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十一年,平陽白馬縣縣誌載,此冬為十年寒之最。


    暮晚,大雪飄揚。仰天看去漫天鵝毛飄飛,路上積雪積尺高,行人寸步難行。


    白馬縣行道,東街巷子尾,有陳家一戶。


    這陳家,祖上是做布匹生意的,從爺到孫輩輩是老實本分的生意人,是一點一點地把先人留下的基業做大的。到了這一代,陳家的布坊已經是東街最大的店鋪。


    陳家到了這一代隻有兩房,大房陳雲峰一家,養有一女曰陳若楠,嫁予洪城府尉張宗祥長子張亮。其父母因受女貴,隨遷至洪城府享子孫晚福。


    祖上的生意則留給了二房。


    二房陳雲德有一妻一妾,其素來以善德樂施在白馬縣頗有名氣。縣上百姓皆知陳家二房夫妻二人琴瑟和鳴、素有德行。陳家每年入冬前必會開倉施粥,救濟當地窮人。


    太陽下了山,天變得更冷了,連陳家大門的門簷下都結起了冰柱子。


    陳府用飯的時間比鄰家都要晚一些,隻因陳家的店鋪開在西街。等主人陳雲德關了店鋪,坐著馬車迴來時,已經很晚了。這天又暗得早,等陳雲德的馬車停在家門口的時候,夜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陳雲德是一個長得富態的大胖子,裹著黃棉褂子,戴著老爺帽,麵龐圓潤,眼小鼻塌,耳朵長得很大,嘴上留著兩撮小胡子。


    陳雲德艱難地從馬車上翻身下來,兩隻袖子捂在一起,喘著粗氣,嘴上“唿唿哈哈”地吐著氣,一路小跑躲到門簷下,臉上的肥肉因為跑動而不停顫抖。


    管家老三爺子知曉老爺迴家的時間,已經在門裏候著了,聽到老爺在門口喚他,便立馬打開了門。


    陳雲峰邁進門檻走了七八步,突然一個踉蹌,在雪中打了一個滾,又狼狽地爬起,拍著頭折返迴門外,嘴裏還叫喊著:“哎呀呀,差點忘了給娘子捎的芙蓉糕啦,乖乖,乖乖嘞。”


    陳雲峰小心地抱著兩捆芙蓉糕,因為怕摔著,隻能慢慢地走進門內,突然看見門口的雪堆竟然動了下。


    剛才急著進家門,天又黑,根本沒注意到這奇怪的小雪堆。


    陳雲德心想:莫不是鄰家孩子堆的雪人?我若是一腳給他推了,想必這孩子迴來見到必會哭鬧。


    他又想:可這若是底下埋著什麽貓狗,我也不能看其凍死呀!


    陳雲德艱難地蹲下身子,寬大的棉衣一下攤開在地上,看起來像一個碩大的球。


    他肥胖的手指小心地扒開雪堆,看到一角粗布。他繼續挖,突然在雪中看到一張臉。


    “乖乖嘞!”


    陳雲德本來膽子就小。在他小時候,因為怕黑不敢走夜路,放了學堂,竟然大冬天裏的在學堂裏蜷縮了一晚上。


    他見到這人臉,立馬就嚇得癱坐在地上。


    他努力睜開咪咪眼,看到雪中藏著一個繈褓,裏麵有一被粗布裹著的嬰兒。粗布保不了暖,甚至這雪水都已經沒入繈褓裏麵、蓋在嬰兒的臉上了,竟然也沒有將其凍死。


    陳雲德四腳並用爬了過去,隻見嬰兒用白白胖胖的小手抓著一把硬邦邦的雪塊,放在嘴邊用粉嘟嘟、作吮吸狀的嘴唇去蹭,他的頭發黑黑卷卷、猶如綢緞一般,兩隻大大的眼睛像兩片清澈的小湖,映出一對好奇的眸子。


    嬰兒見到他,沒有放棄繼續啃手中的雪塊,眼睛眯起,有如月牙一般,仿佛是在對陳雲德笑。


    陳雲德腦袋一下懵了。他扭頭向院子裏喊:“老三,老三!快出來,快出來!”


