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家,富麗堂皇,美輪美奐的大院裏。


    夏秦端起小木桌上的鐵觀音,輕抿一口,慢慢體會茶葉裏的香醇。


    據禹自強所述,鐵觀音是烏龍茶中的極品,在全國乃至是全世界都是有價無市的頂級茶。而他現在喝得這杯鐵觀音,還是肖元數年前在帝都一次盛大的茶展上,花了極大功夫才買迴來的。


    夏秦喜歡喝啤酒,尤其是在夏日的夜晚,對著幾個小菜,便能隨隨便便吞下三五瓶。


    他覺得啤酒是最解渴也最爽口的飲料。


    至於茶,無論怎樣名貴,他也喝不出那舒爽與暢快的感覺。


    若非錢漫欣的肚子越來越大,對衣食乃至是周圍的環境都尤為挑剔,很抵觸酒氣,夏秦也不會將啤酒換成茶。


    夏秦喝不出茶的醇香迴味,卻不否認這的確是好茶,畢竟喝起來比涼水要爽口得多。


    夏秦和錢漫欣來肖家已經大半年了,這期間肖元對他們很客氣,每天都是山珍海味,美酒佳肴伺候,穿的衣服同樣是和璧隋珠,連隨隨便便一張絲巾手帕都是魯縞齊紈。


    這裏除了不讓他們走,其他什麽都好。


    夏秦時常會想,如果能在這裏當一輩子祖宗,讓肖家的人日日伺候著,也是非常享受的事情。


    然而這世上沒有這麽好的事情,安逸享受的背後,往往伴隨著諸多無法預測的兇險。


    兩個月前,肖夢兮親自來夏秦居住的跨院,用狐媚妖嬈的姿態試圖迷惑他,而後又借口近期肖家與賭王盟的戰爭逐漸白熱化,任何人都有可能是賭王盟的間諜,繼而收走了他和錢漫欣的手機,阻斷了他們和外界的一切聯係。


    夏秦敏銳地察覺到,外界可能變天了,即將有大事發生。


    夏秦想帶錢漫欣走,先迴槍神社再說,可惜肖夢兮在跨院裏設置了強大的血咒結界,縱然夏秦對“念”的使用天賦很強,卻也無法在短時間內攻破結界。


    而他一旦嚐試破開結界,又無法快速離開,必將打草驚蛇,將肖夢兮引來,設置更加麻煩的血咒結界。


    於是夏秦想不出好的辦法,隻好若無其事地繼續享樂。


    直到這一天,夏秦喝茶時,隱隱察覺到外麵有細微的動靜,進而毫不猶豫衝出去查看。


    他這一看,便看到極其滑稽的一幕。


    院子裏的水井井口,一個身著勁裝,卻又滿身髒汙的老人,上半身撐在井口上,正奮力像井外攀爬。


    夏秦見他麵紅耳赤,仿佛全身脫力的樣子,忍不住笑出聲來,遠遠地調侃道:“我說禹老頭,你是遭到什麽心理打擊,想不通要跳井自殺了嗎?”


    在井口咬牙掙紮的人正是禹自強。


    他微微轉頭,露出凝重地神色,小聲道:“別說話。”


    夏秦意識到問題不對,連忙衝上前,一把將禹自強抓出來,待他蹲在地上喘氣許久,這才皺眉問道:“你不是不小心掉進水井了,而是從水井下的暗道爬出來的?”


    禹自強抓住夏秦,壓低聲音說道:“夏秦,抓緊時間帶錢漫欣走。”


    夏秦的確想走,但禹自強如此慎重的模樣讓他尤為不安,便詢問道:“我為什麽要走?外麵出了什麽事嗎?”


