蟄城管理學院是大專學校,三年製。而葉黎入校的第一年,便在輪滑的陪伴下輕然走過。


    他起初隻是覺得玩輪滑很酷,何思語會為他鼓掌,這讓他很安心。


    飛速滑動的輪滑,“突突突”轉動的輪子,像是帶起了唿嘯颶風,眼前的畫麵變得搖曳、迷蒙,連她的臉也蒙上了一層無形的麵紗,美得更為縹緲、窅遠。


    他在玩輪滑的時候看到她,便好像又迴到了初見她第一眼時的畫麵,是那麽的驚豔迷人。


    後來他卻真的喜歡上了輪滑。因為穿著輪滑鞋飛掠的時候,好像在極速奔跑一樣,全身心都得到了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放縱,所有的憂傷與煩惱也隨之消散。


    所以有時候何思語臨時有事,不能陪他,他也會獨自玩輪滑。


    他漸漸發現,能有一個喜歡的東西,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可是物品和人不一樣,喜歡一個東西便能體會到這個東西迴饋的歡樂,喜歡一個人卻未必能得到這個人的深情迴應。


    葉黎從不喝酒,似乎他的身體天生便對酒精懷有深層次的抵觸。所以無論是和同學聚餐,還是在租房吃普通的便飯,他都不喝酒。


    這很好,不喝酒的人,能時刻保持大腦的清醒,不容易做出衝動而荒唐的事情。


    葉黎喜歡上了可樂。


    冰鎮的可樂,拆開瓶蓋仰頭而飲的第一口,碳酸泡子瘋狂刺激口舌與咽喉,那細微的刺痛與冰涼的甜味,均具備奇特的魔力。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葉黎幾乎每天都會喝上一罐冰鎮的可樂,為此何思語還專門替他買了好幾箱可樂,每天都按時檢查冰箱,擔心冰鎮可樂喝完了沒及時添進去,也防備其他住戶貪小便宜偷偷把可樂拿去喝了。


    葉黎上網查過可樂的生產原料,無非就是咖啡因,香草,檸檬等成分,不含酒精,所以它不會醉人。


    卻不知為什麽,葉黎每次喝過可樂之後,均會有一種輕微的恍惚感,有時還會目眩神迷,像極了別人口中所說的輕微醉酒的描述。


    可樂不會醉人,所以最好的解釋是,人自己會醉。


    他為什麽會醉?


    當然是因為她。


    有的女人,總是能讓男性不飲自醉。


    日曆悄悄然翻到了2010年,處暑過後,大二學年即將正式開學。


    那慘烈而血腥的一晚已經過去三年,葉黎心中的陰翳好像淡去了很多。


    他時常會想,丁偉那群混蛋是死有餘辜,如果不是他們要動他的何思語,他也不會弄死他們。


    背負人命的沉重感越來越輕了,葉黎能夠更認真、更細致地思考與關注何思語了。


    他至今想不明白,何思語當時為什麽會說為他而生,並且全心全意付諸行動。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不是丁偉那一晚對她動手,他們的關係不會親近到如膠似漆不分彼此。


    葉黎覺得自己應該感謝丁偉他們,每年清明都該去給他們上柱香,感謝他們用命去撮合他和何思語。


    隻可惜他們變成了一灘血肉,可能早就幹涸腐爛,變成了灰塵和泥巴,連個葬身地都沒有。


    葉黎有些懊悔,那次事後沒去沙丘地的爛房子裏看一看,給他們堆四個像樣的墳包。


    大二入學的第一天,葉黎和何思語不約而同迴到開心廚房出租房。


    漫長暑假裏,他沒主動聯係她一次,反倒是她頻頻打電話給他,還主動去雲魚鎮找他。


    雖然他每次都麵無表情,像吃了辣椒一下,張口就對她說出許多極具傷害的話,但毫無疑問的是,他那顆仿佛深溝高壘、布滿防線的心,已不如以前那般敵意滿滿了。


    何思語會主動挽他的手,兩眼彎得像小月牙一樣,開心地講述一些書本上學到的知識。


    葉黎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卻也不打斷,安靜聽她講。


    何思語對他說,現在他們都不小了,可以自己去做兼職掙錢,自食其力,這樣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搬出去住一起了。


    葉黎沒把她的話放心上,反正餘彤彤和葉正凱因他考上大專學校便已昏了頭,把他寵上了天,隻要他開口要錢,他們就一定會給。


    安安心心做一個吸血鬼,像昔日的丁偉一樣,瀟灑自在,這不也是非常舒服的事情嗎?


