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江寧郡,地處瀾江南岸,是瀾江下遊水運的重要樞紐,又連接河州、海州的運河,往來商貿十分繁榮。江寧是帝國南方的政治經濟中心,這裏盛產紅錦、青瓷、水稻,“徽稻海鹽”指的就是徽州的糧食、海州的鹽,這二者幾乎占據了帝國稅收的半壁江山。衣食無憂造就了愛美愛音律的社會氛圍,所以江寧多戲院戲場,江南戲曲的中心就在這裏,素有“北汴南寧”之譽。這裏文化也很興盛,瀾江岸邊坐落著負責科舉的江南貢院,每年科舉之時,江南的才子都要會聚於此,而經學博士匡潯年輕時候也曾在江寧講學,並親手創建江寧書院,從而才有今天天下士子半數出徽州的盛況。


    “臨風,聽聞鍾樓坊新來一女子,年方十八,正值妙齡,”四月中旬,杏花盛時,暮雨正瀟,躲在家中實在無趣的徐治灝喊上表兄沈臨風,準備趕著小雨去瀾江畔的鍾樓坊解解悶,“我可聽說,這女子自河州而來,戲音動人,曲調難忘,何不趁今日小雨前去一拜。”


    “鍾樓坊的繡樓裏這樣的姑娘不有的是嘛,”沈臨風正在收拾行囊,“出了名就該上哪家鹽商的船了。”


    “休要胡說,這個女子不一般,聽聞想見此女必先在扇上題詩一首,經侍女獻上,得主人賞識方得一見,而至能上樓者也屈指可數,”徐治灝湊過來,“以你我詩賦之才學,該去一試。”


    “行吧,過幾日我就要南下越州探望娘親,你也要去海州上任,去解解悶也挺好的。”沈臨風終於答應下來。


    徐治灝是徽州富商徐衍的養子,而沈臨風是徐衍妹妹徐佳與當年軍聞司主事沈銘之子,因而二人相當於表兄弟。當年皇帝大位初登,提拔在徽州壽春郡任知縣的徐望,也就是徐佳、徐衍的大哥,擔任江寧織造的掌事,期間與新任江寧郡守高升熟識,後高升轉任海州維揚郡守,徐望也隨之一起到海州出任鹽鐵司專辦,負責協調鹽鐵司與地方關係,受鹽鐵司與海州雙重領導。因此,在徐治灝成年後,徐望舉薦其入高升府作為其幕僚。徐望有一兒子,名為徐治瑜,但徐治灝與徐治瑜交集並不多,反倒與沈臨風親如兄弟,大概是因為他也是徐佳拉扯大的。徐佳本就是才女,二人詩書詞賦也都是徐佳所授,倒是待二人成年後,徐佳便南下越州安國寺,入禪宗慧能大師門下一心修佛。


    煙雨空蒙,杏花落滿雨巷,二人走在石板路上,牆外斜風淺說,牆內人聲笑語。二人轉過幾道街,來到江邊,在堤邊的三分春色裏堵到一艘木客船。


    “船家,去鍾樓坊。”小船停在柳樹下,二人跳到船上。


    “好咧。”船家投來歡愉的目光,似乎早已見慣這煙波中的一段段風月佳話。


    船沿著江邊逆流而上,遠方的鍾樓逐漸映入視線之中,樓上燈火螢螢,它高高矗立在江邊,上麵是水師的了望哨,每到一個時辰便會準時敲響鍾聲,守望著整個江寧。


    二人在鍾樓坊下船,此時雖已入夜,可坊內反倒正是熱鬧。街上盡是江南江北的名小吃,身著各色服裝的男子穿街而過,尋著自己今夜的知音。二樓上,一群群殊色秀容的女子,濃妝豔抹,彩衣華服,琴聲穿過瀾江上的薄霧,吳越小調隔岸依稀可辨。


    反複打聽下,二人終於來到一座香濃衣翠的繡樓前,樓高兩層,門前已聚了一堆人。


    “幸虧白日有雨,要不怕是都擠不進來。”徐治灝拂了拂褲角的灰塵,今日他故意穿了一件白色長袍,一副翩翩少年模樣。


    “各位公子,請拿出扇子,在扇外題上各位準備的詩詞並署上名氏,然後交與我,得我家小姐心意者可上樓一敘。”一個戴著麵紗女子立於門前,左手持劍,右手扶著石桌,雖嬌小卻不柔弱。


    女子說完,徐治灝拿出提前準備的扇子,上麵已題好一首《蘇幕遮》。


    “杏花雨,鍾樓夜。柳點煙波,波去流鶯睡。雨去風來弦歌起,琵琶聲瘦,隔江吳越曲。


    臥香閣,臨迤窗。風月漸濃,好夢佳人戲。天長地久離合意,白衣著地,春風淺作序。”


    遮麵女子已經開始收集扇子,看著沈臨風有些猶豫,徐治灝好奇他扇上題詩,便搶過他的扇子。


    “錦衣玉食不足貴,本性真心最難有。


    人間多有荊棘處,心若永恆身不動。


    勿求賞盡天下美,空即人間好顏色。


    山高本有水來流,性不隨念意自堅。”


    沒想到沈臨風居然寫了幾句佛語。


    “你居然寫這個,哪有姑娘喜歡這個?”徐治灝數落他。


    “近日學佛,初有一點感悟,就隨手寫下來。”沈臨風拿迴扇子。


    麵紗姑娘把扇子拿上樓去,過了一會,隻拿兩把下來。


    “沈臨風,徐治灝,兩位公子,我家小姐有請,”姑娘走到二人麵前,打趣道,“都說江左多才子,看來果然名不虛傳。”