    禹自強左右掃視,見跨院裏沒人,卻又依舊不放心,拉著夏秦迴了屋子,將門窗關好,這才沉著臉娓娓道來。


    原來肖夢兮才是真正的毒蛇啊。


    一年前她以為大哥肖寒承報仇為借口,大張旗鼓前往緒城,將賭王盟的各個地下賭場弄得天翻地覆。


    之後賭王盟新任龍頭唐靜舒終於坐不住了,親自會見了她。


    兩個女人的談話非常隱秘,沒有第三個知道。隻不過所有人都按常理推測,認為肖夢兮是想找唐靜舒要個說法,結果畫虎不成反類犬,沒鬥過唐靜舒,自己還變成了癱子。


    至此所有人都認為賭王盟和肖家結了大仇,即將開戰。


    但事實並不是這個樣子。兩個女人的秘密談話並非針鋒相對,反而沆瀣一氣,暗中合作,製定了鯨吞槍神社的計劃。


    肖夢兮對外宣稱找到一個神醫,治好了她的身體。實際上哪有什麽神醫,她從未癱瘓過。


    之後肖夢兮說服肖元,在夏秦和肖淺裳的婚禮上大鬧,伺機擄走夏秦,借此逼迫劉俊與肖家合作,共同對付賭王盟。


    這半年裏,肖家和槍神社一共組織了三次大規模的進攻,將緒城幾個邊緣縣城弄得天昏地暗,怨聲載道。


    結果唐靜舒總能洞悉槍神社各個小隊行跡,並且多次埋伏成功,導致槍神社損失了大量人手,其中不缺乏劉俊精心培養出來的神槍手,以及太陽組織的殺手。


    劉俊也像昏了頭,兩家多次合作製定進攻計劃,結果每次都是槍神社傷亡慘重,肖家相安無事,他卻沒有半點懷疑。


    就在昨天,肖夢兮終於露出了獠牙,當著肖家眾高層的麵殺掉了肖元。


    誰也不會想到,當初叱吒風雲,縱橫霓城,可稱絕對地下霸主的肖元會死在自己的女兒手上。


    據說肖元臨死之前,抓下了牆上的壁畫,也就是他親自提筆的那一幅竹石畫,鮮血就滴在那句“立根原在破岩中”上。


    除了肖元,肖家四兄弟中的楊浩展也沒能逃過這一劫。


    禹自強昨天沒參會,逃過一劫。今早有親信向他通風報信,他震驚之餘,卻沒亂方寸,當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來這個跨院找夏秦。


    夏秦聽完禹自強的敘述,總結出兩件事情:其一是肖夢兮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與槍神社結盟對付賭王盟,反倒想司機吞並槍神社;其二是他和錢漫欣已然變成肖夢兮手中的人質,會對劉俊構成莫大威脅。


    禹自強沉聲道:“夏秦,你帶著錢漫欣走吧,再晚可能就來不及了。”


    夏秦點頭道:“我當然要走,但在我走之前,很想知道你為什麽好不容易逃過一劫,還要冒死迴來救我?我可不認為我們的關係親近到了可以為對方奮不顧身的地步。”


    禹自強一臉決絕地說道:“你可以不救我,但我不能不救你。”


    夏秦問:“為什麽?”


    禹自強道:“講義氣的時代早已過去,這個時代講的是心機與陰謀詭計,但我偏偏是舊時代殘存下來的老頑固。若我們四兄弟不懂義氣,肖家也絕對不會有如此輝煌的今天。或許你覺得不可思議,但我至今記得你對我的恩惠。兩年前,就在霓城市區,你有機會抓走我和淺裳,但你沒有這麽做。我想過,如果有機會,一定將這個恩情還給你,卻沒想到,兩年後的今天,我會用這種方式來報答你。”


    夏秦深深地看了禹自強一眼,隻見他的鬢角滿是斑紋,渾濁的眼珠子裏死氣沉沉。


    時代的確變了,一個因義氣而走到今天的老人,終於走到盡頭了。


    夏秦道:“其實你感激的不是我當初放了你,而是放了肖淺裳。所以你冒死來救我,除了貫徹心中的義氣,更多的是盡父親的責任。如果我的眼睛沒問題,你早就把肖淺裳視作親女兒了吧。”


    禹自強黯然道:“是啊,我一直將淺裳視作女兒,隻可惜她永遠不會叫我父親。當初她沒有跟我一起迴肖家,真是太好了。如果她現在還在家裏,也必將死於肖夢兮的手下。”