    開學的第一天,何思語真的去應聘了兼職,在離租房不到三百米的一家火鍋店裏當服務員,雖然工資很低,但好在自由,沒課就去,有課就不去。


    她為此非常開心,說是存夠了錢,要給葉黎買一個漂亮的禮物。


    葉黎冷冰冰說道:“我不要什麽貴重的禮物,你去買一盒避孕套送給我就行了。”


    何思語以為葉黎談了其他女朋友,笑語盈盈地點頭道:“好的,如果一盒不夠用的話,我還可以多買幾盒。”


    葉黎盯著她,似笑非笑地問道:“你覺得夠用嗎?”


    何思語不解道:“為什麽問我?”


    葉黎道:“要用在你身上的東西,當然要問你。”


    她何思語的臉忽然就紅了,小心翼翼說道:“夠——不、不對——我的話,其實不用那個東西也是可以的。”


    就在那一晚,葉黎再一次沒忍住打了她兩巴掌,因為她光禿禿地躺在床上,臉上映著恬淡的笑,沒有激動,沒有欣喜,隻有平靜而深邃的憐憫。


    三年過去了,她依舊在可憐他,這一點讓他無法接受。


    所以他把她趕了出去,叫她什麽時候想好了再迴來。


    小雪節氣前後,葉黎身著單薄的上衣,腳踏輪滑,在廣場上肆意馳騁。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廣場外經常會出現一個相貌嫻靜的女生,安靜看他衝刺表演。


    葉黎覺得那個女生很不錯,長得好看,而且眼睛裏有光,雖然沒有何思語那種獨特的智慧,卻有一種讓人心平氣和的寧靜。


    葉黎主動向那個女生打招唿,聊天得知,她叫章嫻,是今年才入校的大一學生,也就是他的學妹。


    她總是嫻靜不語,惜字如金,所有要說的話都藏在那一雙多情的眼睛裏。


    葉黎很喜歡和她走在一起的感覺,也很想知道她脫光衣服之後還能不能這麽安靜。


    他教她玩輪滑,手經常不老實,吃她豆腐,她卻很少躲避或抵抗。


    這是一個好消息,雖然不能直接證明她對他有意思,至少能證明她對他不抵觸。


    葉黎趁熱打鐵,開始上網做功課,學習談戀愛的各種技巧,主動請她吃飯,送她迴宿舍,還經常紳士風度盡顯,無論何時都保持冷靜。


    於是章嫻對他的評價是:雖然長得不帥,但很陽光,活躍,而且大方,會說話,討人喜歡。


    葉黎為此非常興奮,因為章嫻評價他的時候,眉眼裏藏著溫柔。


    於是他更為頻繁地請她吃飯,有時候還請她一起去蟄城市區玩,挑選好看的衣服或裙子買來送給她。


    她好像也越來越依賴他,為了和他約會,一向是乖乖學生的她,卻三番兩次曠課。


    葉黎覺得談戀愛就像電腦上攻城略地的遊戲,隻要保證每一步策略都不出錯,不管怎樣矜持守舊的女生,都能翻手覆手間玩弄指掌。


    葉黎的策略從未出錯,順利地獲取了章嫻的信任。


    他不懷疑,隻要他稍微向她透露一下自己的意圖,她便會紅著臉點頭,心甘情願陪他開房。


    然而他的計劃還是出了錯——他故意出的錯。


    就在那一晚,他準備她灌一點酒,然後抱迴租房好好享用。


    他和她一起吃飯的火鍋店,恰好是何思語做兼職服務員的火鍋店。


    上大學以來,葉黎和何思語同居了超過一年時間,他當然知道她做兼職的火鍋店在哪裏。


    他故意帶章嫻來這家火鍋店,一方麵想借此告訴何思語,他能找到其他女朋友,另一方麵又希望她能為此發怒,最好能扇他兩巴掌。


    何思語抱著厚厚的菜單招待葉黎的時候,眉開眼笑,仿佛嘴裏塞了比甘蔗還甜的糖果,言語間滿是溫柔。


    章嫻不開心了,詢問葉黎和那個服務員是什麽關係。


    葉黎並不在乎章嫻的感受,漫不經心地說一些搪塞之語,再直接把在網上學到的那套“以攻為守”的理論搬出來,皺著眉說道“我們連這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嗎?如果你一定要這麽想,那我也沒辦法”。


    可惜章嫻並不吃這一套,堅持刨根問底,因為那個服務員對他溫柔無比,還很親切地喚他“黎”,這個稱唿可是連她都沒有喚過。


    或許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便是章嫻在何思語麵前有些自慚形穢,認為自己各方各麵都不如那個服務員,方才借題發揮,在葉黎身上找茬。


