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顯——”


    東顯聽了吩咐,進來便看見慕容瑾正盯著滾落的兩顆糖一聲又一聲地歎氣,麵前幾上的鏤花碟子已經空了,覺得自家殿下今日少有的孩子氣,不由覺得好笑,卻也不敢形於色。隻道:“殿下今日為何連連歎氣?”


    慕容瑾心不在焉道:“不知道。”


    東顯:“......”


    慕容瑾道:“雪霽公主說我的禮物太過貴重不肯收,那她也是皇宮裏長大的,應該什麽都見過,也都不稀罕。東顯,你說我應該帶些什麽禮物去拜謝才好呢?”之前慕容瑾有讓東顯將一些金玉類賜品送去,結果都被悉數退了迴來。


    東顯笑吟吟道:“殿下贖罪,奴才也不知道,這般大小的公主應該喜歡什麽才是。”


    “也是,人家是女孩子,”慕容瑾不禁煩惱道,“我這裏也沒有女孩子喜歡的物什,可我要是不去謝謝人家倒有些顯得涼薄,去吧,又找不到遮手之物。唉......”


    東顯看著正在苦惱的主子,怎麽就覺得,殿下今天的話,較平時,略多了些......


    慕容瑾盯著那鏤花碟子看了許久,方向東顯吩咐道:“你去禦食房拿些水晶桂花糖,玫瑰淬雲,鬆子糖,糖梅花,再並上一些紅棗冰糖,各取一些放到小的點心盒子裏,找個精致小巧一些的食盒乘著,準備好了來告訴我。”


    東顯聽了之後,不由笑道:“殿下,您這準備的都是甜糖食物,萬一那雪霽公主不喜歡甜食怎麽辦?”


    慕容瑾道:“怎麽會有小孩子不喜歡糖呢?你隻管照我說的去做。”


    “是。”


    東顯迴來時,慕容瑾已經換了一套新裁的白色錦袍。


    “走吧,隨我去夕照宮。”


    東顯便小心地領著個雕花刻鳥的梨木食盒跟在慕容瑾身後,往夕照宮方向行去。


    夕照宮的位置其實並不太好,取名“夕照”,是因為隻有太陽西斜時才有餘暉照至宮中,白日裏總是有些陰暗。空閑了許久,如今這雪霽公主來了,才將其整理出來。


    大門緊閉,東顯上去扣了扣門,半晌之後才有一個年輕的內侍來開門,“何人?”


    東顯道:“你們殿下於我家主子有救命之恩,今日特來拜謝。”


    那名內侍皺著眉頭想了片刻,才道:“原來是四皇子,請待奴才先去通報一聲,”同時又向裏麵傳話道,“殿下,四皇子來了。”


    “快請進來。”


    夕照宮不大,不過二三十步便行到了留離的內室外。


    裏麵一個身著翠色襦裙的女孩走出來,盈盈欠了身,聲音甜甜糯糯的,“雪霽見過四皇子,殿下請進。”


    “前些日子臥榻不能起,今日方才能來親自登門拜訪,”慕容瑾長揖一禮,“慕容瑾多謝公主救命之恩。”


    留離連忙同樣一揖,莞爾而笑道:“殿下真是折煞雪霽了。”


    慕容瑾給了東顯一個眼神示意,東顯立即會意地將食盒遞給慕容瑾。


    慕容瑾把食盒放在黑檀案幾上,“前些日子送來的東西你大約不喜歡,我也不知道你缺些什麽,又想著你大概也都不稀罕什麽,便想著禦食房的一些糖果不錯,便拿來一些來給你。這些都是禦食房最好的李禦廚做的,味道和你在西秦時吃過的應該不太一樣。”


    留離眼神複雜地看著那個食盒,道:“多謝殿下。”


    “你來嚐嚐,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若是不喜歡的話,我再去尋些別的來,”慕容瑾將食盒蓋掀開,又把裏麵的小匣子一個個取出來,一一解釋道,“這個是水晶桂花糖,這個是玫瑰淬雲,這是鬆子糖,糖梅花,還有這個,這個是紅棗冰糖。”


    留離有些好奇地探過去,便瞧見精致的點心匣子裏還有個小巧的青瓷碟,乘著滿滿一碟各式的糖果——透明的糖方裏散著一粒粒泛著橙色的桂花幹;玫紅色的花糖被塑成了繁開的畫形,下麵白色透明的糖方底座中似乎有奶質物,絲絲縷縷,仿佛被風拉長的雲;糖梅花是用梅花汁揉的糯米麵捏成梅花的形狀,燙熟後再浸泡在糖水裏,晶瑩朵朵,煞是好看;琥珀色的糖漿包裹著大小均勻的鬆子,被製成了四角粽形,糖麵上還有被拉扯過留下的銀絲痕跡,流光溢彩;還有圓滾滾的冰球似的紅棗冰糖,中心同樣球形的紅棗泥將整顆糖映得發紅......


