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成俊生前是一個非常善念的人。他像懸掛高空的一輪明月,世界有多大,月光就能照多遠。他總能用最平凡的舉動,給予一個熟知或陌生的人一抹溫暖的光。


    左漫雪猶記她和他的初遇。那時她二十出頭,雖算不上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卻也的確是一個非常稚嫩的小女生。


    她大學剛畢業,懷揣向往與憧憬,步入魚龍混雜的社會。而毫無疑問的是,她遭到了社會的無情毒打。


    她學的金融管理,畢業後也的確被分配到一家口碑非常不錯的金融公司。然而上班和上學完全是兩迴事,她發現在校優異的自己,在職場隻不過是別人的墊腳石。許多在專業上遠遠不如她的同事,上班時還經常心不在焉,敷衍了事,卻能輕而易舉升職加薪。她埋頭苦幹一年之久,卻一直是最基層的職工,而她創造的業績,總是莫名其妙變成別人的功勞。


    後來她從一個醉酒的同事口中得知,職場真正講究的是勾心鬥角,陰謀算計,而非日以繼夜,埋頭蠻幹。


    說通俗一點就是,男的要會拍馬屁、當兒子,女的要會脫衣服。


    左漫雪當時不以為意,依舊恪守本職,做自己的工作。直到某一天,部門經理找她“單獨談話”之後,她的人生觀終於遭到嚴酷的衝擊。


    她的同事說的果然是對的,隻要學會脫衣服,任何事情都變簡單了。


    她是一個很有抱負的女人,同時也是一個保有絕對底線的女人。


    她辭了職,變成一無是處的自由人。


    她不想再去那些令人作嘔的公司上班,而她除了自己所學的專業,不懂得其他任何技能。


    於是她從腦力工作者變成裏勞力工作者。學金融管理的她,變成了酒店管理的實習生,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酒店裏端盤打雜。


    在一間假藤蘿點綴的優雅包廂裏,她第一次見到了徐成俊。


    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左手按著一疊文件,右手則拿著簽字筆。他斯斯文文地坐著,不緊不慢書寫,不時抬起頭,對著身側的同事或領導微笑點頭。


    左漫雪還是學生的時候,見過不少懸梁刺股、一心苦讀的少年,他們也很斯文、很溫和,但卻也有一分明顯的呆板,也就是俗稱的書呆子。


    她從未見過如此溫文爾雅,卻又大方得體的少年。


    她盯著他,有些出神,以至於忘了自己是來送菜的。


    “服務員,你站在門口幹什麽?”


    說話的是一個絡腮胡胖子,他的聲線很粗,語氣也顯得有些不善。


    左漫雪驀然驚醒,雙手隨之一抖,托在手中的菜盤子便“啪”的一聲落在地上,變成一片狼藉。


    左漫雪臉一紅,連忙道歉,倉促俯下身撿破碎盤子。


    她太過慌亂,手指被碎盤子劃破,出了血。


    她不敢心疼自己,隻想著快點收拾好地下的垃圾,再去找經理道歉,賠償這盤菜的錢。


    她的眼前忽然一黑,燈光被一個修長的身影擋住。


    “美女,這個樣子是不行的,要用掃帚和簸箕才行。”


    左漫雪抬眼,瞧見先前那個斯斯文文的少年走了過來,就半蹲在她身前。他的臉上映著溫暖的笑,像柔和的月暈。


    左漫雪還沒迴過神,少年已俯下身,捏住她被劃破的手指頭,用紙巾將它小心翼翼包裹。


    左漫雪的臉霎時紅透,倉促道謝之後,便逃一般地跑了出去。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麵,他們都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沒過多久,左漫雪便發現,每個星期三,那個斯文少年便會與他的同事們一起來酒店吃飯,討論一些工作上的問題。


    左漫雪起初很膽怯,不太敢主動接近他,卻又暗自期待每個星期三的到來。


    這無疑是懵懵懂懂的暗戀,隻不過她的暗戀太過明顯,很快就被少年以及他的同事們覺察。


    左漫雪在酒店裏工作了半年之久,與徐成俊見麵的次數非常多。


    不知從何時起,徐成俊臉上的笑容不見了,變得很少說話,而且也很少來酒店裏聚餐。


    左漫雪以為他遇到了工作上的難事,便想著找機會接近他、開導他。


    那時的她完全意識不到,自己就是被混亂不堪的職場逼走的,完全沒有資格去開導另一個被職場殘害的人。


    那天他們單獨吃了個飯,彼此吐露心事,居然順理成章地確定了交往關係。


    她漸漸走進他的生活。她發現他的確是一個非常善念的人。他總是古道熱腸,遇到需要幫助的人,就一定會伸出援手。而且他有時還像小女孩一樣多愁善感,每當電視劇裏出現悲傷的情節,抑或是新聞裏播放感人的故事,他都會悄悄擦眼淚。


    他們交往不到三個月便結了婚。


    而他們結婚不久,徐成俊在一次登山活動中,不幸墜崖身亡。


    那時徐旺還沒出生,左漫雪挺著一個大肚子。


    簡簡單單的相遇,簡簡單單的交往,簡簡單單的婚姻,這就是簡簡單單的愛與幸福。隻可惜最簡單的愛,最後卻是撕心裂肺的生離死別。


    ***


    徐成俊的鬼魂出現,就像一盞照亮黑暗的明燈。猙獰而猖獗的冤魂們全都沉寂下來,他們盯著徐成俊看了好久,終於緩緩散去。


    這一場兇險的殺局,居然這麽簡單就結束了?