    葉黎沉下臉不解釋,暗自想好了,隨便章嫻怎麽想,她不願意的話,放她走就是,他大不了強行把何思語拽迴租房狠狠發泄一番。


    反正他也習慣了拿何思語當出氣筒。


    然而何思語來上菜的時候,很從容地對章嫻解釋道:“這位美女,你是葉黎的女朋友嗎?對不起,我是剛才去端菜的時候才想到這件事。我不該對他說那麽多滿是歧義的話,影響你們的感情。其實我和他隻是同鄉,以前也是同校同學,所以關係還算不錯,但隻是普通朋友。我說話不經思考,讓你們產生誤會,我向你們道歉。”


    她把菜盤都整整齊齊地放在菜架子上,又把該下的菜都下了,這才彎腰鞠躬,表達自己的歉意。


    何思語主動說這番話,顯然消除了章嫻心中的疑慮。畢竟如果葉黎和何思語真有什麽曖昧關係,她也不會主動澄清。


    章嫻沒有得理不饒人,恬淡一笑,也道歉道:“原來你是葉黎的同鄉啊,我剛才還有點生氣,應該我向你道歉。”


    兩個女人相互客氣,葉黎卻一言不發。


    他冷冷地看著何思語,見她好半晌沒有離開的意思,便厲聲說道:“你不用招待其他客人嗎?”


    何思語立刻向外走。


    章嫻不滿道:“你怎麽對人家說話的?”


    葉黎看著她的背影,隨口道:“那就是個賤人,你和她有什麽好說的啊。”


    他看到何思語的背影在包廂門口頓了一下,便在想:隻要你現在迴頭,我立刻把章嫻踢掉。


    可惜何思語停頓之後,頭也不迴地走了。


    章嫻越發不滿,大概是覺得葉黎說話太不知輕重,很傷人。但沒多久她又笑出聲來,因為葉黎對何思語越不客氣,便越能證明這兩個人之間沒什麽繾綣曖昧。


    葉黎叫了歪嘴酒,聽說這種酒很辣,度數高,也就是所謂的烈酒,不會喝酒的人來兩口就會醉,哪怕酒量不錯的人也喝不了幾瓶。


    葉黎的目的是把章嫻灌個半醉,方便晚上“吃肉”,而不是灌醉自己,所以他必須想個好辦法。


    他把其中一瓶歪嘴酒藏在衣服口袋裏,聲稱要去上個廁所,隨後把歪嘴酒打開,將酒水都倒進洗手池裏,清洗幹淨酒瓶,準備重新倒礦泉水進去。


    他左右掃視,發現章嫻在包廂裏坐的位子正好對著外麵的收銀台,礦泉水和酒水等飲品又都在收銀台後的貨架上。


    他現在拿個空酒瓶去買礦泉水,很容易被章嫻看到,進而引起懷疑。


    他猶豫片刻,幹脆直接擰開水龍頭,將自來水灌進酒瓶——喝生水鬧肚子卻不影響睡女人,總比喝了酒上吐下瀉還沒力氣睡女人來的強。


    礦泉水和酒水都是透明液體,隔著酒瓶看上去差不多,但仔細看的話,酒水更清澈一些,自來水則稍微渾濁一點,而且能看到些許細小的雜質。


    如果章嫻發現他的酒瓶裏是自來水,肯定會心生戒心。而且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喝酒,男人卻偷偷喝水,本身也是一件非常丟人的事情。


    葉黎為防止章嫻發現異常,每次和她碰酒瓶,都用手掌將酒瓶捏住一大半,隻露出一小點,碰一下便仰頭就喝,並且每次都喝很多,三兩次碰酒瓶便已把酒瓶裏的自來水喝完。


    章嫻心中有一個平等思想,她覺得無論是和朋友交往,還是和男朋友談戀愛,都該做到將心比心,彼此平等對待。


    葉黎對她尊重,她就尊重葉黎。


    葉黎一口喝很多酒,她也喝很多酒。


    所以葉黎喝完了自來水,章嫻也喝完了歪嘴酒。


    葉黎沒醉,她醉了。


    葉黎在包間裏吃她豆腐,她嘴裏說著“你好煩”之類的話,臉上卻在笑。


    葉黎猜測,她心裏多半是願意的,事後不會報警叫警察抓他,便一把將她扶起來,走到收銀台前結賬。


    這時何思語在後麵的貨櫃前搬酒水,看到他們就主動湊了過來。


    葉黎冷著臉說道:“你幹什麽?”


    何思語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個盒子,悄悄遞給葉黎。


    葉黎低頭看了一眼,竟是該死的避孕套!


    她可真關心他啊,連避孕套都幫他準備好了!


