鼻不斷不斷不斷汨出鮮血,紅色眼淚,將巴掌大的臉蛋濡得妖豔恐怖,血珠子,再沿著頰弧,一滴、一滴、一滴,淌落他的掌心,燙得他抽檣,又凍得他發顫……


    「夢……」聞人滄浪拍打她臉,啞聲喚她,她沒有動靜,臉色除了慘白,更摻雜一絲暗青,她軟軟靠在他懷裏,像尊被剪斷絲線的傀儡娃娃,這樣的依偎,不帶任何溫暖親昵,隻讓人覺得絕望。


    聞人滄浪眸光越發冰冷,極黑的眼瞳染上玉柱雕鳳的夜明珠寒光而變得凝霜般銀冰色,在眾人抽息聲中,他疾如奔雷,眨眼之間來到天魔教教主寶座前,以血汙的大掌扣緊天魔教教主咽喉,五爪收緊,寒聲道:「解藥!」他的逼迫,伴隨著指節下捏緊頸骨的咯咯聲。


    「沒……沒……」教主蒼老威嚴的貴氣,此刻蕩然無存,牙關打顫,一旁的藍泠早被嚇得無法動彈,隻能驚恐看著他對教主施暴。


    「沒解藥,我滅了你們天魔教!」聞人滄浪咬牙,就要將老教主擊斃!


    「慢著!」魔姑奔上白玉階,慌張阻止:「你就是夢天天念在嘴裏的那個男人嗎?」


    聞人滄浪不看她,此時一心隻想逼他們拿出解藥救人!


    「夢喝下的毒,是無解的,當初第三代聖女便是以它贏下考驗,你就算殺了教主,夢仍舊是!」


    魔姑話沒說完,聞人滄浪將老教主甩飛出去,像拋顆皮鞠般容易,老教主直直撞向白玉鳳柱,口中噴出血柱,再軟軟滑下,完全失去意識,聞人滄浪瞧也不再瞧他,冷冷走向藍泠!


    「我沒有解藥!」藍泠動彈不得,刷白芙顏,猛搖頭,想逃,卻又自知絕對逃不出這個男人的手裏,她拳兒一緊,握在掌心的榮耀之物提醒了她:「不、不然這罐藥你試試……它、它它它可以治看看……」那是教天魔教眾人驚唿連連的神奇藥膏,續命膏,眼下確實能用來轉移男人的殺意。


    聞人滄浪一把奪過它,輕功飛迴夢身邊,扶起她,內力震破膏瓶,滿滿一手的藥膏溢於掌心,他以指腹挖了一匙又一匙,猛往她嘴裏塞,無論他塞多少,血絲都會從藥膏之中重新淌出,彷佛在告訴他,光憑這種玩意兒是拚不過我的!


    「你這個自己招惹上我的家夥,說來就來,說走就要走,你從不問過我,總是任性妄為、貪玩不懂節製,將我的人生弄得一團糟之後,你就想走了嗎?!別想!我不會放你走!你別想離開我!」聞人滄浪沉聲恫嚇,環抱在她肩上的手掌力道重得幾乎要穿透她的膚肉,他濃重粗喘,像憤怒至極,又更像無能為力的苟延殘喘,他的氣焰在吼完那幾句狠話之後,虛軟下來,變得懇求、變得無助:「那夜是我不好,你可以氣我、可以不原諒我、也可以反過來惡整我,怎樣都可以,但不要離開我,不要用這種方式懲罰我……夢……」


    魔姑自始至終看著,歎著息,緩緩走過來,廳堂裏的眾人早已四四散散,逃的逃、躲的躲,堂裏除了緊抱芳心屍身放聲大哭的阿飛嘶嚎外,隻剩聞人滄浪喃喃喊她名字的呢語。


    「她以為,你在生她的氣,她很怕你不原諒她,我第一次看見這個丫頭哭得那麽傷心、那麽手足無措。」魔姑並非不怕這個男人會突然大開殺戒,她隻是想替夢做最後一件事,讓夢能走得釋然。她很清楚,夢嘴裏雖然沒多說,卻教人瞧得清清楚楚,夢有多遺憾於最後與他分離時,竟是得到他的反目成仇。她一定很想跟他和好。


    「為什麽不救她?為什麽眼睜睜讓她死?!」聞人滄浪背對魔姑,森冷低唁。


    他問的是,為何見她飲下劇毒,而冷眼旁觀?


    「這種景況,我見過兩迴了,這已是我們的……教規,我無法插手。」魔姑也很痛恨自己隻能目送這些女孩們赴死,她與她們朝夕相處,感覺濃厚不在話下,每個女孩都像是自己懷胎所生,她們的死,彷佛在婉她的肉一樣疼痛,尤其,當這些女孩被帶到她身邊時,她就必須做好在這群丫頭之中,隻能活下一個的準備,這對她何嚐不殘酷呢?


    「我聞人滄浪,誓滅天魔教。」帶著仇恨,他一字一字冰冷說著。


    魔姑心一驚:「你!夢的爹娘也在天魔教,她不會樂見你動手……」


    「他們連她的死活都不顧,我又何須顧忌這些?」


    「就算你這樣做,夢也不可能起死迴生,何苦呢?」


    「不許提死字!」聞人滄浪狠若夜叉,用眼神砍殺魔姑。


    魔姑被他眸裏的殺意嚇退一步,嘴仍不願閉上:「不提她就真的不會死了嗎?她飲下的毒,沒有解藥,是我們天魔教最極致的奇毒,它被配製出來,就沒有抱過讓飲者活命的打算,所以,我們稱它為‘無解’,普天之下,無人能解,它毫無克星。」末了,魔姑附帶輕歎。她這幾天的歎息次數都快比整年加起來還要多,隨著籲歎,她無意義說了一句:「要是書上提的藥人是真有其事,興許尚有一絲生機……傳說藥人能解天下眾毒,但世上怎可能有藥人呢?沒有誰可以被喂以成千上萬的毒物而活下來吧?不可!」


    聞人滄浪打斷魔姑的話:「世上確有藥人存在。」


    聞人滄浪朗目如星,重新亮活起來,魔姑的無心提點,就像是特敕、就像告訴他,夢有救了。


    他攬緊懷裏的人兒,唇瓣抵在她的發漩上,籲息,雙眼濕濡,輕聲說道:「嚴家當鋪就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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