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西之地,風沙遮漫了世界。黃沙中有一座石頭驛館,館前一片破旗被風扯得烈烈作響。


    隻見有一支七人隊伍運送貨物經過這裏,他們將白駱駝拴在石頭驛館旁,七人鑽進房屋中,抖落了風沙喘了口氣,將大氅脫下,圍坐在桌子旁。


    有一人高叫道:“管事的有什麽吃的喝的都上上來,多謝了。”


    這時驛館中出來一老頭,他端著些麵餅,肉幹,還提著一壺酒:“幾位幸好走到了這裏,這時節若在外麵,非被活埋了不可!”


    有一人怒道:“是啊!這鬼天氣。”又一人憂道:“不知道我們此行能否成功。”


    “莫疑慮,老大行走商路多年,就是中原也去過,這點風沙對老大來說就是小菜一碟。”有人道。


    隊伍中一中年人笑道:“不必擔心,一切包在我身上。”看來他就是那位老大。


    眾人大口喝酒吃肉,留意到有一渾身破爛之人臥在角落桌子旁,酒壺在他旁邊堆了一堆,他覷著眼睛,不知有沒有睡著。


    那商隊之人留意到他也不打擾他,假裝沒看見,自顧自聊天。


    有人問到最近天下發生了些什麽大事。那被眾人稱為老大的人高興道:“最近天下確實發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在中原,而另一件則是在咱們西荒。”


    一人好奇道:“西荒出了什麽事?”


    老大道:“這你們不知道?前不久,西荒出現了一處元嬰修士的傳承,據說三大氏族派了許多人去探索。”


    眾人驚唿:“元嬰修士啊!後來如何了?”


    老大道:“後來氏族們什麽都沒找到,原來這座元嬰修士的傳承,已經被某個魔道捷足先登了,據說他還殺了許多正道人士。現在整個西荒都在通緝他,若是誰能提供他的消息,三大氏族將會提供上萬靈石,百枚辟穀丹的獎勵!”


    “這麽多的靈石。”眾人眼中露出神往之色。


    又有人恐懼道:“這等魔頭又怎麽是咱們能惹得起的。”


    那老大道:“如今正魔兩道布下天羅地網,尋找這魔頭,隻是不知道這魔頭究竟去了哪裏。”


    七人又唏噓討論了幾句。


    一會有人提到:“不知大哥說的中原發生的大事是什麽?”


    那老大笑道:“中原稱為天下第一修士的袁振山的兒子,與有劍仙之稱的徐長虹的女兒成婚了。”


    有人道:“這兩家聯合,當真是強強聯手,好一個門當戶對。”


    眾人聽見這等事,不由得連連發問:“那徐長虹的女兒叫什麽名字,可長得漂亮嗎?”


    老大笑道:“漂亮,自然是漂亮得很。那徐長虹的女兒叫作徐青玉,中原人都稱她為玉仙子呢,想必是一個如同美玉一般的女人。”


    “徐青玉……”坐在角落裏頹廢的男人緩緩抬起頭來,這個名字好久沒有從別人嘴裏聽到過了。


    鄭到聽著這些人說笑的聲音,徐青玉的名字被一次次提起,他漸漸醒來,才發現原來這一切不是夢,他這才明白什麽是恍如隔世。


    他感覺自己已經死了很多次,輪迴了很多次,某一個叫徐青玉的女子正從他前世的記憶中走來,漸漸清晰。他在神劍山上那些苦悶的日子裏,不正是這個女子陪伴著他,讓他的生活增加了些許虛幻的甜蜜?


    那女子喜歡穿綠色的裙子,她臉蛋潔白柔軟,發絲像黛色的雲,一雙眼睛千百種情感流轉,一張嘴你料不到她會責怪還是說一些古靈精怪的好話。


    黑暗中,那女子越來越近,她笑著,眼睛彎彎的,她說:“鄭到,我們一起去天涯海角吧……”


    那些人的討論還沒停下。


    隻聽有人說:“玉仙子啊,可惜我們沒有福分見到。聽說中原的女人都長得比西荒的女人漂亮,皮膚像獸奶一樣細膩,一掐都能出水來。”


    這時又有人說:“你還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也不想想。徐青玉與袁問天成婚,消息從中原傳到這極西之地,雙修典禮已經結束多久了?估計這會都不知道洞房了多少迴了,說不定連娃娃都有了。”


    接著有人起哄,話題漸漸引向下流的方向,這些經常見不到女人的男人聊起天來大抵都是如此,有人道:“你們根本不明白,就是這樣的女人才更有味道,什麽都不懂的小女孩有什麽意思?”


