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璀賴在車上不跳下,反而弄得下麵那個警察頗為尷尬,他最多隻有十八九歲的樣子嘴角生了一顆黑痣,可能剛從警察學校畢業參加工作,他想學一下老警官教訓驅趕犯人的口吻,吼罵一句,一看是個城市打扮的知識婦女,話卡在喉嚨裏,沒一下子出口,但還是忍不住氣惱,狠狠地罵出一句話。柳璀猜是一句髒話,但是對方四川話說得太快,聲音又太高,沒能聽明白。她索性在警車裏坐下了,不理睬那警察。


    院壩邊的圍牆極高,還有生鏽的鐵絲網,那扇大木門又舊又厚實,要兩個警察用力推,才能關上。這是一幢不大的兩層老式房子,看不出以前的顏色,牆上被涮了好多次標語,很舊的紅漆,復蓋在更舊的白漆上,又貼過好些通知之類,整個牆成了每次政治運動的積澱層,什麽顏色都變灰了。


    僵持隻一會兒,月明走上一步,伸出手來,柳璀也把手交給他,輕輕就跳了下來。


    可是柳璀臉紅了,幸好沒人看見。她沒有想到月明會這麽做,她的手碰著他的手,覺得有一股親近的溫暖,好久都沒有的感覺,那種親人的感覺,結實的,信任的,不用擔心被背叛的,這感覺真是奇怪。


    被逮捕一事,本應讓她氣上加氣,不過也許是幸運?她安慰自己。不僅是一個全新的經驗,主要還在於她不必去和那幫混帳打交道,看什麽基因水稻。誰知道這種人手裏弄出的是真的假的,恐怕沒有一樣東西是真的。


    而且,她到了這裏,也不必為月明擔心。不然她隻能趕到陳阿姨那裏去胡亂報告一陣,這隻能讓有癌症病人要照顧的陳阿姨提心弔膽,那個家會亂成一團,到處奔跑求情。所以,她一點也不遺憾卷進這樁事情裏,甚至,她覺得這是自己應該來的地方。


    柳璀很慶幸自己今天沒有穿高跟鞋,沒出洋相,這雙輕便的皮鞋,連半高跟都不是,雖然樣式不像球鞋,但性能一樣,能走能跳。


    就在這時,那位臉上生著黑痣的警察,皮笑肉不笑地走到柳璀身邊,掏出一副手銬,抓過柳璀的一隻手就銬上了,他說,「看來你們是同夥。讓你知道進了看守所,不聽話是什麽滋味!」月明氣憤地用手一攔,不讓警察銬柳璀,他抗議道:「你怎麽可以這樣?」月明話一落地,發現他的手也被銬上,而且用的同一副銬子。


    柳璀看看自己的左手和月明的右手銬在一起,她氣得喉嚨冒煙,還沒有迴過神來,就被推進一間漆黑的屋子,鐵門哐當一聲關上了。


    這個舊良縣公安局,裏麵全搬空了,連玻璃窗都不全了,廁所的味道一直被風吹到走廊裏每個角落。天變得昏昏黃黃。屋簷上滾過幾聲悶雷。他們被帶進一間桌椅設備尚比較整齊的房間,靠牆壁有兩排長條木椅,旁邊有門,通到一個裏間。所有被抓的人都被帶到這兒。警察叫他們統統坐下。隻有角落位置空著,柳璀與月明一前一後坐過去,並排坐了下來。


    被抓的人又開始喊冤,都聲明自己隻是看熱鬧,可能明白向小青年警察辯解無用,他們對著守在通向隔壁房間的年齡較大的警察說。那個警察好象比較有權威,但是公事公辦地叫他們閉嘴,他說,「態度好不好,最重要。到裏麵去跟領導說清楚,好好認罪,少耍滑頭!」


    裏間早有人坐著,被抓的人一個一個被叫進去,每個人時間長短不一,但出來後也沒有放走,仍被勒令坐著,等「局領導」來作最後處置。有的人嘴裏還是嘟嘟噥噥,但沒有像先前那麽喊得厲害了。看來這些喊冤的市民還是怕「局領導」。隔著房間,聽不見裏麵說什麽,隔音效果倒是不錯,可能隻是登記一個身分概況。最後,房間裏幾乎隻有月明和柳璀兩個等著被叫進去登記。柳璀抬起頭來看月明,月明側過臉來對她笑笑。


    這也怪了,因為她記憶中,這個男人從來臉上沒有過笑容,不是謙和卑恭,就是空無一物的淡漠。為什麽他這時微笑起來?他的微笑使他的麵容變得出奇的詳和寧謐,尤其是那眼睛一塵不染,非常潔淨。


    這也太奇怪了,柳璀想,在這亂糟糟的環境中,隻有他們倆人是安寧的。剛才在那黑屋子裏,她很恐懼,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心跳個不停。她問月明這是什麽地方?月明還未說話,看守的警察,打開鐵門上的小鐵窗,那被框住的一張臉非常可怕。看守兇狠地訓斥道:「這兒不準說話。」小窗啪地一聲關上,又是一片黑暗,柳璀一直沒能看清月明的表情。


    她知道自己肯定會放出去,那麽月明呢?恐怕抓來的人中真正在那裏遞交告狀信的就他一個。如果在這些人中抓「鬧事頭兒」,就非他莫屬了。但是他表麵上看一點也不在乎,或許他真有種信心讓他不在乎這一切。


    柳璀想或許她應當搶在月明之前說話,若他們被叫進去時,她可以打亂這些地方警察的「程序」,這樣或許他們會放過月明,畢竟月明提的完全是個迂夫子意見:農村小學,多年來一直失學退學情況嚴重,遷移的不安定,隻是讓家長更心安理得讓孩子退學。


    不過,要說月明錯,更沒有道理。教育問題隻怕沒有人說,多說絕對不會有害,因為說得再響也很少有人聽。


    話又說迴來,抓來這裏的人,一共八人,她剛才數清楚了,這八個人恐怕都參加了靜坐,圍觀的路人在邊上,跑得快。至多不過是向市政府交信而已。不知為什麽原因,他們各自提不同的問題,卻集合在一起交。但又有什麽理由不能合在一起交呢?相反,那個汪主任在那裏激烈「說服」,又不肯接信,反而弄來大群人圍觀,堵塞了城裏交通,他為什麽不能在辦公室接待交信者呢?那麽大的樓房總應當有接待群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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