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成輯滿目真摯地向蘇小月伸出手,他的笑容溫暖而會心。似乎他無比深信,當蘇小月了解到他和舒博的過往之時,便一定會理解他們的友誼。


    然而事實並不是這個樣子。蘇小月抓完腦袋,忽然抬起頭,厲聲問道:“為什麽!”


    元成輯怔住,不解道:“什麽為什麽?”


    蘇小月咬牙切齒道:“為什麽要對我說那些話?那個夏天,弭城西北大學的人工荷塘邊上,我們還是第一次見麵的時候。”


    元成輯皺眉道:“那天我說了很多話,我不知道你問的是那些話。”


    蘇小月道:“你說我的眼中藏著深深的憂鬱,我的憂鬱深深地打動了你。”


    元成輯點頭道:“我的確說過這類似的話。”


    蘇小月道:“你還說我的頭發非常好看,卷卷的,像小月牙,像叢生的南瓜藤、豌豆尖,鮮嫩、新綠,迷住了你的眼。”


    元成輯再次點頭,並且很認真地保證道:“那並不是我為了接近你,臨時想出來的情話。那就是我的第一感覺,發自內心的讚美。哪怕是現在,你依舊和我們初見時一樣美麗。”


    蘇小月冷冰冰說道:“你說的當然是真話。因為範雲汐的眼中總是藏著憂鬱,因為她的頭發也是卷卷的。你隻不過是在我身上看到了她的影子,仿佛看到多年後已經長大的她,你關心我、疼惜我,無非是想在我身上尋找心靈的慰藉。你在自欺欺人,你以為對我好,就能償還昔日犯下的錯。可是我不是範雲汐,我叫蘇小月,家住斛縣的溫雨鎮,從小活在貧窮的陰影裏。我的憂鬱不是因為校園暴力,僅僅是因為貧窮。然而無論我的生活怎樣貧困,我就是我,不是任何人。”


    元成輯的雙瞳在收縮,似乎他自己也才意識到這個尖銳的問題。


    蘇小月淒然一笑,問:“是不是被我說中了?你從未喜歡過我,你僅僅是把我當成別人的替代品。你真的好可惡!甚至比舒博還要可惡得多!”


    元成輯張了張嘴,想否認,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蘇小月便斬釘截鐵說道:“我不會和你結婚!我嫁給任何人也不會嫁給你!從現在開始,你是你,我是我,我們分手了!”


    元成輯呆呆地站在原地,張口卻隻說出蒼白無力的“不要”二字。


    連拒絕分手都說得如此蒼白,他又怎能留住蘇小月?


    葉黎依舊靜坐著,他的思緒也在飄飛。他完全沒想到,元成輯講述的這個故事會產生這樣劇烈的後果。


    如果蘇小月堅持和元成輯分手,這場善惡遊戲的走向會變得如何?


    或者說,這場遊戲的製勝條件至始至終都和蘇小月無關?真正的關鍵點在元成輯和舒博的友誼上麵?


    蘇小月大步向外走,元成輯卻緊緊抓著她的手,不肯鬆開。


    此時此刻,元成輯的雙目變得尤為空洞,而空洞中潛藏著無盡的悲傷與惶恐。


    於是他的大腦變得恍惚,視覺發生扭曲,產生了幻想。


    他在這種時候,說出了一句最不該說的話。


    他無助地大喊道:“雲汐,別走!”


    這句話已然證明,他的確是把蘇小月當做了範雲汐。這種事情換了任何一個女孩都不可能容忍。


    蘇小月大笑,笑著笑著卻又哭了。


    她此時的表情古怪不已,卻絕對無法用“哭笑不得”這樣的詞匯來形容。


    她咬著牙,使勁抽出手,毅然決然地向外走。


    元成輯的指節已經發白。他抓著從蘇小月衣袖上扯下的月白寸縷,陷入了深度沉思。


    與此同時,葉黎神色大變。


    他再一次看到了熟悉的畫麵。狹小的休息室在扭曲,破舊的牆壁在坍塌,仿佛一切都將湮滅。


    這個畫麵葉黎當然認識。


    這是死亡遊戲即將開啟的征兆。


    葉黎的心中升起強烈的不安,甚至隱隱有了一絲恐懼。


    對多次攻克死亡遊戲的葉黎而言,本該淡然若素,平淡視之。然而這一次卻與以往完全不一樣。以往的每次,他都和沈星暮在一起,同進同退,就仿佛心中存在很大的倚仗,而這次,他不再有任何倚仗,因為他將獨自一個人去麵對接下來的死亡遊戲。