    夏秦點點頭,轉身便向屏風裏的隔間走去。


    錢漫欣安詳地睡著,精致的小臉上沒有半點煩惱與憂慮,那一頭似曾將她點綴成奔騰烈馬的火紅長發,現在也安靜得宛如瀲灩在鏡湖上的夕陽。


    夏秦俯下身,將她整個人抱起來,盡量控製力道,不驚醒她。


    ——如果她一覺醒來,發現已經迴家了,肯定很高興吧。


    夏秦這樣想著,暗自咬牙,發誓保護好眼前的這個女人,一如在那宛如地獄的十年裏,保護他的妹妹夏恬一般。


    跨院四周都有肖夢兮設置的血咒結界,夏秦無法光明正大地走出去,便隻能用禹自強來這裏的辦法,順井下的暗道悄悄離開。


    據禹自強所述,幾乎肖家的每個院子都有這樣一條極難察覺的暗道,這些暗道的設計圖還是肖元親自畫的。


    肖元是梟雄,無論怎樣風光無限,不可一世,也不會被眼前的輝煌衝昏頭腦,時刻給自己留著後路。


    而他設計的這些地下暗道,除了他最信任的禹自強,楊浩展,杜昌翊,再沒有第五個人知道。


    夏秦在想,如果肖元泉下有知,他千方百計開掘出來的暗道,結果便宜了他們夫婦,會是什麽表情。


    井口很大,口徑在一米上下,以夏秦的身法,能在腳不著井水的情況下,輕易走進井壁的暗道。


    而暗道內部空間極其狹小,隻夠通兩人,且無光,極其深邃潮濕。


    暗道長達四公裏,從跨院一直延伸到一條小巷的一戶平民的另一口井。


    禹自強將夏秦帶出井外,轉過身,淡淡說道:“你走吧,如果我肖夢兮追到這裏來,我可以幫你阻攔一會。”


    夏秦皺眉道:“你不走?”


    禹自強慘笑道:“昔日我們四兄弟立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而今我的三個兄弟全都死了,我又有何臉麵再苟活下去?”


    夏秦問:“你不想再見肖淺裳了?”


    禹自強搖頭道:“不見有時比再見親切得多,如今我和她再見也隻會徒增悲涼。你以後見到淺裳,就告訴她,我病死了,和她二姐無關。”


    夏秦沉下臉,冷冰冰問道:“你真的想好了?”


    禹自強擺了擺手,不再說話。


    夏秦沉默片刻,點頭道:“你想死,那就去死吧,我會幫你報仇的。”


    夏秦遙望蟄城,念想著劉俊與夏恬,終是抱著錢漫欣頭也不迴地走了。


    ***


    沈星暮趕到蟄城東郊時,看到非常不可思議的一幕。


    夏恬跪倒在別墅的護欄裏,掩麵哭泣,淚如雨下。而她頭頂,安夢初像一個幽靈一般,詭異地漂浮著,絕美的麵容上滿是猙獰,仿佛隨時都與向她發動致命一擊。


    ——夏恬怎麽醒了?莫非她的病已經好了?不、不對,她的臉還是那麽蒼白,分明已經病入膏肓,時日無多了。而且她現在哭得那麽傷心,身體還能承受得了嗎?還有,懸在她頭頂的安夢初又是什麽情況?


    沈星暮的思緒飛速跳轉,卻不影響他的行動,一瞬間將速度提升到極致,一個飛身橫掃,試圖將安夢初踢飛。


    無論這個安夢初是本尊還是分身,她的存在都太過危險,沈星暮必須第一時間將她除掉。


    然而他的腳像是掃到了空氣,什麽也沒踢到,安夢初卻依舊毫發無損地飄在夏恬身後。


    沈星暮的出現驚動了夏恬。


    她站起身,轉頭看向沈星暮,咬著牙地抽泣道:“星暮,你終於迴來了。”


    沈星暮看了一眼夏恬頭上的虛影,見她似乎沒有攻擊性,便不管她,看向夏恬,忍著內心的萬千情緒,點頭道:“我迴來了。”


    夏恬撲到沈星暮的懷裏,放聲哭泣,語無倫次地說道:“泳航死了。他為了保護我,被安夢初的分身殺死了!不隻是泳航,她連朱雨也沒逃過!”


    沈星暮看向護欄下,周泳航那死相慘然的屍體,抬手撫夏恬的腦袋,小聲安慰道:“沒事的,我會找安夢初算賬,‘天神’的人一個也跑不了!”


