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越來越熱,轉眼間便到了七月份,昂的期末考試也結束了,一切好像頓時變得慵懶起來。


    “最近業務真不錯,總算有錢交房租了哈哈……”孔嘉古用一遝百元鈔做成扇子狀,故意湊上前幫李太太扇著風。


    “你少嘚瑟了,上個月的房租欠到這個月才交,還得意呢。”李太太笑道,“你看樓拉都受不了你了。”


    我用盡全力打著蒲扇:“算了,我什麽都沒看見。”


    昂走過來拍拍我:“樓拉姐,我們到院子裏乘涼去。”


    我笑笑:“好啊。”便跟他一起拋下飯廳裏的吵嚷,來到靜悄悄的院子裏。


    天剛黑,蟲聲乍起,顯得院子更加靜謐,屋裏隱隱約約傳來嬉鬧的聲音,我在燥熱的朦朧中,竟覺得這種場景似曾相識。多年以前,我同樣坐在院子那暗沉沉的夜裏,遠遠望著屋裏的吵鬧。隻是現在和那時比起來,莫名覺得心裏踏實多了。


    我和昂在石凳上坐下。我問:“暑假有什麽打算?”


    他想了想:“沒什麽打算吧,在家就好。”


    “往年暑假你也是那麽過的嗎?就不想和朋友一起去玩?”


    他笑笑,低下頭,表情卻有些落寞:“我沒有朋友。”


    “為什麽?”


    他搖搖頭:“不為什麽。”停了一下,又補上一句,“隻是不想麻煩別人。”


    “為什麽?”


    他笑了:“樓拉姐現在的話很多呢。”


    我頓時心虛了一下:“為什麽?”


    “昂,”我看著他,“……我不希望你避開我。”


    他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便陪著他一起沉默。


    天完全黑了,昂的眼睛在屋裏燈光的映照下閃閃發光,他那變聲期略帶沙啞的聲音在靜夜中顯得格外寂寞:“其實,我想離家出走的。”


    我一驚:“去哪裏?”


    “不知道。”停了好久,他說,“想去找我爸爸。”


    我的心頭忽地掠過一絲恐慌,似乎深藏了很多年的不光彩秘密就要敗露。


    “樓拉姐的媽媽是個什麽樣的人?”他忽然抬頭問我。


    媽媽?好像很久沒有去想過這樣的問題了。媽媽死後,我從內心一直都在抵製去迴想這個事情,我不敢去想媽媽慘死的樣子,怕自己沉浸在迴想中不能自拔而跟著死去。一直到爸爸再次和我提起媽媽,可那卻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爸爸。沒想到連我自己都沒有意識,不知什麽時候,竟然可以接受媽媽死去的現實了?難道我已經從這個陰影下走出來了?


    可是馬上我就悚然了:媽媽的樣子,已經在我腦中蕩然無存!


    ——哪裏是走出了陰影!我竟然把媽媽的樣子忘了!


    恐慌、傷心、憤懣、失落一起湧上心頭,讓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我……記不起她的模樣……”


    昂驚訝了,隨即他的表情趨於平和:“如果我媽媽死去那麽久,可能我也會這樣的吧。”


    我一時間怒不可遏:“你懂什麽!你這個養尊處優、時時受別人保護的公子,有什麽資格說這樣的話!別在那裏顯示你青春期的反叛了!我那麽愛我媽媽,卻想不起她的樣子!你知道我有多傷心!你竟然還無動於衷地說那樣的話!”


    “想不起媽媽的模樣。”他平靜地說,“就像我想不起爸爸的樣子吧。”


    我噎了一下,恨恨的說:“我嫉妒你。”


    昂凝視著屋子的窗,窗裏的光照出來,薄紗窗簾的花紋清楚的映在他臉上,清秀而可憐。


    許久,我低聲央求:“不要出走了,你媽媽會擔心。”


    “嗯。其實……她不會說什麽的。”


    “你媽媽有沒有跟你提起過你爸爸?”


    他點點頭:“說過幾次。她說爸爸英俊、魁梧、溫柔、細心。說他是世界上最強的男人,一定是天底下最偉大的父親。她是這樣告訴我的。”


    “你媽媽沒有說別的——你爸爸為什麽不和你們在一起?”


    “說了。媽媽說爸爸有他的誌向,他要去完成他自己的事業,所以他忙得不能迴家,但是爸爸他是很疼我的!”


    “是啊。”我心裏一顫,“有哪個父親不疼愛自己的兒子!”