    ……


    鄭到緩緩將酒杯捏碎,碎片刺入他的手掌剮蹭著他的骨骼,但這些疼痛早已算不得什麽了。


    他怎麽會想不到呢?隻是他不願去想而已。袁振山是當世最強的修士,可惜壽命無多,徐長虹是未來最強的修士,可惜現在還太年輕。要想讓他們的聯盟長長久久,聯姻無疑最好的辦法。隻可惜徐青玉與袁問天未必願意。


    但是像徐長虹與袁振山這樣的頂尖棋手他們想要達到目的,甚至不需要強迫二人。隻需要潛移默化就好,為什麽每次仙劍門的任務有徐青玉在時袁問天一定在?而徐青玉本來最怕的是孤獨,陸揚名死了,鄭到走後,她身邊就隻有袁問天一個人了。這時再營造一些共同患難的戲碼,二人的感情自然水到渠成。


    一切都未曾離開過他們的掌控,這就是站在山巔之人的手段,你以為你的選擇都是自己做的,可實際都是他們想讓你做的。


    與他們比起來,鄭到當真是連螻蟻都不如,他的命運隻能由這種人隨意擺弄,如果鄭到真是一顆沒有感情的棋子就好了,可他是人,他也會悲傷,也會累,也會迷茫,迴想起這一生的艱辛苦楚,怎麽能讓人不肝腸寸斷。


    這世界上最大的不幸莫過於看著別人的幸福而自己什麽都沒有。有的人生下來就在神劍山,有的人被斬一條手臂,還被奪走所有資源,才勉強爬上了神劍山,就算在裏麵,也隻能做一個無名小卒。


    曾經他認為徐青玉是龍而他是魚,但他不覺得自己會永遠是魚,總有一天他會變成龍的,可現在他經曆了無數慘痛的失敗,那一天還沒有到來,這令不得不懷疑,難道出生是魚,就一輩子是魚了嗎?


    他想起來當年藥堂長老也就是那名義上的師尊古蘭提點過他,她說什麽樣的花就應該開在什麽樣的地方。那雲湖冰蓮隻能由雪山的萬載玄冰承載,在泥土中它是開不出花的。現在,你最喜歡的那朵花果然還是盛開在了雪山之巔,你這一捧卑賤的泥土,又該何去何從?


    這世上哪有那麽多憑什麽和為什麽?


    雖然鄭到早預想到有這一天,可這一天真的來了,他卻難以抵擋內心的狂潮。


    他想要殺人。


    隻見他身上的氣勢陡然一變,還在飲酒作樂的七人一驚,有人顫抖道:“閣下這是何意?”


    鄭到一劍將那人劈為兩半,其它人連忙逃跑:“快逃啊!他就是那個拿了元嬰傳承的玄魔!”


    沒錯,這個世界將鄭到一次又一次的殺死,如今他真成魔了。


    鄭到將七人全部斬殺一個不留。


    許多日前鄭到被界獬王從地下帶了出來,他醒來後發現身邊依舊空空如也,界獬王已經死了,鄭到取下它的妖丹,與獸角的尖端,而後昏昏沉沉來到此地養傷,沒想到今日狂性大發,殺了這麽些素不相識的人。


    鄭到收好儲物袋,就往大荒方向而去。


    很快正魔兩道追查而來,鄭到在極西之地的邊緣,與大荒交界之處,大開殺戒。


    此地常年彌漫著恐怖的沙暴,土龍卷接天而起,連光都照不進來,一切都變為黑色。鄭到用乘風翼在這種危險的地方與正魔兩道周旋,它們畏懼大荒與沙暴,投鼠忌器,被鄭到殺了百餘位修士。


    最終他們拚命追趕鄭到,所有人全被黑色沙暴卷入大荒之中,下落不明。而鄭到似乎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不管是中原還是西荒,在漫長的時間中,再也沒人見過他。


    ……


    (在我的家鄉有一片紅葉山,山中有一座楓林禪院,禪院裏的和尚都是些有法力的得道之人。每年秋天,楓葉正紅的時候,會有和尚,穿過簌簌楓林,下山來講經布道。


    那時,我看見漫山的紅葉像海一般被風吹動,幾個素衣和尚的人影慢慢從小路中下來。我覺得他們真是些怪人,他們老是說一些讓人聽不懂的話,他們從不像山下的我們一樣,臉上掛著各種喜怒哀樂,他們的表情總是淡淡的。


    我曾問大和尚:“做和尚有什麽意思?”


    大和尚問我:“做小孩有什麽意思?”