    或許是夏恬的哭泣深深地觸痛了他的心,他說這句話時甚至忘記了他的母親杜貞也是“天神”的人。


    夏恬悲傷道:“我第一次見泳航的時候,他好小好小,全身髒兮兮地倒在垃圾桶裏,像被人丟掉的垃圾。我心痛,覺得他太可憐了,不顧哥哥的反對,硬要帶他一起走,給他吃的。最後他活了下來,我為此高興,因為我做了一件好事,救了一條人命。


    可是我真的沒想到,我救了他,他最後卻因我而死。我親手種下的善因,最終結出了惡果。這是多麽奇怪的事情啊。莫非我一開始就不該救泳航,他說不定可以憑自己的力量活下去,不欠我任何東西,最後就不會因我而死了?


    還有朱雨,她明明是那麽體貼,那麽溫柔的好姑娘,照顧了我那麽多年,卻還沒來得及找到人家結婚生子,就因我稀裏糊塗地死掉了。


    星暮,你告訴我,我是不是不該活在這世上?我們結婚那天,好多人死於非命,連曾經幫過我和哥哥的吳爺爺也無端受害。我是不是——是不是——”


    沈星暮一把將她抱起來,親吻她的唇,打斷她沒說完的話,一字一頓,鏗然有力地說道:“如果連你也不該活在這世上,那麽這個世界的所有人都該死!”


    夏恬怔了一下,隨後埋下頭抽泣道:“星暮,你是不是有很多問題想問我?”


    沈星暮的確有很多疑問,一直處於冰封狀態的夏恬怎麽忽然就醒了?她頭上漂浮著的安夢初的幻影又是什麽?還有之前在這裏的葉黎又到哪去了?


    夏恬推了沈星暮一下,立在原地擦拭眼淚,似在組織語言。


    這時徐小娟也趕來了,看到眼前的奇怪畫麵,屏住唿吸,一個字也不說。


    夏恬道:“星暮,安夢初曾經也是善惡遊戲的玩家,隻不過她沒能戰勝惡念空間,無法和佟深眠在一起,最終選擇了最極端的辦法,試圖用同樣邪惡的怨塔去挑戰惡念空間。可是她不知道,怨塔的恐怖絲毫不亞於惡念空間,以她的力量,絕對無法駕馭怨塔。


    所以她一定會失敗,而她失敗的代價不僅僅是葬送她的全部希望,這個世界也難逃大劫。


    她來抓我,是想用我的身體作為怨塔的根基,進一步鞏固怨塔,使它不容易崩潰。因為我和小娟都是非常特殊的存在,除了我們,再沒有任何人能穩固怨塔。


    我們的母親,也就是杜貞,是‘天神’的祭司,和安夢初非常親近。母親願意幫助她的最大前提條件,就是不能對我動手。可是安夢初違背了這一點,因為在她眼中,怨塔是她的全部希望。


    幸好安夢初現在被佟深眠牽製著,抽不出身,不然我已經被她抓走了。”


    沈星暮認真聽著,徐小娟卻在這時補充道:“怨塔的成型原理非常簡單,就是依靠安夢初自創的‘惡靈咒術’為根基,不斷匯聚怨晶,最終以無窮怨念凝聚成絕對邪惡的生魂集合體。至於生魂,這個概念不算特別複——”


    沈星暮沉聲道:“這個你不用解釋,我親眼見過生魂!”


    沈星暮曾和唐靜舒聯手對付遊萬金,遊萬金在心知不敵的情況下,偷偷刻畫的惡靈咒術,結果因為戰鬥太過激烈,致使他狗急跳牆,飲鴆止渴,啟動了不完全惡靈咒術,變成了無比強大的生魂。


    那次若非杜貞及時出現救場,沈星暮和葉黎都必死無疑。


    僅僅是遊萬金一個人產生的生魂,便如此恐怖,安夢初以怨塔為根基,創造出的生魂集合體,又將恐怖到何種程度?