    李太太為什麽要對昂編這樣的謊言?如果當初她真的負氣出走,應該會惡毒地咒罵爸爸才對。她也後悔了嗎?就像爸爸一樣,終究放不下他們母子?孔嘉古說李太太並不是個惡毒的女人,難道那時看到的一切,都是我的錯覺?我用當時幼小的心靈判斷了她是壞人,在沒有進行第二次判斷之前,她始終是個壞女人,我就這樣失去了判斷能力嗎?


    忽然間我有些動搖,很有些去向李太太質問的衝動。可是……


    “樓拉姐的爸爸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昂問我。


    我一愣:要我怎麽說?英俊?魁梧?溫柔?細心?——我從未將這種詞放在爸爸身上過!


    “我爸爸……他是個隻會給自己找麻煩的笨蛋。”


    “怎麽這樣說你爸爸?”昂驚異了。


    “因為他總是在想著別人,他把自己的愛都給了他愛的女人和他的子女,他自己什麽都沒有。現在,我不知道他在哪裏,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但我……真的很想他!……我還有好多事要問他……”


    為什麽是這樣?當初為什麽要選擇我而放棄了昂?為什麽不讓我這種多餘的人自生自滅?為什麽?!


    李昂看到我歇斯底裏的樣子,有點畏懼:“樓拉姐,你不要這樣。沒有家人的話,你可以把這裏當成你的家,我們都是你的親人啊!”


    我做出一個微笑:“你真的這樣想就好了。”


    “我媽媽真的很喜歡你。……說實話,我覺得我媽關心你,勝過這裏的所有人。”


    “謝謝你。不過不要安慰我,我不需要。”


    “是真的。”他低下頭,“我媽看我的眼神總有些陌生,有時候對我說話也很客氣,我以前一直覺得是不是每家的父母都是這樣?可是你來之後,她對你的態度讓我感到她像更是你的媽媽,她根本沒有像對你那樣過問我的事情。”


    是嗎?我迷惑了。為什麽?


    真是個奇怪的女人。感情是可以分化得那麽清楚的嗎?如果說,她對爸爸的愛全濃縮在了早已不在身邊的幻影上,又把對爸爸的怨恨全轉移到了昂身上……可是這種事情可能嗎?或許是我想太多了,李太太也許真的純粹是喜歡女兒而已吧,這也不是不可能。但真是這樣的話,昂不是太可憐了嗎?我搶走了他的爸爸,連他的媽媽也……


    門口傳來了李太太的聲音:“樓拉,你在哪,進來吃西瓜!……哎?李昂你也在那裏啊?快來吃西瓜了!”


    昂看了我一眼,朝門口走去。


    果然,現在才不得不注意到,李太太先找的是我,完全沒有先想到她的兒子在哪裏。在他的招唿中,昂隻是附帶的。為什麽一個母親會對自己的親生兒子那麽客氣,甚至是有點冷漠的?


    我忽地有點冷:難道她知道我是什麽人?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早就趕我出門了!還會對我那麽好嗎?


    “樓拉姐,快來啊。”昂在那邊喊我。


    ********************


    迴到房間,站在陽台上,我使勁迴想著媽媽的樣子,可是始終沒辦法想起,而且滿腦子浮現的,竟是李太太的模樣!一種衝擊上來的恐慌感和委屈感使我有種跳下去的衝動,讓我喘不過氣來。


    “老在抵製房東大姐的好意,難道是怕忘了你媽?你是不是以為世界上隻有你媽才有對你好的權利,所以別人都沒資格對你好?你以為這樣就能記住你媽?……結果還不是把她忘了。你這樣別扭,是真的愛你媽媽嗎?”


    轉頭一看,孔嘉古靠在那邊陽台上捧著瓜,表情裏帶著幸災樂禍。


    “你想說什麽?——你到底是誰,這些事情你是怎麽知道的?”我冷冷地問。


    “總是想博得別人同情,但是卻不能體諒周圍熱愛你的人。”他十分鄙夷地說,“——讓愛孤獨,你這種人才不值得同情。”


    說完,他轉身迴房去了。


    突然間我覺得剛才對昂那樣說話實在有點過分。媽媽的死明明都是我的罪過,想不起媽媽的樣子也全都是我自己的錯。我卻把這一切怪罪於昂,實在太幼稚,太不冷靜了。果然還是沒有經曆過塵世,什麽人情世故都不懂。


    我走進浴室,脫下衣服,麵對著鏡子,左胸那個槍傷留下的銅錢大的疤和女人的身體顯得如此不協調。


    “這是我的冤孽,”我對自己說,“是我搶走了昂的爸爸的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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