    管家老三爺子甩著一束長長紮成辮的白胡子,一瘸一拐地跑出門來,看到孩子也嚇了一跳。


    “你去把那兩袋芙蓉糕撿起來,送到夫人那裏去。”


    陳雲德抱起孩子,直接就衝向了自己的臥房。


    府裏的丫鬟、幫工都來了,還有仆人已經出門找大夫去了。大家圍著床上的嬰兒手忙腳亂地換下粗布,又打來熱水給他擦洗身子,全程下來,嬰兒竟然不哭也不鬧,隻是眯著眼笑。大家都打心眼裏喜歡這孩子。


    夫人李扶柳也來了,兩個大丫鬟一左一右把她攙進了房。


    陳雲德見夫人來了,頭立馬矮了一下,本來就很難看出的脖子現在徹底找不見了。


    陳雲德弓著腰從一個丫鬟手裏接過夫人的手,細聲細語地問道:“夫人來啦?不知芙蓉糕的口味合不合夫人的口味?”


    李扶柳身形消瘦,臉上還帶著疲憊,似乎大病初愈,眉毛時刻緊蹙著,好不威嚴。


    李扶柳瞥了他一眼,什麽也沒說,隻是奔著孩子去。


    看到這孩子白白胖胖,如此健康可愛,見到第一眼,李夫人便身子一軟,臉上“唰的”流下兩行淚來,竟是想起了剛剛夭折的小兒子。


    陳雲德見老婆一哭,心就不由得一慌。


    “夫人,夫人,你這是為何。快快,小翠,趕緊把夫人扶到椅子上去。”


    李夫人癱在椅子上哭得梨花帶雨,身體本就瘦小體弱,這一哭身子骨更加虛了,仿佛失了骨頭一樣軟軟靠在椅子身上,一旁的小翠跪在李夫人身邊拿著帕子不停地給夫人拭去眼淚。


    李夫人哭累了,聲音漸息。她抬起頭,憔悴的臉直直地對著陳雲德,質問道,


    “陳雲德,這孩子你怎麽處置。”


    陳雲德夫妻二人大眼瞪小眼,似乎是在拿不準主意。他憋著一口氣,疑惑地答道:


    “當然是先養著啦,待到我尋到合適的好人家,再把孩子送出去,夫人你……莫不是?”


    陳雲德還沒說完,李扶柳便打斷了他的話,劈臉就是一頓臭罵。


    “陳雲德,你個烏龜王八蛋!”


    陳雲德聽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得憨憨地摸著不剩幾根頭發的大腦袋。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忽的一拍腦門,知曉了結發妻子的心意。


    “啊!夫人,我懂了,不如就將這孩子留在府裏吧,我給孩子找個奶媽,以後就由翠丫頭帶著,長大了跟著老三做事。”


    說罷,見夫人冷冷地盯著他,什麽話也不說,不由得心虛起來,腦袋上冒出了虛汗,身體也不自覺地矮了一截。


    “是……是這樣吧,夫人?”


    李夫人嘴一歪,直接把手裏攥著的剛抹過鼻涕、眼淚的手帕甩到丈夫臉上,大聲嚷道:


    “你個混蛋!陳雲德,我告訴你,這孩子是我的!這是老天賜給我的孩子!”


    “我命怎麽這麽苦哇,嫁給了你這麽個憨貨,我的祥兒,我的祥兒……”


    “我告訴你!陳雲德!以後這就是我的兒子,這個爹你願意當就當,不願意當你就滾蛋,老娘去做寡婦。老娘我隻要兒子!”


    “你看著辦吧!陳雲德,你看著辦!”