    慕容瑾將其中一盒往留離麵前挪了挪,“嚐嚐看。”


    留離兩眼定定地看著那盒鬆子糖,半晌後才小心地輕輕捏起一顆,左右上下換了幾個角度看了片刻後才放到嘴裏,小心地品嚐著滋味。鬆子糖很小巧,正好一口一個。甜味從舌尖蔓延開來,並不膩,很潤口,糖身是硬的,卻又很酥脆。鬆子混著糖漿的味道彌漫口中,逾嚼逾香,使人不忍吞咽。


    慕容瑾斂氣屏聲地等著留離細細地嚼完,方才問道:“怎樣,可還合口?”


    留離羞澀地點點頭,細聲道:“很好吃。”


    慕容瑾笑道:“那便好,你若是喜歡,以後便讓他們去禦食房拿便是了,李禦廚很好說話的,”又突然想到留離身份特殊,又道,“你若是覺得不方便,我便時常差人給你送些過來,不必嫌麻煩。”


    留離看著慕容瑾有些出神,麵前這人應該比自己大不了幾歲,麵容有些清瘦但卻秀麗,長眉俊眼,眼中似有秋水寒星,分外明亮,笑起來唇角上揚,清秀卻又安靜。


    慕容瑾:“不過你要是覺得不喜歡,也不用勉強。”


    留離道:“雪霽很喜歡,謝謝殿下。”


    慕容瑾道:“不過是些細碎的零嘴,何必言謝。”


    留離細聲慢語道:“我從小就沒有吃過糖,謝謝殿下讓雪霽嚐到了糖的滋味。”


    從小...就沒有....吃過糖......慕容瑾看著留離,有些不可置信。


    留離繼續道:“我小時候母後去的早,宮裏隻有一個嚴肅的嬤嬤教事,隻會讓我學東西看書寫字,學得不好便不可以吃飯,更不用說這些糖果了。”


    慕容瑾看著留離清亮的眼睛愣了愣,隨而笑道:“沒關係,以後我請你吃糖。”


    留離笑而不語。


    慕容瑾問道:“對了,你那日救我時,是想起了什麽人嗎?”


    留離微微驚訝道:“殿下怎麽會這樣想?”


    慕容瑾道:“因為,你好像很怕我死......”


    “殿下此話何意?”


    慕容瑾苦笑道:“因為想我死的人很多,所以感覺被救很意外吧。”


    那一瞬間,好像有一絲痛苦與無奈從慕容瑾眼底閃過,隻是留離無法捕捉。


    “想起來倒是雪霽失禮了,雪霽一時想起了兄長,故而失態,還請殿下見諒。”


    留離的兄長,是現在西秦皇宮裏的那位,還是......


    留離道:“雪霽以前的三皇兄,便是溺水而亡的,就在雪霽麵前,可是雪霽不會鳧水,未能救得三皇兄。所以,殿下那日落水時,雪霽便很想殿下——活著。”


    因為不會鳧水,所以隻能看著自己的三哥一點點的溺亡。留離永遠也無法忘記,三哥沉入冰冷的湖水時,眼中的絕望,可三哥還是隔著厚厚的湖水告訴她:活下去。


    “雪霽與殿下不算熟識,可雪霽希望殿下,要好好地活著。”


    好好地活著?活著。慕容瑾笑道:“多謝公主,慕容瑾記下了。公主救了我一命,日後若有所需,慕容瑾定當竭力相助。”


    又閑聊了幾句,天色漸晚,慕容瑾也不便多擾,便就辭去。


    慕容瑾走後,留離死死地盯著那幾盒糖果,覺得心中溢出了些酸澀的東西。她從小被立為皇太女,所以從小身邊的人就告訴她“您以後是西秦的女皇”,所以哪怕她一直都不及那些人的腰封高,卻並沒有人把她當做一個小孩。所有人都忘了,她隻是一個孩子。


    留離記事以來,身邊便沒有了糖果。她幾乎都快忘了,原來世間還有糖這種東西,原來百味之中還有甜這味道。其實明明這麽多年都過去了,都幾乎快要忘記這種味道了。可是慕容瑾的這盒糖卻又讓她記起了盡是苦楚的生活中還是有甜滋味的,她突然覺心頭,委屈極了。


    留離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塊桂花糖,一顆紅棗冰糖,一粒鬆子糖放入口中,把腮幫子塞的滿滿的。口腔中有桂花的花香,有鬆子的鬆香,有紅棗的棗香,但更多的是甜味。很甜,三種糖混在一起,甜的很膩,舌尖有些發麻。可是留離不忍心嚼碎,不忍心咽下,更不舍得吐出來。


    因為,真的,很甜。


    注:本章標題出自蘇軾的《送金山鄉僧歸蜀開堂》——冰盤薦琥珀,何似糖霜美。


    冰盤:指青瓷盤。


    琥珀:言糖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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