    ——我果然從內心深處依賴著沈星暮。這一場死亡遊戲,不僅僅是惡念空間對我的考驗,同時也是我對自己的考驗。


    葉黎想著,暗自捏緊拳,努力壓製心中的不安。


    同時他也在思考,這場突如其來的死亡遊戲究竟意味著什麽?


    元成輯講述的故事裏的確透露了許多線索,但這些線索還不足以構成製勝條件,甚至不足以指明攻克善惡遊戲的方向。


    ——莫非我已經得到了非常重要的遊戲線索?隻不過我自己還沒察覺。


    葉黎盯著虛空中的無數碎片,大腦變得沉重,仿佛一瞬間成了粘稠的漿糊。


    他居然在此刻陷入了長久的“忘我”狀態。


    下一刻,虛空再次重組,新的世界在葉黎眼中展現。


    ***


    “叮鈴鈴——”


    綿長而響亮的上課鈴聲響起,晚自習時間到了。上一刻還鬧哄哄的教室,忽然變得安靜,但是隻過了片刻,沒有老師進來,教室便又變得喧鬧沸騰。


    元成輯坐在教室的最後排,嘴裏哼唱著輕快的歌曲,雙手卻探進課桌抽屜,不斷翻看今天買迴來的卡袋。


    現在是2007年9月,元成輯剛上初二的學年,同時也是《遊戲王》卡片遊戲最火熱的年份。


    俞縣七中是一所全封閉式學校,氛圍初中部和高中部兩個校區。


    說是兩個校區,其實就是相鄰的兩座教學樓,中間隻隔了一個四百米跑道的沙地操場。


    這所學校的占地麵積非常大,超過四百畝,比之一些較小的大學校園還不遑多讓。或者說,在某些方麵,這所學校比之許多大學還要奔放得多。


    畢竟大學生開房也是在校園外麵,但俞縣七中的男女學生開房,有可能是在校園內。


    元成輯很喜歡這個校園的氛圍。雖然老師從不負責,在校學生也是隔三差五鬧出亂子,但無論發生什麽事情,從未有人影響過元成輯的正常生活。


    元成輯喜歡玩卡片,在這個可以上網、打遊戲、甚至吃夜市、唱ktv的混亂學校裏,他卻覺得卡片遊戲好玩得多。


    教室的喧鬧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班主任出現,教室終於稍稍安靜一分。


    今天是開學第一天,晚自習要發書本,還要換座位。


    書本在換完座位之後再發。而換座位的規則很簡單,全班同學都去走廊上,每個同學按上學期期末考試的成績依次走進教室,坐自己想坐的位子就可以了。


    元成輯的成績長期倒數前幾名,所以換座位不是他選座位,而是座位選他。


    這對他而言也並不是什麽事兒。


    反正前麵的同學選完位子之後,最後排總會留下一兩個位子,而他自己選,本身也會選最後排的位子。


    這很好,最後排的寶座,總歸是屬於他的。


    待前麵的同學魚貫而入,長廊上隻剩他和一個女生以及幾個成績比他更糟糕的男生。


    元成輯有些驚訝。因為他記得清清楚楚,半晌倒數前十名,早被男生們占完,怎會有女生留在外麵。


    那個女生的個子有些矮小,但臉蛋很精致可愛,而且還有一頭卷卷的、卻異常油亮的頭發。


    元成輯覺得,長得這麽好看的女生,卻和他一樣,是半晌最差勁的那一類學生。這是非常好的事情,至少他有機會和她做同桌了。


    他的運氣很好,她的確成了他的同桌,而且是她主動坐到他旁邊來的。原因是,她的個子很矮,和個子高的男生坐一起會有心理壓力,就好像坐在一個巨人旁邊,一直被藐視。而元成輯恰好是後排男生中,個子最矮的一個,所以她主動坐到了他的旁邊。