    陳雲德一看老婆大人生氣了,嚇得忙忙亂轉,圍著李夫人是左轉轉,右轉轉,一頓好勸,說盡了好話才把老婆哄好。


    “夫人,你看你說的。你不是我夫人你還能是誰夫人?街坊領居、白馬縣哪家哪戶不知道我陳雲德是大福大貴之人呀。誰能比我還要命富——有這個福緣娶你。”


    “不是呀…不是呀,夫人,你怎麽能說配不上我呢!!哎呀呀,哎呀呀!夫人你是前世天上的仙子呀!你不記得啦?我上一世是街邊的一條快餓死的流浪狗呀!仙子您宅心仁厚,人美心善,見我可憐,施舍我兩隻仙桃,我這是來世當牛做馬報答您來啦!”


    “夫人,我自然是聽你的啦!不用你說,我自見這孩子第一眼便覺得這孩子麵目清秀,長得甚是像我,這便是緣分,以後這就是我的親兒子。誰跟我搶兒子,我就跟誰急!”


    陳雲德一番妙語連珠,說得舌綻蓮花,聲情並茂,手腳並用,說得臉紅脖子粗,扯起假話來一點不羞恥,加之肢體肥胖,表演起來甚是有趣。李夫人表麵上沒有什麽變化,但心裏已經好受了許多。


    陳雲德抬頭一看老婆,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夫人已經不再生氣,


    便湊過去笑臉相迎,“夫人,我看這孩子自雪中而來,身上並無他物,隻有一粗布包裹,不如就喚他裹兒吧。夫人意下如何?”


    李扶柳瞪他一眼。說道:“你是他老子,自然是你說了算,問我一婦人家作甚麽?”


    陳雲德滿口答是。吩咐管家道:“老三,你去找人收拾收拾間房子,要靠近夫人的房間。”


    李夫人怒道,“媽的,陳雲德,我怎麽說的?你要實在不想當這個老子,你就給老娘滾一邊去。我兒子以後和我睡,你滾一邊睡去。”


    “是是是,是是是。夫人,時候不早了,你趕緊洗漱休息吧。小翠,快去給夫人燒水洗腳。”


    ……


    夜深了,雪還在下。茫茫的大雪覆蓋著縣城,整個世界仿佛幹淨地一塵不染。從天空看去,猶如一層白色的綢緞蓋在城上。


    街頭已經沒有小販了,家家戶戶點起了煤油燈,暖氣仿佛要跟著燈光溢出窗外來似的,映在雪地上反射著食物和被窩的溫暖,顯得格外溫馨幸福。


    縣太爺張進府邸,院落錯落有致,別院裏種著青鬆幾顆,北方移植來的寒杉,還有綠植不知凡幾,下有紋雕的小湖,依然結了冰,凍住了瘦漏有致的湖石假山,不知有沒凍死湖裏的上佳錦鯉。


    ……


    明月高掛空中,世界仿佛一切平靜。明月年年照相似,世界仿佛就沉淪在月缺到月圓,再由月全到月缺往複循環的輪迴中,似乎整個世界將永遠沉浸在這一簡單平靜的狀態中。


    然而,這個世界上不隻有一個“裹兒”,也注定不會有多少善良的“陳家”。


    ……


    月光如水,照進西街長長的大道,照在一位老人的蓋著“白被”的下半身上,照在老人幹瘦紫青的臉上,照在老人發硬的瞳孔之上。


    抬眼望去,千百流浪漢圍靠在牆上,企圖用牆麵留住襤褸破布留不住的體溫,但這終究是奢望。


    這群可憐人隻能以天地為被,他們躺在地上,把泥土從地裏刨出來,蓋在身上。老人抱著老伴,丈夫抱著妻子,母親抱著孩子。


    在這一刻,他們共同做了一個夢,他們既沒有夢見豪華溫暖的豪宅,也沒有夢見鮮美可口的食物,而是夢見了火!灼熱的火!要把人燒死的火!這火燒盡一切,如岩漿一般滾燙,可他們就是感覺到無比的淋漓,無比的痛快,接著,在這無比的暢快幻想中沉沉睡去、睡去,睡去……


    他們苦苦熬的,並不是這個漫漫長夜,因為他們知道,即使這個夜晚過去,還會有更寒冷的夜晚。他們所等待的,是奇跡……


    等啊,等啊,這個奇跡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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