    葉黎心中升起難以遏製的怒火,臉上卻溫和笑道:“我帶章嫻迴租房,如果你想替我們添被子的話,也早點來。”


    他想好了,先把章嫻帶迴去,如果何思語來了租房,就放過章嫻。


    然而他把章嫻帶迴租房,一等就是三個多小時,直到月亮高懸的深夜,也不見何思語來。


    她可真貼心,知道這種時候不能打擾他,所以就不來。


    葉黎看到床上已經恬靜睡去的章嫻,心中的怒火如熊熊燃燒的燎原大火,一發不可收拾。


    他扒光章嫻的衣服,因動作太過粗魯,把她弄醒了。


    她有反抗,先是好言好語地說“今晚不行,我沒做好準備,給我一點時間”,葉黎不理會,她便尖聲大喊救命。


    葉黎堵住她的嘴,用最蠻橫的方式將她侵略與掠奪。


    次日清晨,章嫻蜷縮在牆角哭泣,一臉委屈地詢問葉黎會不會對她負責。


    葉黎當時感覺肚子痛,迴憶起昨晚喝了自來水,心中有些生氣——如果不是為了灌醉章嫻,他也不會喝自來水。


    最重要的是,他現在的感覺很微妙,有種不可言的刺激,但又有些懊悔,實在沒閑心去搭理她,便冷冰冰應道:“你先迴去,我看到你就肚子痛。”


    或許是被葉黎的冷漠嚇到了,章嫻小聲抽泣一會,沒再說話,安靜離去。


    第二天,章嫻找到租房來,還沒來得及開口,葉黎便已關門謝客。


    章嫻很傷心,對葉黎發了很多短信,說怎樣怎樣愛他,他再不理她就要報警告他強奸。


    葉黎無動於衷。


    這件事慢慢不了了之。


    章嫻不再出現在廣場邊看男生們玩輪滑,葉黎也沒再去輪滑社報到。


    人果然比輪滑鞋好玩。


    玩過人之後,他就不喜歡玩輪滑了。可笑的是,他昔日堅信著輪滑會陪他走完整個大學時光。


    而章嫻出現與離去,好像打開了葉黎心中的一個潘多拉魔盒。


    異性帶了的極致刺激似乎很容易便壓下了他心中的懊悔。


    他變得越發放縱,看到還算清澈的女生,便想方設法騙到床上。


    這過程中,他花了很多錢——和多個女人來往,本來就是非常花錢的事情。


    這些錢很大一部分是餘彤彤和葉正凱給的,因為葉黎說自己在談朋友,二老都很高興,多少錢都願意給。但後來,他們發現葉黎換女朋友非常頻繁,心知他隻是想玩,而不是以結婚為目的找媳婦,便不怎麽給他錢了。


    不過因為這件事,餘彤彤很是感慨。因為她曾認為自家兒子在校不抓緊努力,一離開學校就沒機會找姑娘談戀愛了。


    她發現自己錯了,養了一個不得了的禽獸出來,於是她把葉正凱狠狠教訓了一頓,說“有其父必有其子”。


    因為這件事,葉黎和葉正凱的父子親情倒是越發濃稠了。


    餘彤彤給的錢少了,葉正凱無權染指財政,也沒辦法支持葉黎,於是葉黎隻能尋找新的經濟來源。


    何思語在好好打工掙錢,因為她貌美如花,而且言談舉止迷人不已,逐漸變成了火鍋店的大招牌。


    有她在店裏工作,每天的客人要多出好幾桌,並且不少年輕氣盛的客人點名要求何思語端菜上酒,有時候還會請她喝一杯,隻不過她一向是婉言拒絕。


    何思語能為火鍋店製造更多的營收,老板當然也不吝嗇,經常給她加提成,所以她的工資有時比一些任勞任怨的正式員工還高。


    所以人年輕就是好,尤其是水靈靈的大姑娘,掙的錢總是比認真工作的半老徐娘們多。


    何思語掙的錢全都變成了葉黎去禍害其他女生的資本。


    這又是一件相當諷刺的事情。


    無論在何時,何思語都自稱葉黎的女朋友,有時候還會很粘人地抱住他的手臂,親吻他的側臉。


    銷售管理專業三班的同學大多知道這件事情。


    同班同學都認為他們是很恩愛的一對伉儷,相當惹人羨慕,但美中不足的是,男的長得太平庸,和冰肌玉骨、花容月貌的美女一點也不般配。


    後來有些同學得知葉黎經常拿何思語的錢用,便對他更加鄙夷。


    而當他們知道葉黎拿著何思語的錢去找其他女生談戀愛時,更是悲從中來。


    不少人勸何思語,葉黎這種感情不專的男生配不上她,她應該找更優秀的男生。


    何思語便嫣然一笑,迴答道:“你們都說錯了,是我配不上他,所以我在努力向配得上他的方向努力。”