    這個女生很善談,這件事其實是她主動說出來的,元成輯並沒有問。


    她喜歡說話,而且說話時總是帶著淺淡的笑意。她笑起來的樣子非常好看,眉毛、眼睛、嘴巴都像彎彎的小月牙。


    她自我介紹道:“我叫範雲汐,雲朵的雲,潮汐的汐。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叫這個名字,聽起來很奇怪的感覺。我是轉校生,以前在俞縣二中讀初一,但是後來搬家了,俞縣七中離我家近,所以我就轉來七中了。但是這裏麵有一個非常奇怪的問題。我又不是走讀生,離家近和離家遠有什麽區別?不都是放學後就迴學校宿舍嗎?”


    元成輯盯著她,總覺得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顯得可愛至極。


    於是他開玩笑道:“或許你轉來七中就是冥冥中的安排,是老天在為我們做媒,安排我們的美好邂逅。”


    範雲汐睜大眼,好半晌之後才掩嘴笑道:“我都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就開始開這種玩笑了。”


    元成輯也覺得現在說這些還為時過早,至少讓她知道自己的名字。他微笑道:“我可沒開玩笑,不過我的確應該先告訴你我的名字。我叫元成輯,成功的成,邏輯的輯。”


    範雲汐笑而不語。


    待全班的書本都發下來之後,範雲汐開始認真預習課本。她看書的樣子也很可愛,細長的睫毛蓋著明亮的眼睛,漆黑的瞳一動不動盯著書本。


    元成輯不懷疑,如果自己讀書有她一半認真,便不可能是倒數前幾名。


    元成輯盯著她的課本看了一眼,她正在看一篇文言文,名字叫《桃花源記》。這種通篇都是“之乎者也”的古文,平日裏元成輯是看一個字都感覺頭疼,但他今天罕見的認真了許多。


    他也跟著範雲汐一起看。


    他看著看著,忽然發現文言文也沒有自己所想的那麽難,至少其中有些詞匯,他能看懂,並且準確翻譯出來。


    比如那句“阡陌交通”,很顯然,“阡陌”就是田野的意思,“交通”當然是指各種傳輸行業的總稱,所以這句話就是田野上的傳輸。


    元成輯覺得這個翻譯非常奇怪,但他依舊很驕傲,認為自己是對的,結果惹來範雲汐的一陣竊笑。


    “阡陌交通”的正確翻譯是田野小路交錯相通。


    範雲汐道:“《桃花源記》是東晉文學家陶淵明寫的一篇文章,也是《桃花源詩》的序章。全文把現實和理想結合起來,塑造了一個與世無爭的桃花仙境。通過對桃花源的安寧、祥和的描寫,表達作者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對當時社會的批判。”


    元成輯完全驚住。因為他發現範雲汐的講解,居然和語文老師講課時的話語差不多。似乎閱讀理解本身就有一個固定的格式,便是通過對某物的描寫,表達作者的某種心境。


    範雲汐似乎很不簡單,隨口就能說出這麽高深的理解。


    當晚元成輯便做了決定,一定要認真讀點書,至少讓自己和範雲汐的聊天變得輕鬆愉快一點。


    事實上,元成輯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念頭。


    毫無疑問,身邊做一個巧笑嫣然的可愛美少女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但元成輯似乎沒有必要為了她做改變。


    莫非他真的喜歡她?


    這當然不是真的。任何小男孩看到漂亮的小女孩都會有本能的好感吧。誰又不喜歡美麗的人和事呢?


    不過這也不排除一些天生以焚琴煮鶴為樂的混蛋家夥。


    元成輯當然不是這樣的家夥。


    快下晚自習的時候,元成輯忽然想到了同班的米依依。她也是一個相當漂亮的女孩子,隻不過她的心一點也不漂亮,總是忌妒別人。


    比她優秀的女孩子總會遭到她的各種針對,她過分起來的時候,甚至逼女生吸煙喝酒,還脫光人家的褲子,塗牙膏在人家腿上用橡皮筋來彈。


    元成輯忍著心頭的不安,笑著問道:“你住哪個寢室?”