    弄清楚怨塔的概念後,沈星暮也開始懷疑,或許怨塔真的可以抗衡惡念空間。


    夏恬繼續道:“星暮,這一年裏,雖然我一直處於沉睡狀態,但對外界並非沒有感知。我知道很多事情,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我們的城市,人口越來越少了。”


    沈星暮的雙目猛地一收,立刻想到第四場善惡遊戲裏涉及的人口拐賣事件。誠然,在蟄城北部,偏遠的陸縣,有著大量被拐賣的兒童,但那幾百幾千的數量,而且都是小孩子,似乎並不影響蟄城的人力運轉。


    沈星暮還記得,那次在新聞播報裏,失蹤的成年人可不少,而人販子拐賣的對象大多是小孩子,抑或是年輕貌美的姑娘,誰會把目光放在成年男人的身上?


    當時葉黎也非常在意這個問題,並且鄭重提及過。


    隻不過這個問題始終與善惡遊戲無關,沈星暮便沒有上心。


    夏恬輕歎道:“怨塔的建造除了需要怨晶,還需要成噸的土石材料。或者說,怨塔本身是一個介於物質與非物質之間的奇特產物。它的結構由現實中的各種建築材料堆砌而成,而它的核心則是數之不盡的怨晶。一座高塔的建造,需要大量的財力與人力,以及建築技術的支撐。‘天神’這些年做了許多傷天害理的事情,其中你接觸過的富國社,隻不過是‘天神’的一個小分支,主要作用是騙錢。而在全世界範圍內,類似富國社的組織多不勝數,它們全都服務於‘天神’。除此之外,‘天神’也暗中控製了很多黑道大勢力,昔日遊萬金能順利成為賭王盟的龍頭,背後也有‘天神’的影子。


    ‘天神’能解決金錢的問題,卻不容易解決人力的問題。怨塔這種建築,不可能像正常的房屋建築一樣招標,尋找合格建築隊,按部就班施工,那樣會造成許多麻煩。所以在網絡還不發達的時候,安夢初隻能以口口相傳的辦法,以高價迴報蠱惑年輕力壯的男子前去施工。那個時期,怨塔的構建進度極其緩慢。


    而今到了互聯網時代,任何信息都可以通過網絡傳播。安夢初便創建了就業網站,同樣是許以高額報酬,引誘大批年輕人前去為她賣力。當然,她許諾的報酬都給了,隻不過去做建築施工的人,一個也沒有迴來。他們會在地底勞動至死,又結成新的怨晶,融入怨塔內部。


    所以不隻是蟄城的人越來越少了,其他的大城市也一樣。正常來講,這等數以萬計的人口失蹤,早該引起國家重視,但這些人又牽扯到了‘念’,正常人接觸不到與‘念’有關的信息,所以縱然人越來越少了,也很少有人意識到,自己身邊的許多人不見了。”


    沈星暮沉默片刻,詢問道:“既然安夢初花費數十年時間,動用海量人力物力構建這個怨塔,那麽怨塔的規模必定極其浩瀚龐大。可是為什麽連我也察覺不到這種龐然大物的存在?”


    夏恬抿嘴道:“怨塔的一大部分結構都在地底,無論是懂得‘念’的強者,還是尋常人,都很難察覺到。”


    沈星暮問:“在哪裏?”


    夏恬道:“在弭城的邊郊,昔日你去弭城做過遊戲城開發項目,如果那時你細心一點,或許能夠察覺。”


    沈星暮點點頭,不再說話。


    徐小娟在這時補充道:“可是怨塔匯聚的強大怨念,僅憑怨塔結構以及安夢初的力量,不足以完全控製。所以她需要一股幹淨而強大的力量,用來鎮壓怨塔,防止怨塔崩潰。在這個世上,目前擁有這種力量的人隻有三個,一個是佟深眠,一個是夏恬,最後一個是何思語。何思語在和惡念空間抗衡時,已經丟失大部分力量,而她剩餘的力量,也都移交給了我。這就是‘天神’的人多次試圖抓走我和夏恬的原因。


    我曾遇到過‘天神’的好幾批人,他們都想抓走我。但好在那時有米禾駿幫忙,致使那群人無功而返。再後來,沉睡在老公體內、何思語以前留下的力量慢慢蘇醒,連米禾駿也不是老公的對手了,所以‘天神’不再把目標鎖定在我身上,反而瞄準了夏恬。這就是你才走兩天,夏恬就出事的主要原因。”


    沈星暮皺眉道:“米禾駿幫過你?”