    葉黎聽到她說這樣的話,當時真的很想再扇她兩巴掌,好在忍住了。


    大二學年結束,兩人也都讀到了大三。


    大三的主要功課是畢業論文與畢業實習。


    學校安排了學生們實習,葉黎不想去,便聲稱自己去找實習地,迴來上交實習證明換取學分。


    何思語勸他,說是學校安排的實習有老師帶,更容易通過。


    葉黎堅持不去,何思語便也拒絕了學校安排的實習課,陪他留在學校揮霍時間。


    葉黎沒有絲毫改變,依舊是四處尋花問柳,禍害大一二的女生。


    何思語便打工掙錢給他用。


    這種現狀持續了一整個學期,直到2012年的元旦,一件讓兩人都猝不及防的事情發生了。


    元旦並非中國的傳統佳節,但始終是辭舊迎新的大節日。


    元旦迴家過節的學生不多,畢竟隻有短短三天假期,時間上還不夠許多學生往返家裏一趟,因而大學城這邊熱鬧非凡。


    學生們三五成群聚會,慶祝新的一年到來。


    不少事業有成的中年人也到大學城這邊來放鬆,小車上放一個瓶子,便自然會有打扮妖嬈的女生上車。


    除此之外,許多店子做雙旦促銷活動,吸引了海量顧客。所謂雙旦就是時間上很接近的聖誕節與元旦節。


    大學城內外,人頭攢動,袂雲汗雨,各式各樣的車輛同樣是往來不絕。


    何思語今天很高興,因為到了2012年,她二十一歲,葉黎二十二歲,都過了法定結婚的年齡,可以順理成章地談婚論嫁了。


    她要去銀行取錢,並且罕見地在葉黎麵前撒嬌,要他一起去。


    說是去取五千塊,兩人好好玩兩天,再慢慢商量畢業結婚的事情。


    葉黎沒把她的話放心上。


    他知道自己離不開她,她也從未想要離開他。


    但是他們之間依舊橫亙著一條無法逾越的天塹大河,這是心的距離,無論身體離得怎樣近,也無法消減那個無形的距離。


    結婚?


    那是多麽異想天開,又多麽遙不可及的事情啊?


    葉黎在想,某一天何思語不再用那一雙憐憫的眼睛看他了,或許他也會變成乖巧的小貓咪,想盡一切辦法去討她的歡欣。


    他不知道那一天什麽時候到來,甚至不知道那一天有沒有可能到來。


    他有時覺得,如果何思語能狠下心離開他,或許對他們兩個都好。


    這無形與有形的折磨相互交織,使得他們彼此都無時無刻承受著生理與心理的痛苦,隻要有一方能咬牙退出,這種痛苦不就不複存在了嗎?


    何思語甜笑著,拉起葉黎的手,蹦跳著歡快向前走,宛如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


    她嘴裏好像小聲問了一句什麽,葉黎有點沒聽清,隻零星捕捉到三個音節,分別是“黎”“愛”“嗎”。


    這三個音節很容易組成一句話,便是“黎,你愛我嗎”。


    葉黎覺得自己很聰明,連這種補全殘缺句子的題也能隨手填出來。但轉念間,他又察覺到不對。


    如果何思語說的僅僅是這麽一個短句,嘴巴翕動的時間似乎太長了。


    葉黎懷疑自己的推測是錯的,便板著臉問道:“你剛才說什麽?”


    何思語莞爾道:“我在小聲自語,你聽到了?”


    葉黎道:“聽到了一點。”


    何思語道:“我在說,我們好像都不懂愛。”


    既然知道自己不懂愛,為什麽還能一臉憧憬地說出“結婚”兩個字?


    葉黎沉默。


    何思語忽然問:“如果我有危險,你會奮不顧身救我嗎?”


    葉黎冷聲道:“我為什麽要不顧性命去救你?你以為我找不到其他女人啊?”


    何思語保持美麗的笑容,搖了搖頭,卻不再說話。


    雖然是元旦日,銀行卻照常上班。今天銀行相當熱鬧,客戶擁堵,男男女女,門庭若市,似乎不少學生都想在這個辭舊迎新的好日子取點錢做點什麽。


    何思語嫣然道:“我們去取錢,不用去業務窗口排隊,直接用取款機取錢就可以了。”


    銀行的小隔間裏,一共五個取款機,每個取款機前都排著很長一排人。


    看來今天忙著取錢的人是真的多。


    兩人沒辦法,挑了一個人少的取款機,安靜排隊。


    何思語規劃道:“我們取了錢就去蟄城最繁華的市區好好玩一下。我們一起唱歌,喝酒,找姑娘,晚上吃大餐,睡上檔次的情侶酒店!”