    範雲汐道:“我住女生宿舍145寢室。”


    ——415不就是米依依的寢室嗎?範雲汐居然和米依依是同寢室友,她以後的日子能好過嗎?


    元成輯沉吟著勸道:“要不這樣,趁著你才轉校過來,對班主任提一個請求,就說自己對415寢室的環境不太適應,想換其他寢室。”


    範雲汐問:“我為什麽要換其他寢室?”


    元成輯壓低聲音說道:“因為415寢室有個可怕的女惡霸。”


    範雲汐不以為意地笑道:“沒關係的。我不去招惹別人,別人當然也不會為難我。”


    ——可是在這個學校,受欺負的人常常是那些不招惹別人的人。


    元成輯想多勸幾句,下課鈴聲卻已響起。


    範雲汐收拾了幾本課本,便捧著書向外跑。


    元成輯猶豫片刻,決定追出去繼續勸。


    然而範雲汐的行動非常矯健,她跑起來的時候,步子抬得非常高,看上去異常歡快,但速度卻極快,元成輯一路追到女生宿舍樓大門前,居然也沒追上她。


    ——我是不是腦子有問題?範雲汐是死是活與我有什麽關係?我該說的都說了,仁至義盡,還是迴寢室睡覺吧。


    元成輯往迴走。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相隔很長一條林蔭道。


    元成輯走著,卻又忍不住迴頭。


    他心亂如麻,覺得自己好像真的被那個才認識幾個小時的小丫頭片子影響了。


    ——我怎麽老想著她的樣子?我這麽關心她幹什麽?她又不是我的誰。


    元成輯的眉頭越皺越緊,僅片刻,他忽然揚眉一笑,明白過來。


    ——她笑起來的時候那麽好看,不穿衣服的時候肯定更好看。我沒瘋,我隻是饞她而已。


    這個疑惑解開了,元成輯的心情也變得愉快了。


    他不覺得自己是個混蛋。在俞縣七中這種魚龍混雜的學校,本就沒有思想單純的學生。那些老老實實,刻苦學習的,無一不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成天提心吊膽,仿佛推開門就會迎來貼臉的一巴掌。


    他不想當老實學生,因為他不想被人欺負。


    他不老實,所以他的思想也很邪惡。


    他決定為了自己的邪惡思想做出最大的努力——不計一切代價也要看到範雲汐不穿衣服的樣子。


    當天晚上,元成輯翻牆出校,把本就不多的生活費分出一半,買了一束花,一個小鐲子,準備明早送給範雲汐。


    漂亮的女孩子不都喜歡花朵,喜歡漂亮的飾品嗎?


    他認為自己下了血本,把這些東西送給她,她一定會開開心心地做他的女朋友。


    ——等她變成我女朋友之後,我又該怎麽做?先一步一步的來,牽手,擁抱,接吻,最後才是開房?


    元成輯皺著眉直搖頭。他覺得這樣太慢了,自己沒有那麽好的性子慢慢等。


    於是他有了更邪惡的計劃。


    隻要確定他和範雲汐確定了交往關係,他就想辦法把她約出去玩。


    到時候孤男寡女,他隻需要領著她去開一間房,那時候願不願意就由不得她了。


    元成輯得意地笑著,認為自己聰明極了。但隱隱的,他心中又有了一分空虛感。


    那感覺就好像自己正用一個滿是孔子的竹籃在打水,無論裝多少水,籃子裏的水都一定會順孔子流出去。


    ——對哦。如果我成功了,之後又該怎麽辦?女人再蠢,也不會蠢到被同一個辦法兩次騙到床上。


    元成輯躺在床上,越想越覺得不對。


    似乎兩個人要長長久久在一起,最好的辦法依舊是真心相待。


    所以他要的是一晌貪歡還是至少兩年的纏綿?


    所以他應該步步為營,循序漸進,還是直接啟動那個邪惡計劃?


    元成輯自己也拿不定主意,索性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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