    徐小娟點頭道:“米禾駿一直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他昔日守在夏恬的別墅,就是為了防止‘天神’的人來襲。隻不過那時的夏恬,記憶還沒——”


    徐小娟像是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忽然捂住嘴,別過頭去不再說話。


    沈星暮盯著夏恬,直言道:“夏恬,我一直知道,你有很多事情瞞著我。事到如今,還不願說嗎?”


    夏恬的眼淚已經幹涸,這時正盯著周泳航的屍體發呆,像是故意迴避沈星暮的問題。


    沈星暮追問道:“徐小娟說你的記憶還沒什麽?”


    夏恬咬了咬嘴,小聲道:“安夢初違背親口向我們的母親許諾的事情,一意孤行,向我出手。然而‘天神’和‘大同’的戰爭已經白熱化,哪怕是安夢初那個等級的強者,也已無暇抽身,隻能勉強凝聚一道‘念’分身,再帶上章嫻,試圖將我抓走。”


    沈星暮聽到章嫻的名字,立刻明白過來,之前搶走葉黎的手機的人,隻可能是她。如果是其他女人,興許早就被葉黎一巴掌拍暈了。


    可是現在他隻看到了懸在夏恬頭上的安夢初殘影,卻沒見葉黎和章嫻。


    他們能到哪裏去?


    沈星暮沒有深思這個問題,而是不依不饒說道:“你不要試圖轉移話題。比起葉黎,我更在意你的問題。剛才徐小娟沒說完的話到底是什麽?”


    夏恬咬了咬嘴,小聲說道:“你先聽我說完,那個問題的答案,你很快就會知道的。”


    沈星暮點頭道:“你繼續說吧。”


    夏恬道:“安夢初強闖進來,泳航奮力阻止,卻完全不是對手,被她殘忍地殺死了。朱雨見狀,想給你打電話,卻也沒能趕上,被安夢初劃破了脖子。


    安夢初準備抓走我,但劉叔的血符起到了保護作用。劉叔很強,雖然比不上安夢初本尊,他的血符卻足以應付安夢初的分身很長一段時間。


    這期間,葉黎趕來了,但又被章嫻阻攔了。


    葉黎和章嫻有很深的感情糾葛,致使葉黎根本沒辦法動手。


    後來他和章嫻一起走了,說是要好好聊一下,至今沒有迴來。


    安夢初用了很長時間攻破劉叔的血符,而那時我也已經解開覆蓋在體表的‘念’,醒了過來。


    我早已解開禁製,雖然隻是第一層禁製,卻也足夠對付安夢初的分身。所以我將她擊潰了,而現在懸在我頭頂的安夢初,是她潰散後殘留的‘念’,等不了多久就會消散。”


    沈星暮又抬頭看了一眼安夢初,見她的確虛幻至極,估計最多幾分鍾就散去了,便不多想,再次詢問道:“所以你雖然冰封了自己,但意識一直是清醒的?”


    夏恬抿嘴道:“我當然是清醒的。我甚至知道在去年年底來過一次,對我說了很多話。說是很期待你喚醒我之後,一起去見他,到時候他會準備好酒好肉招待我們,像古代的範式和張勳一樣,把酒言歡,成莫逆之交。”


    沈星暮的心微沉,因為去年年底,正是他偷襲葉黎,搶奪善念之花的時間。


    他那時看到房間裏的腳印,便知道葉黎來過,卻沒想到葉黎在夏恬麵前沒有絲毫抱怨,反而說了這麽多溫暖的話。


    徐小娟忽然驚叫一聲,像是想到了什麽,盯著夏恬焦急詢問道:“老公向哪個方向走的!?”


    夏恬指了指進城的方向,蹙眉道:“葉黎和章嫻好像去蟄城了。小娟,你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急事?”


    徐小娟咬牙切齒道:“當然有急事!我老公跟別的女人走了,我能不著急嗎!”