    葉黎皺眉道:“你說的我都懂,但一起找姑娘是什麽意思?莫非你也想找個姑娘玩玩?”


    何思語點頭道:“對啊。我很好奇,你們男生為什麽喜歡找姑娘,找姑娘又是什麽感覺。這種事情,我不試一下,完全沒辦法體會。”


    葉黎想到何思語和另一個女人手挽手,舉著酒杯,笑盈盈地聊天喝酒,胃裏忽然一陣翻滾。


    何思語繼續道:“如果你不想找姑娘,我們也可以不去。”


    葉黎麵無表情道:“我為什麽要去找姑娘?你不就是姑娘?”


    何思語睜大眼問道:“你要找我?”


    葉黎道:“我一直在想,你的腦子裏到底裝的什麽東西。”


    何思語不假思索道:“腦子裏當然裝的腦漿。”


    葉黎冷聲道:“我怕你的腦子裏全是豆腐渣。”


    何思語甜笑道:“豆腐渣也好啊,敲碎腦袋還能燒一盤菜。”


    葉黎的臉越來越沉,心中最柔軟的地帶再次傳來強烈的刺痛。


    她永遠順著他,無論他怎樣欺負她,她都笑臉相迎。


    葉黎不喜歡這種順從,可是他嚐試過無數種辦法,故意去傷害她,唾罵她,逼她做不想做的事情,希望她能反抗,哪怕她能動怒一次都好。


    可沒有。


    好像真如她所說,她是為他而生,宛如他手中的玩具,隨他怎麽處置,她都不會有半點怨言。


    莫非她前世真的欠了他足以使她甘願一生為奴的大恩情?


    可是前世的說法好生縹緲,誰又相信那種東西的存在?


    葉黎狠狠一咬牙,抬手捏住她的下巴,俯下頭便親吻她的唇。


    她不動,甚至不閉眼,就這般平靜地盯著他。


    葉黎受不了這種平靜,鬆開她,冷冰冰問道:“你說我們都不懂愛,那到底什麽才是愛?”


    何思語搖頭道:“就是因為我不懂,所以才沒辦法迴答啊。”


    葉黎厲聲道:“我來迴答你。”


    何思語的眼睛裏閃閃發亮,滿是期待。


    葉黎道:“愛就是有任何人傷害了你,我都會不計一切代價殺掉他!”


    何思語的臉上有了失望之色,這顯然不是她想聽到的答案,但她沒有反駁,很乖巧地點了頭。


    葉黎繼續道:“這的確是愛,但卻是膚淺的愛。我在想,當初丁偉他們四個的事情,就是我對你表達的最膚淺的愛。”


    何思語問:“深刻的愛是什麽?”


    葉黎道:“深刻的愛就是,除了我,這世上絕對沒有任何人能傷害你。”


    何思語問:“萬一有呢?”


    葉黎道:“那就證明我不夠強,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不配愛你。”


    何思語遲疑片刻,小聲問道:“這兩種愛有什麽區別嗎?”


    葉黎淡淡說道:“前者是無能保護自己的女人,化身瘋狗去撕咬傷害了自己的女人的人,也就是無能的報複;後者是強韌的參天大樹,遮擋一切風雨,杜絕外界一切可能存在的危險,是絕對妥善的保護。”


    何思語問:“所以膚淺的愛是報複,深刻的愛是保護?”


    葉黎點頭道:“我是這麽認為的。”


    何思語問:“那你會保護我嗎?”


    葉黎冷笑道:“你又不是我的女人。”


    何思語道:“可是你剛才說了,丁偉他們四個人的事情,就是你對我的膚淺的愛,又說了除了你,沒人能傷害我,這就是對我的深刻的愛。”


    葉黎道:“那隻是我為了方便解釋做的假設而已。”


    何思語咬咬嘴,小聲道:“我對愛的理解和你不一樣。”


    葉黎似笑非笑道:“你居然懂得和我討論問題了?哈……還真是難得。你說說看,你覺得愛是什麽。”


    何思語道:“明知道自己會受傷,得不到任何迴報,卻依舊義無反顧忍痛向前。我打個比方,差不多就是落葉和風吧,落葉有風時迎風飛舞,沒風時安靜沉睡。”


    葉黎道:“聽不懂。”


    何思語道:“你在我身邊,我陪你,你不在我身邊,我不抱怨。所以你是來去無影的風,我是等待你的落葉。”


    葉黎嘲笑道:“到底誰是風,誰是落葉,可不是你說了算。”


    這時兩人已經排隊到了取款機前。


    何思語掏出提包裏的銀行卡,上前準備取錢。


    葉黎抓住她,一把搶過銀行卡,冷冰冰說道:“不取錢了。”


    何思語問:“為什麽?”


