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中國後,我轉向現代抽象,但我不是抽象派,我可以立即迴到古典風格。


    「現代抽象」之說,前不見立體主義、表現主義、超現實主義、達達集團,後不見歐美各國抽象畫的多種類別。「現代」與「抽象」合稱,也仍是歐美藝術的中國版詞語。不過無礙,談木心而核對美術史,無法談,我所關心的是:他能「立即迴到」哪國的「古典風格」?


    紐約大都會藝術館二樓迴廊,長期陳列先秦直到明清的陶瓷器物。巡逡各廳,總會經過那段迴廊。經過了,我們就站定看看——「獨步世界!」有一次木心昂起頭說道,擺出驕傲的兇相,好像那是他做的。「一上來就看透!一上來就成熟!」然後瞧著兩漢兩宋的哪個罐子,漸漸現出「吃醋死脫」的神色。


    稍有眼光的西畫家,兜一大圈,總不免談到祖宗,享受識見的快感。木心說起,卻好比家事,油然動衷。我們在王季遷家裏看大尺幅倪雲林真跡,他凝著呆相,不說話。我逗他講,隻聽他喉嚨裏呻吟著:「噫……」氣若遊絲。


    近人他佩服齊白石。有次聊起國畫,他想了想:「二十世紀嘛,總歸還是齊白石頂好。」他也佩服傅抱石和潘天壽。有次聊起潘天壽大尺幅花卉,他說:「伊倒是筆力兇!」我問他今人的國畫如何?「敗相!」我問怎樣的敗相,他怫然怒道:「全錯!」


    他也看不起清人。有一陣我歡喜王原祁,他急了——大都會藝術館藏著王原祁晚年的《輞川別業圖》,潤得跟生蔥一般——「丹青啊,山水要看北宋,四王到底柔弱的。」瞧我不服,於是他在課上重申他的「庭訓」。我曉得宋畫的好,尤偏愛隋唐的展子虔、李思訓、郭忠恕……但我不跟他爭。


    每說起中國藝術,木心便做迴他的江南少爺。談起他兒時看戲——當然,不是莎士比亞,而是地方戲曲——就說他好幾天怏怏然不思茶飯,惹家人擔憂:「做人沒意思。總要像戲裏那樣才好:袖子麽一撩,頭髮麽一甩,乃麽死樣怪氣唱……」他老是嘲笑中國戲「土」,可是帶他去紐約唐人街看京戲,還沒開鑼,單看舞台上一桌兩椅,垂個繡簾,他就好誠懇地嘆道:「對的呀,都是對的,中國人真聰明!」


    這是重要的訊息,是站在他的世界主義對麵,屬於他的基因的訊息。出入蘭心劇院的孫牧心,忽而蕭邦,忽而貝多芬,幼童孫璞,到底是江南小鎮前現代民間社會的孩子。


    是啊,「中國人真聰明!」但木心不畫「國畫」。早年學林風眠的意思弄過幾幅花鳥遊魚,很快收手,理由也簡單:「都給他們畫過了。」此外呢?


    奮鬥,吃苦,我也怕。


    木心畫畫(也許包括寫作)力避講求規模、投入勞作、耗時費工的類型。這是他懶麽?他生就這路天性。事情不止於此:他對畫種本身也不稱心,他獨鍾林風眠,有道理的,林風眠先已在所謂國畫和油畫之間,尋了一條超然的路。


    固然,林風眠也畫油畫,但與他的紙本作品量不成比例。幾位留法前輩,唯有他早早出脫油畫國畫的兩分法。他的開創——幾乎可說是開創——是用中國紙渲染法國人的意思。在林風眠的年代,那是全新的繪畫:大致以塞尚為名義,旁借德朗、杜菲、弗拉芒克……摻一丁點勃拉克或畢卡索,然後,有距離地止步於立體主義——那是三十年代留法學生的認知極限。


    在早期現代主義萌芽中(亦即塞尚),中國人看到的可能不是「現代」,更不是塞尚的文脈與景深(譬如,十七世紀的普桑),而是中國繪畫的記憶。譬如「逸筆草草」(使用軟筆的國度崇尚「筆性」),譬如「寫意」(一個被任意解釋的詞)。但是夠了,新繪畫需要的不是理由,而是誠實的誤解。


    此所以林風眠作品不是所謂現代繪畫,也不是中國畫。他的真創意,我以為,是撇開西畫與國畫的通常圖式,採用正方形。木心忠實繼承了正方形圖式。本次開館展幸得上海畫院出借十幅林風眠原件,我取了其中一件和木心的畫並列,四邊尺寸竟是分厘不差。


    很像嗎?很像。除了正方形,木心的層層塗抹,這種塗抹的才具、意圖、美感,和老師處處相異。封閉年代的孫牧心隻認林風眠,而我認的是木心紐約時期的「純抽象」係列,那才是他——現在要點來了:木心不是到抽象石版畫方始擺脫林風眠,早在備感孤絕的七十年代末,他便逸出乃師,另走了一條神乎其神的路,一條他從未做出解釋的路。什麽路呢,就是他那批很小很小的「轉印畫」。


    林風眠《蘆葦》(左)與木心《漁村》(右),紙本彩墨畫。今年,師生倆的畫終於在開館特展中掛在一起。


    轉印畫,英語「frottage」,亦稱「拓印畫」。製作方式,大致是先在玻璃(或類似材質)上塗滿水與色彩,以紙覆蓋其上,翻轉後,趁著紙麵上濕濡流溢的水漬、斑痕,即興演成各種圖案、圖式、圖形。


    在木心的轉印畫中,林風眠,完全消失,連帶消失的,恐怕還有「繪畫」——「繪畫」,很麻煩。不論國畫還是油畫、具象還是抽象、工細抑或「寫意」,都是觀察、構想、起稿、定稿、描繪、刻畫……直到完成的全過程。轉印畫,大幅度省略了「繪事」,嚴格說,轉印畫不全是畫出來的,而是作者審視滿紙水漬的「機變」之道,臨時起意,當場判斷,演成一幅「畫」。其間,當然要看技巧,或者說,一種難以察知、不易命名的手段,這手段,不是已知的繁複「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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