    夏恬的睫毛一顫,忽而忍俊不禁,掩嘴輕笑。


    徐小娟能在這種情況下把夏恬逗笑,倒是本事不小。


    徐小娟忙不迭地說了一聲“我去找老公了”,便拔腿向蟄城跑去。


    到現在,偌大的院子裏,隻剩沈星暮和夏恬兩個人。


    夏恬的笑容漸漸斂去,眼淚再次如雨滑落。


    沈星暮撫她的臉,小聲安慰道:“夏恬,沒事的。周泳航和朱雨死了,我會想辦法幫他們報仇。怨塔成型的話,我就摧毀怨塔。隻要你在我身邊,無論怎樣困難的事情,我都能做到。”


    夏恬用雙手捂住臉,嗚咽道:“星暮,我很早以前就預見到了這一天,隻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我怕了。我真的不敢想象,當初何思語到底下了多大的決心,才能義無反顧投身惡念空間。


    我知道的。上次是何思語,這次便輪到我了。


    星暮,我知道你沒拿到第三朵善念之花。原本我設想好了,隻要拿到三朵善念之花,你就可以許願封鎖惡念空間的所有入口,這樣一來我們所有人都可以逃過詛咒,我也可以再陪你幾年時間。可是命運總是這般戲弄我,我早已祈求天長地久,隻求能多陪你一點時間,可是我這渺小的心願,現在也已不複存在。


    星暮,怨塔要成型了,惡念空間也即將爆發,這個世界的末日到了,而唯一有可能力挽狂瀾的人,隻有你。”


    沈星暮看著夏恬的淚眼,心髒好像被某種不可言的力量陡然撕碎。這一瞬間,他想到了最糟糕、也最不可承受的事情。


    ***


    徐小娟看到夏恬蘇醒過來,便知道剩下的時間不多了。無論是怨塔還是惡念空間,都足以對這個世界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她之前假裝發怒,隻是尋了一個合理的借口,好理所當然地抽身去找葉黎罷了。


    她必須抓緊時間,在末日降臨之前,將自己心裏最重要的秘密告訴葉黎,進而喚迴何思語。


    一想到何思語,她心裏不難受是不可能的。


    可是她無比清楚,何思語對葉黎的付出之偉大,甚至超過了愛情的極限。


    所以何思語才是最有資格得到葉黎的人。


    徐小娟願意成全他們,哪怕這個成全的代價是她的生命。


    徐小娟衝進城市,沿路看過城市的繁榮與祥和,所有人都心安理得地活著,做著養家糊口的工作,吃著靠勞動換來的食物。


    男人會為工作上的不順抱怨,女人會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老人杵著拐杖,盯著悠遠的天空迴憶少年時的自己,小孩子抓著圓珠筆認認真真寫作業。


    徐小娟覺得,這是一個非常美麗的世界,哪怕她隻看到了這個世界的表麵,忽視了另一麵的陰暗,依舊覺得這個世界迴味無窮——一個有葉黎的世界,哪怕舉世昏暗,也是美好的晴天。


    徐小娟大範圍釋放自己的“念”,盡最大努力尋找葉黎的位置,可是蟄城太大太大,大到哪怕耗空她的“念”,也未必找得到葉黎。


    然後她停下來,抬起纖細的手,死死掐了一下臉,暗罵自己蠢蛋。


    在這個時代,誰會為了找一個人滿城市亂跑啊?


    徐小娟摸出手機撥打葉黎的電話。


    結果這個電話久久無人接聽。


    徐小娟懷疑葉黎真的陪章嫻去做某些風月之事了,不過現在時間緊迫,她也沒心思去賭氣,罵這個心猿意馬的混蛋老公。


    她必須盡快找到他,便耐著性子再次撥打電話。


    而這個電話打過去,直接讓徐小娟火冒三丈,七竅生煙。


    因為聽筒裏傳來的提示音是“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葉黎在這個時間關機,已然說明許多事情。


    在這火燒眉毛的危急時刻,葉黎居然還有閑情雅致與那個名叫章嫻的前女友你儂我儂?