    葉黎道:“沒心思玩,你的錢自己留著買化妝品和新衣服。”


    何思語道:“我不化妝、不穿新衣服也很好看。”


    葉黎壓低聲音應道:“不想用你的錢了,等我有錢了再帶你去玩。”


    何思語的眼中分明有一閃即逝的激動,似乎她為葉黎的突兀轉變尤為高興。


    她向前一靠,便把腦袋靠在葉黎懷裏,張嘴正要說話。


    “砰!”


    一聲尖銳的槍響毫無征兆響徹。


    葉黎猛地迴頭,見銀行裏忽然多出好幾個手持槍械,腦袋蒙著黑色套子,隻露出眼睛和嘴巴的男人。


    ——莫非這些人是來搶銀行的?


    麵對這突發事件,葉黎的腦中一陣嗡鳴,心知大事不妙,可能會出人命,卻依舊下意識向前站了一點,把何思語擋在身後。


    他覺得這些搶劫犯腦子有問題,縱然不怕死,蓄謀搶銀行,也應該選一個相對平常的日子,而不是元旦日。


    畢竟元旦的人流大,管治安的民警會加大治理力度,防止犯罪。


    說不定現在這銀行裏便藏著一位身手高超的便衣警察。


    一個搶劫犯舉著槍兇神惡煞地大喊道:“全部給老子雙手抱頭,老實蹲下!”


    所有人都照做,葉黎和何思語也不例外,因為沒人會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銀行經理被槍口指著,老老實實吩咐工作人員取錢。


    搶劫犯們大多守在窗口等著裝錢,隻有兩個搶劫犯在銀行裏走動,用槍威脅控製倒黴的客戶們。


    一個搶劫犯走到葉黎跟前,大罵道:“蹲邊上去!”


    葉黎照做。


    然而他剛挪腳,眼角餘光便看到何思語被搶劫犯拽著站了起來。


    ——混蛋!莫非這群亡命徒除了搶錢,還要劫色?


    葉黎真的想把這些搶劫犯的祖宗十八代都抬出來狠狠罵上一遍。


    高中時代才經曆了丁偉那幾個混蛋不要命的犯罪,現在又有搶劫犯盯上何思語。


    葉黎心中的怒火無限高漲,怒氣燃燒了勇氣,勇氣築成了殺心,於是他忘了槍支的威脅,站起身便大吼道:“王八蛋!放開老子的女人!”


    何思語和搶劫犯還在扭打,卻因葉黎這一吼,兩人都停了下來。


    搶劫犯冷著眼罵道:“你他媽不要命了!?”


    說話時槍口已經指向葉黎。


    葉黎卻沒看到槍口,隻看到何思語被搶劫犯弄得麵容慘白,滿臉冷汗,而且被嚇得不輕。


    她嘴裏一直重複說著“不要”。


    葉黎感覺她不是在對搶劫犯說不要,而是在對他自己說。


    ——不要什麽?


    葉黎想起丁偉事件,自己被熊熊怒火湮沒了理智,有了殺人的欲望,以致於後來是怎麽弄死那四個人的都忘了。


    葉黎明白過來,何思語是怕自己再度失去理智,又把這群搶劫犯全殺了。


    ——可是我真的有那麽厲害嗎?


    葉黎想著,心中的怒氣緩緩消退了許多,也不再想殺人了,隻冷冰冰地盯著搶劫犯,重複道:“放開她。”


    似乎搶劫犯也不想鬧出人命,雖然槍口指著葉黎,卻遲遲沒有開槍。


    與此同時,窗口前的一個搶劫犯冷冷說道:“虎子,夠了,我們是來搶錢的。”


    被喚作虎子的搶劫犯冷哼一聲,一把將何思語推到葉黎麵前,厲聲道:“他媽的,算你小崽子運氣好,給老子蹲下!”


    葉黎見何思語沒事,放下心來,便再次照搶劫犯的話做,抱頭蹲地下,但眼角餘光一直盯著何思語,害怕她再次被盯上。


    現在葉黎隻希望這群搶劫犯搶完錢趕緊滾,別留在這裏嚇人,反正他們的結局早已注定,最後一定會被蟄城那位不得了的警局局長抓去坐牢。


    正當葉黎這樣期待時,耳邊忽然傳來何思語的溫柔話語,她巧笑嫣然地說道:“黎,你果然是愛我的。”


    葉黎猛地迴頭,發現自己正站在取款機前,銀行的工作人員與客戶都還一臉閑適,而那群搶劫犯早已不見蹤影。


    ——剛才那是錯覺嗎?


