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紐約電影人也寄來悼念的小稿,當眾念了,隨即播放他們輯錄的片花:忽然,木心活轉來,微笑著,老蒼蒼的語音,年邁持重,戴著那頂圓形的氈帽,因改說普通話,有點結巴。古人與死者訣別後,沒有照片,沒有錄影,唯苦思而託夢,或假鬼怪小說與死者神會,又再鋪衍渲染,演成文學。這一層,今人於死者的追念方式,事屬進化麽?愈是目睹死者的影像,愈是死的確認。午間才剛親手捧了先生的骨灰盒,幾小時後,木心復活,抽著煙,又在說話了……


    全場肅靜。我遠遠瞧著視頻,心裏藏著一樁秘密——他閃身走出,隨手掩上玻璃門——直愣愣盯著木心,我又看見熊熊烈焰,看著,驟然想起他在病榻上的囈語,暗暗一驚:


    我的話說完了。彌賽亞!地底下有玫瑰色的火焰,在讀我的詩。


    午間的「豆腐飯」,十餘桌,追思會後的晚餐也是好幾大桌。席間,烏鎮團隊年輕人往來安頓賓客的去留,代為訂房,退房,領路,叫車……總在十點左右吧,頃刻,人散了。古鎮冬夜,我鬼一般迴到晚晴小築,不記得獨自去的,或者和誰一起。二樓靈堂燈光雪亮,音樂仍在行進。隴菲,瑞琳,春陽,先已到了。小代、小楊不知哪裏吃的夜飯,也早愣在這裏。好安靜。因為巴赫,因為杯光閃閃的小燭火,二樓更其寧靜。我們再三說起下午那些陌生青年的發言,唏噓感動,相偕慨嘆了。


    人早就明白如何哄騙生死。告別儀式與追思會中,我以為自己鎮定如常。現在沒事可做了。大淒涼襲來。好幾次想要放聲大哭,狠狠吞迴哽咽,立刻加入眾人的談話。小代,小楊,仍然站著,瞧著我們,一聲不響。


    我要小代坐下,問他:「你想先生嗎?」


    「先——生——沒——有——走。」他如往常那樣平靜,一字一頓說,眼睛順下去。


    「為什麽?」我問。


    「你看……」他扭頭指指通往臥室的門縫,「那裏亮著燈,往常夜裏我會在廳裏坐坐,怕先生有事叫我。」


    小楊從不吭聲,也不坐下,老是雄赳赳站著。「你想先生嗎?」我問小楊。他眼睛一閃,飛快地說:「下午夢見先生哩!他進來叫我!他穿那件毛衣,還有那雙鞋,你知道,麻布麵的皮鞋哩……他說他冷……」


    有聲有色地說著,小楊一臉鄉下孩子講起異事的驚怵和誠實:「我好奇怪,先生不是火化了嗎?真的!他走進來叫我哩!」


    我總分一隻耳朵聽音樂。音樂那麽忠實,不肯弄錯一處音節。我又問小代:「你喜歡今天的音樂嗎?」


    他直起身子,鄭重地說:「丹青老師,你可以把這盤碟子留給我嗎?」我說當然。他說:「有一段,我覺得,好像把你的心,拿出來,用——繩——子——在——上——麵——拉。」


    我立刻扭頭與大家說話。深宵。燈愈亮了。終於眾人起身離開,聚在樓梯口,等瑞琳。她仍站在壁爐下端的靈台前,兀自抽泣,盯著環繞燭杯的木心的書。我走過去,聽她喃喃地說:「我們全都對不起他,都對不起他。」


    第二天。有誰經歷過喪禮過後的第二天嗎?窗外喧囂,人世如常。總有十點多鍾了。賓館餐廳空無一人。伺候的胖女孩幾次看我,神色狐疑而憐憫。我看不見自己,獨自吃完好大一碗麵。之後去到晚晴小築,那兩條狗,跳躥迎門。午後商議故居和遺物等等善後事宜,向宏、王韋、小代、我,坐在一樓客廳,全是在紐約看熟的木心的家具。夜裏與王韋一家聚餐、告別,瑞琳和春陽一早就走了,唯隴菲留下來。飯後進先生麵北的畫室,滿目遺物。水槽凝著涮洗筆色的積垢,案頭攤著淩亂的排刷、毛筆、調色盤、試色的片紙、遺棄的廢稿。東牆那方小小的匾額也是紐約見慣的,嵌著木心手製的半浮雕小字:


    垂石彝荒


    逼人的淒涼,收拾片刻,我們放棄了,迴上二樓,各自捧杯熱茶,守著靈堂。杯中燭火仍在哆嗦,幾天來,這裏變得好像從來就是靈堂。小代,小楊,知道我明日就要走了,單是朝我愣著。過去一個半月,我可依靠的人便是他倆——木心橫躺在我們中間,昏迷,醒來——如今先生躲在壁爐上端,就剩我們了。


    「煩嗎?在醫院時?」我試著笑問他倆。孩子不吱聲,隻是愣著。「久病床前無孝子。為什麽你倆對先生這麽好?」我又問。


    小楊看看小代。停了片刻,小代,緩緩地說:「丹青老師,我們在外打工,你知道的……到這裏來,先生把我們當人看。」


    「怎樣當人看?」


    這迴是小代看看小楊,然後直視我:「比方說,我做對了事情,先生會誇獎我,做錯了,他從來不罵的……」那他怎樣呢?「他就教我下次怎麽做,下次怎麽說。」


    我轉向小楊,他為必須說話而苦惱了。忽然,他又那麽眼睛一閃,飛快地說:「我來這裏,半年不敢看先生哩!這樣的老頭子,我沒見過啊……」


    兩個小夥子都有連腮胡,都剃青。小楊,雲南人,派來照應先生前,是巡鎮的保安,隨手擒拿遊客中的偷兒,平日裏伏地挺身連續八九十個,不在話下;小代,貴州人,十六歲一路打工到烏鎮,跟了先生後,畫起畫來。壁爐邊掛著他的速寫,逸筆草草,我初見,吃一驚。先生入院後,倆孩子輪流在病室與宅子值更,小代每夜枕下藏一把匕首:「要是有人來偷東西,我就和他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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