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裏還是隻有那扇窗被風吹著的響聲。偶爾遠處有大輪船的鳴笛聲。暗淡的燈光,很遠的地方的一盞燈,通過大開著的門斜斜地照進來。雷聲轟隆,夾有閃電,可是聽不見雨聲。


    他們想讓她覺得孤單,無聊,或是害怕,自己離開這個地方。她這樣養尊處優的夫人,不會受得了這樣的地方。


    柳璀已經完成了保護月明的任務,其實也大可不必再認真下去。但是她不知為什麽覺得這個有淡淡尿臭和汗臭的地方,挺暖和的,比那什麽星級的大酒店舒坦。沒有人再來打擾她,這種自然而然的孤獨,什麽事都不用再想,讓她很自在。


    漆黑的房間裏穩穩地保持著一柱光線。她有些驚奇。這個盡是水泥磚砌房子的舊公安局,以前不知道是什麽用的。不過她怎麽覺得有種熟悉的感覺,好象以前,許多年前,自己來過這房子,尤其是那窗子在風中噓噓的響聲,好象是什麽遙遠記憶的迴聲,非常熟悉。


    她本想站起來,到其它房間去看看,可是渾身上下軟軟的,眼皮直往下合攏,她心裏仿佛得到一點暗示:安心吧,不會再有什麽事的。


    她在長椅上躺下來,蜷著身體,像嬰兒在母腹裏。


    不一會,她就睡著了。


    恐怖的傷疤


    母親說柳璀在她的肚子裏,實在太不安份,人人都說應當是個兒子。


    母親說她差點用自己的命,換來柳璀的命。但是換命來的女兒,竟然與她一點不親,也不像,這太奇怪了。


    柳璀朝母親依靠過去,握著她的手,「可能有點不像,但還是很親。不是冒著大風沙來看你了嗎?」


    「大駕光臨,不勝榮幸。」母親從來不放過諷刺柳璀的機會。


    她知道母親說的「命換命」是什麽意思。小時候母親就讓她摸肚子上一條傷疤,又大又長,在肚子正中間,上麵還長了許多瘢節,亂糾成一長條。母親常讓她的小手摸,說這是你出來的地方。她記得那地方不光滑,疤疤痕痕,非常難看,像一條恐怖的百足大蟲。那差不多是六歲時,有天夜裏,她大叫著哭醒。母親問她怎麽啦?她說夢見一條大蜈蚣。


    之後,母親就不再讓她看。


    到了十四歲,月經來潮後很久,她還是以為孩子是抓破女人肚子爬出來的,像小雞啄破蛋殼一樣。


    母親最後給她「性啟蒙」時,她還怪母親說話前後矛盾。恐怕這也是她一直不想要孩子的原因之一。這整個故事太可怕了,那條大蜈蚣太可怕了。母親說過,她一輩子不上公共澡堂,除了女兒,六歲的女兒,也從來不給「任何人」看見。柳璀後來才明白母親說「任何人」,為什麽表情那麽狠,或許,這「任何人」包括父親,或許,母親就是指父親。


    多年前的那天,母親說她痛得在床上緊咬枕頭,枕芯是蘆花。她咬破了枕套,蘆花飛得滿屋都是。她昏迷過去。在她醒來卻尚未滑入清醒意識時,聽到院子裏有馬蹄聲。她心裏希望這是丈夫終於迴來了,她想像他不等馬停住就跳下馬來。果然,她聽到他那熟悉的腳步聲,奔進屋來,後麵還跟著奔進一些人。她想睜開眼睛,但是做不到。她聽到丈夫在喊:


    「齊軍醫呢?」


    有人在說,齊軍醫在陳姐那兒,她正在生孩子。丈夫打斷那人,吼叫起來:


    「把他叫過來!不管什麽情況馬上過來,這裏要出人命!」


    有人把母親抬起來,也不知抬到什麽地方,不過,她立即感覺出是丈夫有力的手臂抱著她,最後有人叫:「滑杆借到了,閃開。」她被放在一個架子上,平躺著,肚子裏的翻江倒海稍稍好了一些,心裏卻開始慌慌亂亂,下身排出液體,她知道那是鮮血,一股血腥臭味與汗味,使她覺得自己髒透了,周圍的一切說不定也是髒得可怕。


    齊軍醫終於趕到了,他把母親的肚腹按了一下,馬上驚叫起來:


    「胎位倒置!怎麽迴事?昨天我檢查胎位還是正的,頭朝下,怎麽突然弄得頭朝上?什麽時候發生的事?」


    母親感到冰冷的聽診器落到她的心口上,勉強睜開眼睛,看見齊軍醫滿臉是汗,柳專員正在那裏吼喊不知什麽命令。齊軍醫離她近,她聽得清清楚楚齊軍醫焦慮地說道:


    「趕快送重慶,華西產科醫院有辦法處理。趕快,大人小孩或許都還能堅持一陣子。」


    「能堅持一天一夜?」柳專員陰沉地問,「船長答應拚命趕,逆水起碼要一天一夜。」這時他的聲音像指揮打仗似的,「船長負責趕路,你作最壞打算,最後關頭由你處理。」


    齊軍醫滿臉是汗,「我是軍醫,刀傷外科,不是婦科醫生。到這種時候突然胎位倒錯,我無法處理。」


    母親抓住齊軍醫的手,讓他靠近。她費勁地說,「給我打止痛針。」


    齊軍醫抬起頭來,與柳專員說著什麽,柳專員又在反覆問,她聽不清楚。過了一陣,齊軍醫俯下身對她說:


    「胎兒受不了嗎啡。你先忍著,孩子出來後馬上給你注射。」


    事到臨頭,母親不再吭聲。汗和淚打濕了她的頭髮,好幾絲髮粘成一綹,遮擋了她半張臉。視線模糊,不過還是知道自己被人抬著走到外麵街市上,天很藍,白雲一朵朵,很刺亮。那些抬她的人以急行軍的步伐,抄近道,青石板路上響著整齊的嗒嗒聲。她頭歪到一邊,四周的群山,在她眼裏閃現得極快,那些山有著不同的碧綠,一些淡一些濃。這很像一個什麽地方?她的意識清楚了些,這是良縣,她是到這裏來幹革命的,結果卻要死在這裏,這麽一想,淚水嘩嘩從她兩頰往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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