    在眾人失望的唉歎聲中,二人跟隨姑娘走上樓去。姑娘一席青衣,藍色的繡花布鞋踏在暗紅色的樓梯木上,顯得輕盈而小心。徐治灝感覺到一絲緊張,他聽到自己鮮活的唿吸聲,局促不安,行走的腳步聲在狹窄的樓梯間反複迴蕩,清晰地傳到樓上人的耳中。


    掀開暗色的帷簾,一個妙齡女子正端坐在繡簾托起的花格窗前,透過枝頭淩亂的杏花,遙望著江上的點點漁火,看得似乎出神,也許她心中也在期待著一段夢幻般的愛情,等待著屬於她的姻緣出現。


    聽到眾人的腳步聲,她轉過身來,同樣的錦繡青衣,同樣的輕紗掩麵,隻是頭上多了一些裝束,紅色花簪多點綴了幾絲華貴。她起身迎客,溫柔纖小,身姿曼妙。


    “小女見過二位公子。”女子微微傾身,開口宛轉嬌羞。


    “在下沈臨風。”沈臨風彎腰行禮。


    “在下徐治灝,”徐治灝介紹完自己不忘問一聲,“二位姑娘如何稱唿?”


    “老子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窗前的姑娘迴答道,“名字隻不過一個代號,生來便不唯一,既然我們已然相見,何必再乎那個代號。”


    “那可打聽姑娘自何方來?”徐治灝不甘心。


    “日月星辰,何其相似,天漄海角,一屋即可,此刻在江寧,便是江寧人。”姑娘仍絲毫不肯透露任何信息。


    “可否請姑娘彈奏一曲?”沈臨風終於開口,“我們兄弟二人來坊裏總不能毫無收獲吧。”


    “那是必然,為客人彈唱曲子是繡樓女子本份,”持劍女子接過話來,“隻是我家小姐近日與梨園湯先生練習戲腔,嗓子比較勞累,若二位公子不嫌棄,由小女代勞?”


    “姑娘也會彈唱?”沈臨風眉頭一皺,有些疑惑。


    “試試又何妨,”說著,姑娘放下劍來,走到琵琶邊,“不過我有一要求,方才看過徐公子的《蘇幕遮》,頗為上乘,隻是沈公子以一首打油詩就糊弄了我們姐妹,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是啊,名聲在外的人,何必掩飾呢?”窗邊姑娘附和,“不如沈公子現吟一首,我們現吟現唱如何?”


    “如來說詩詞,即非詩詞,故名詩詞,”沈臨風被人點破了心思,因而臉上露出一絲歉意,卻也不好推辭,“一切皆緣,那我也作一首《蘇幕遮》吧。”


    “紫煙照,尋常調。青魚伴槳,江風惹人惱。昨日吟風今吟雨,夜半繡坊,紅樓江寧女。


    日如戲,人如曲。梨園夢早,閑話少年老。扇裏題詩扇外笑,紅杏伴窗,弦落江南好。”


    姑娘坐在二人對麵,微微低頭,收起的發髻不經意垂下,遮擋了視線,於是忙用手扶起,伴著悠長的江水,她的瘦指撥弄著絲弦,清脆而悠揚的樂聲慢慢飄出,遊戈在江寧四月的夜裏。緊接著,她眉頭輕鎖,薄紗遮蔽之下,依稀見得紅唇下小口微開,嗓音瞬變,複古而空靈,伴隨著曲調,吟唱著沈臨風的一詞一句,婉轉起合,每當停頓便抬頭看眾人,側身斜目,顰蹙之間,美羨不已。


    “明日雨過天晴,定風和日麗,可否邀二位姑娘同去南湖遊船?”臨別時,徐治灝仍依依不舍。


    “明日我們即將啟程北歸,時有不便。待再來江寧,定與二位公子相約南湖泛舟。”說罷,姑娘放下琵琶,拿起劍來,起身送別二人。


    “看你癡迷的表情,是不是未能見真容,也未能得真名,很是遺憾?”從繡樓裏出來,走在霧氣氤氳的夜裏,沈臨風對低落的徐治灝說。


    “我有點動心了,這世上怎有如此神秘又美麗的女子?”徐治灝自言自語。


    “你說哪一個?小姐還是丫鬟?”沈臨風故作認真。


    “說來奇怪,這丫鬟的嗓音已經深入我心了。”徐治灝依然沉浸其中。


    “哈哈,要記住我娘臨行對你我的囑托,別為女子失了神,越是美麗的女子越看不透內心,比如方才那兩位。”沈臨風笑起來。


    “啥意思?”徐治灝很迷糊。


    “那個持劍女子的手本就是彈琵琶的,她根本就不會舞劍,她們二人互換了身份,戲弄我們。”沈臨風問答。


    “為何要互換身份呢?”徐治灝又問。


    “這就隻能問她們自己了。”沈臨風加快了步伐。


    沈臨風與徐治灝想不到,這是二人最後一次一同走在江寧街頭。第二天,沈臨風坐上了前往越州的馬車,在越州,他入了佛門,送走了母親,再歸來已是很多年後,一切早已物是人非。而不久之後,徐治灝也乘船來到了海州,開始了自己的為官生涯,逐漸看盡人間的真相後,雖然他想消積避世,雖然他想唯歌唯酒,可那個安逸的時代早已無法重來,他終究被時代所裹挾。於是二人還是以自己獨有的方式告慰這片土地,是情非得已的選擇,更是早已注定的宿命。


    但願戲中人都還記得,那個南湖泛舟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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