    徐小娟現在很想知道章嫻到底是一個怎樣不得了的女人,居然能把葉黎迷住。當然,她也很想把葉黎抓出來扇兩巴掌。


    現在電話打不通,她隻能用最笨的辦法,繼續奔跑,用“念”慢慢尋找。


    這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直到暮色降臨,她才鎖定他的位置,居然在蟄城外環的一家酒店裏。


    徐小娟覺得自己肯定是第一次在外環找的時候不仔細,不然不會浪費這麽多時間。


    好在終於找到了,這一切辛苦也就有了迴報。


    徐小娟衝進酒店,推開包廂門,便看到非常奇怪的一幕——葉黎一個人蹲坐在地上,目光無神地看著地麵,嘴裏還不停叨念著章嫻的名字。


    徐小娟大步走到葉黎身後,仔細觀察四周,除了葉黎,連半個人影都沒看到,便俯下身抓他,想將他扶起來,嘴裏說道:“老公,你不要發神經了,我有大事要和你說!”


    葉黎抬頭看過來,而後又神色木然地看著地麵,喃喃著章嫻的名字。


    徐小娟來了怒氣,大聲罵道:“這裏哪裏有什麽章嫻!而且你在我麵前念別的女人的名字,不覺得很不合適嗎!雖然我很大方,也不追究你那些花花腸子,可是你不能這麽肆無忌憚啊!”


    葉黎抬手指著地麵的一小灘紅色的液體,瘋瘋癲癲地笑道:“章嫻不是就在那裏嗎?”


    徐小娟定睛看去,一瞬間頭皮發麻,毛骨悚然。


    她這時才後知後覺地覺察到,地麵那一灘液體是血,而且濃稠的血水中夾雜著非常可怕的詛咒力量。


    她明白過來,葉黎和章嫻單獨幽會的這段時間,發生了非常可怕的事情,不然以葉黎的意誌,不會變成這副不人不鬼的邋遢模樣。


    徐小娟小心翼翼問道:“老公,到底發生了什麽?”


    葉黎偏頭看過來,忽地抬手推徐小娟,張開嘴癲狂大笑道:“小娟,你快走,不要再來見我,離我越遠越好!”


    徐小娟急聲道:“你到底怎麽了啊!”


    葉黎大笑道:“就是因為我,思語被惡念空間困住了,章嫻也死了。所有和沾上關係的女人,結果都落了這麽個淒慘的下場。小娟,你別再管我了,不然你也會死的。”


    徐小娟沉下臉,厲聲說道:“我不管你和章嫻之間發生了什麽,也不管你現在在發什麽瘋。你現在給我聽好了,這段話我隻說一次。”


    葉黎的身體忽然一顫,倉促地站起身,慌慌張張問道:“小娟,你剛才說什麽!”


    徐小娟皺眉道:“我叫你聽好了!”


    葉黎搖頭道:“不對,不是這句,下一句是什麽?”


    徐小娟蹙眉道:“我隻說一次。”


    葉黎立刻捂住耳朵,像小孩子一樣哭喊道:“你別說!什麽也別說!我不想聽!章嫻就是這麽說的。她隻說一次,然後說完就變成血水了!”


    徐小娟悲傷地盯著葉黎,小聲道:“對啊,我說完之後,也差不多該死了。”


    葉黎的身子一僵,整個人再次頹然倒地,像一灘爛泥,久久不見動靜。


    ***


    弭城邊郊,一座漆黑高塔拔地而起,直衝雲霄。


    塔形和尋常的高塔極其相似,呈四麵形,雖然塔中沒有閣樓,卻依舊每上一層,便有四麵窗戶,而每一扇窗戶裏,似乎都有漆黑的鬼影穿梭移動。


    塔越高,塔身便越小,這一點和金字塔一樣。


    而塔的根部在地底數十米處,饒是如此,高塔衝出地麵後,依舊占地數以公頃計。


    塔身光滑錚亮,刻有繁複而詭異的多種紋路,每一條紋路均蘊含深邃而邪惡的強大力量。


    高塔的塔尖好像一個大型的喇叭,不斷傳出淒厲的哀嚎。


    這就是怨塔!


    安夢初花費數十年時間,耗費巨資與萬千人力構建出的、在力量上甚至比肩惡念空間的怨塔!


    而此刻正在異次元與安夢初戰鬥佟深眠也好像意識到了什麽,神色變得越來越凝重,眼中已有視死如歸的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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