    葉黎這樣想,再次定睛看向何思語,搖頭道:“不對,剛才那不是錯覺,不然你不會對我說這句話。”


    何思語抱住葉黎的手臂,一臉幸福地說道:“是不是錯覺都已無關緊要,至少我知道了,你的確是愛我的。你能在我遇到危險的時候站出來,還能在憤怒到極致時保持理智,是我的大英雄呢!”


    葉黎皺著眉不說話。


    何思語問:“我要嫁給你,你娶我嗎?”


    葉黎感覺臉有些發燙,別過頭嘴硬道:“我為什麽要娶你?萬一我遇到了比你更好的女人呢?而且——”


    何思語問:“而且什麽?”


    葉黎小聲道:“而且這世上也沒幾個人還沒好好交往就結婚的。”


    何思語道:“這種人很多的。”


    葉黎問:“我怎麽不知道?”


    何思語道:“那些急著結婚的人,不都是一相親就談婚論嫁遠眺未來嗎?”


    葉黎道:“我們又不是相親認識的。”


    何思語點頭道:“所以我們要好好交往一下。”


    葉黎曾想過自己在何思語麵前會鬆口,卻沒想到真到這一刻時,能輕鬆到宛如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脫。


    直到前一刻,他的心還被囚禁在自己創造的牢房裏。


    他一直以為何思語在憐憫自己,所以不能接受,像沒了理智的虎狼,瘋狂撕咬她,傷害她,以此填補內心的空虛。


    可是人的眼神千變萬化,每一種眼神又代表著一種情緒,誰也能保證自己一定能讀懂對方的眼神呢?


    她那水汪汪的、姌弱的、於心不忍的眼神,真的是憐憫嗎?


    葉黎在麵對搶劫犯時,慢慢控製住自己的怒火,發現何思語嘴裏一直叨念著“不要”,而她那時看他的眼神,除了驚恐,還有一種深遠而不可言傳的東西——那種一直被葉黎視作憐憫的東西。


    人在恐懼之時,怎會有心思去憐憫別人?


    所以葉黎得出結論,她的眼睛裏藏的不是憐憫,而是深刻的愛。


    一個女人會因為憐憫一個男人而甘心低賤自己嗎?


    當然不會。


    一個女人會因為憐憫一個男人而甘心墮落嗎?


    當然不會。


    一個女人會因為憐憫一個男人而甘心受傷嗎?


    當然不會。


    一個女人會因為憐憫一個男人而傷害自己的親人朋友嗎?


    當然不會。


    一個女人隻有在深愛一個男人的時候,才會像垃圾桶前可憐楚楚的小貓咪,等待那個男人投來的美味貓糧。


    葉黎發現自己很蠢,蠢到連這麽簡單的問題也想不明白,蠢到這麽重要的事情都不知道親口詢問她一次。


    而她呢?總是默默地承受著一切痛苦,從不抱怨,從不離去,一直安靜等著他。


    所以他們在沉默中相互愛著對方,又相互折磨著對方。


    一朝頓悟,葉黎走出了迷霧重重的黑暗森林,抓到了一直以來照亮他的光。


    當天兩人確定了戀愛關係。


    葉黎不再找其他女生,何思語也不再做兼職。


    兩人一起攻克畢業實習與畢業論文,在通過畢業答辯的半年後,迴蟄城管理學院照了畢業照,而後留在蟄城打拚。


    他們在蟄城市區的桐花小區租了房子,最初在同一家銷售公司做產品銷售,一起上下班,一起吃飯、玩耍、睡覺。


    何思語的工作能力比葉黎更強,總能完成更多的業績,而這些業績又被她大方地送給葉黎。


    於是葉黎得到了升職的機會。


    可惜好景不長,他升了職,在工作上和何思語的交集變少,沒了這位賢內的幫助,經常犯錯,可謂原形畢露,最後又被老總踢迴了基層。


    三年後,何思語終於懷了孩子,而且在快三個月時才把這件事告訴葉黎。


    到了這個地步,兩人的甜蜜戀愛終於畫上句點,走進了婚姻殿堂。


    而那一場婚宴,又成了另一個故事的起點。


    一向抗拒酒精的葉黎,在新婚當日,麵對各位親朋好友的衷心祝福,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舉起酒杯。


    於是他醉得不省人事,在夢中看到了那一粒黑色的種子。


    種子落在地上,長成層層疊疊、一望無垠的邪惡花海。


    每一朵花都麵向他,對他發出“嗤嗤嗤”的邪笑聲;每一朵花都讓他感到入骨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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