    我告訴他做小孩好處,我可以玩,想玩什麽就玩什麽,我可以爬樹,可以去河邊鳧水,高興時我就大笑,不高興我就哭,不像大和尚不會大笑也不會大哭。我還有玩具,我的爺爺有一門竹編的手藝,他會用竹子編出各種各樣的農具,也會編一些小玩意給我,那可比大和尚的木魚好玩多了。


    大和尚告訴我當我有一天,無法大笑和大哭的時候,就知道做和尚的意思在哪了。


    我那時不想理會他,覺得他又在說一些讓人聽不懂的話,臉長在我身上,我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又有什麽能讓我無法哭或笑呢?


    那時的我與爺爺相依為命,爺爺總是很疼我,從不讓我幹重活,還用竹子給我編織許多玩具,其它孩子都很羨慕我。可是有一天,爺爺倒在了地上,再也沒有起來。


    村子裏的人為他舉行了葬禮,他們將他的身子放在竹筏上,推入了河中。我跟著送葬的隊伍大哭,懷中抱著一長串竹子做的小青蛙。那是爺爺新做的,爺爺倒下的時候,這串嶄新的青蛙正掛在牆上。


    在爺爺的身子漂走時,我懷中的小青蛙動了,他們一下從我手中全部蹦走了。我連忙去追,周圍的人群我都看不見也聽不見了,我隻能盯著那一隻隻碧綠的蹦蹦跳跳的青蛙,一直追。


    可是我怎麽也追不到他們,就算追到了,他們也很快從我手中滑走。我累得不行,還是盯著它們一直追。他們都跳到了水裏,我也跟著跳了下去,我在河中起起伏伏,卻怎麽也抓不住那些綠色的身影。


    最後我暈了過去,被村民救了迴來。現在想起來,我後來人生中的大部分時間,何嚐不是在追這些個青蛙呢?


    我的養父養母對我並不好,他們收養我隻是為了爺爺留下的遺產,後來我哭得多,笑得少了,到最後連哭也不怎麽哭了。


    我又見到了大和尚,有一家婦人難產,母子雙亡,大和尚為他們做超度法事。那天下了陣小雨,那家男人在雨裏痛哭,好像要哭死過去了,我似乎又在草叢中看到了青蛙。我立在門外看完了整場法事。


    結束後大和尚來到我身旁,我說我稍微有點明白他的話是什麽意思了。


    他說我有慧根與一般人不同,我的未來還很長,希望我能找到人生的意義。


    我問他什麽是人生的意義。


    他看著送葬的人群,緩緩告訴我說,人生有八大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蘊熾。人生的意義就是你找到一樣東西,依靠那樣東西你就不覺得痛苦了,那就是你人生的解藥。


    後來我離開家鄉,踏上修行之路,又將這八大苦不知嚐了多少遍,至今我仍不敢說找到了什麽人生苦難的解藥。


    如今我看到鄭到,看到他在生命中所遭受的折磨,就連我也不禁動容,是啊,人生有八大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蘊熾。這些痛苦,在壽命更加悠長的修士身上,何以沒有消失,反而變得更深、更沉重、更絕望?


    而如此痛苦的鄭到,他找到了什麽解藥?我聽過許多修士用執迷不悟去罵一個人,而求道的路上又有誰沒有執迷過?鄭到一路走來,這一個執字,一個迷字,隻令人感到可悲。


    我踩著滾燙的沙礫,來到鄭到當年進入大荒的地方,黑色的天際線在遙遠處翻騰,天空極高極遠,觸目所及都是昏沉的黃色。


    大荒,一個神秘的地方。西荒神話中說大荒潛藏著毀滅世界的惡魔,有一天那個惡魔會掙脫束縛從裏麵出來。中原神話中說,大荒的盡頭是天之涯,太陽神鳥與素魄玉兔會在天之涯登上天界。整個天下,隻有極少的人知道,大荒是一處絕望之地。即使是我也不敢進入。


    大荒中充斥著巨量的世界法則,非人力所能抗衡,我這樣的元嬰修士進入後也隻能被規則束縛,可鄭到就這麽進去了。


    老實說,在看到鄭到的人生經曆後,我從他身上瞧不到半點登天的希望,很多時候我甚至認為自己的法術出了問題,是我找錯了人。他究竟是怎樣從渺小卑微的鄭到變成那樣一個冠絕古今的強大修士的?我想一切的秘密,鄭到人生的轉折點,那條偉大登天之路真正開始的地方,或許就是這裏。


    鄭到啊鄭到,難道你真的悟到了什麽?


    我對這一切好奇不已,但我不會莽撞到貿然進入大荒,我需要去尋求一些協助,隻有那個地方的人能夠幫助我。這樣一來,我就需要離開這個地方了,再迴望一遍來時之路吧,那些苦恨憂愁的終將逝去,而那些執迷不忘的終將歸來。


    閑言少敘,即刻便可動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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