    葉黎不可思議地盯著眼前的一幕。他心中有些激動,這些冤魂散去,就再沒有人能取走左漫雪的性命,徐旺有了母親、也有了古姄,善念之花必然綻放。


    他想著,心中忽然又多出一抹詭異的不安。他總感覺自己忽略了什麽,可無論他怎麽去想,也想不出頭緒。


    左漫雪含淚盯著徐成俊。她抬手去擁抱他,可是人鬼殊途,他們的存在方式不一樣,縱然近在眼前,卻也宛如相隔千山萬水,誰也碰不到誰。


    徐成俊溫柔地說道:“漫雪,其實我第一次見你之時,就已對你心存愛慕。我見過比你更漂亮的女孩,卻沒見過比你更堅強的女孩。那時候,雖然你做出了非常滑稽的事情,但你的堅韌眼眸依舊深深觸動了我。隻可惜……”


    左漫雪流著淚使勁搖頭道:“成俊!你不要再說了!其實從李真洋對我講解‘念’的運用時,我就已經想到這個可能。”


    徐成俊輕歎道:“你想到了,就實在不該再做這麽諷刺的事情。”


    左漫雪咬著嘴道:“因為我喜歡你啊。哪怕不曾擁有,我也不會置你不顧。”


    徐成俊搖頭道:“但你這是一錯再錯。徘徊在世間的亡靈,不該頓留此地。我有我的去處,你也有你的未來。”


    左漫雪埋下頭,安靜流淚,一句話也不說。


    徐成俊揮手道:“好了,漫雪,我的時間到了。如果有來生的話,我一定找到你,並且搶在你前麵,對你說‘我愛你’。”


    左漫雪猛地抬頭,哽咽著哀求道:“成俊,你能不能不走?”


    徐成俊溫柔一笑,卻不迴複。


    他轉過頭看向夏恬和葉黎,虛幻的身體漸漸消散。他像是即將魂飛魄散,隻不過他的臉上依舊映著溫柔的笑。


    葉黎忽然感覺自己的體內充滿力量。那絕對不是純粹的肌肉力量,而是另一種,玄之又玄的詭異力量。


    他甚至感覺自己能一拳打碎一堵牆。這種感覺非常真實,使得他忍不住想要立刻實驗。


    他沒有打左漫雪家裏的牆,而是摸出褲子口袋裏的另一個鈴鐺。


    這是李真洋的鈴鐺,鈴鐺上麵畫滿晦澀而玄奧的血色符文。


    葉黎的手猛然發力,鈴鐺便在他的手心裏不斷變形,最後被他捏成了畸形的一團。


    葉黎盯著手中的鈴鐺,驚訝道:“怎麽迴事?”


    徐成俊微笑道:“我之前說過,我會報答你們。我殘存的靈魂,唯一能做的便是激發你們的‘念’。你們懂得使用‘念’之後,世上應該不會再有人能傷害你們。”


    他說著,身體越來越虛幻,最終變成了虛無的空氣。


    葉黎盯著眼前的空氣發呆。


    左漫雪發出痛徹心扉的哭聲。


    最後的最後,她終究沒能救活徐成俊,反而因徐成俊才得以苟且偷生。


    她活下來之後,應該做什麽?能做什麽?


    或者說,她真的能好好地活下去嗎?


    時間像是長了腳,走的時候慢,跑的時候快。


    這一晚,時間像是在極速快跑。


    葉黎感覺自己到左漫雪家裏不超過兩個小時,天邊卻已升起曙色。雖然淩晨過後就是新的一天,但大部分人眼中,旭日東升的時刻,才是真正的新的一天。


    所以新的一天到了,鬼節已經成為過去。


    這一場漫長的愛情故事,在日光緩緩升起的時刻,便應該畫上句點了嗎?


    沒有!


    這個故事還沒結束。就算它要結束,也不是因徐成俊離去而結束。


    窗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像是有人在清晨時刻運動跑步。


    窗戶已經恢複正常,不再受任何限製,在場內的所有人都能打開窗。


    徐旺像是有了心靈感應,猛地衝到窗前,毫不猶豫推開窗戶。


    他把頭伸出窗外,定睛看向一個方向。


    房間裏的眾人也都循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一個身材纖細的女孩,身著水藍色連衣裙,正大步向這邊跑。


    古姄居然在這個清晨找來了。


    她的出現,是否意味著新的變化?


    葉黎的臉頰凝緊,心中的不安之感越發強烈。


    他想不明白,之前左漫雪說的她想到的可能是指什麽。就似乎,左漫雪和徐成俊之間,還藏著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


    葉黎沉思著,眼角餘光忽然看到了沈星暮。他正向這邊遞眼色。


    葉黎盯著他看了一會,見他的目光隱隱偏向張美月和小溪,立刻明白過來。


    張美月和小溪明顯也是這場善惡遊戲的關鍵人物,可是到了最後,她們卻好像沒起到任何作用。


    這一點顯得太不應該。


    葉黎想著,忽然想到一個非常可怕的可能。


    張美月和左漫雪合作的初衷便是收集足夠的“念”,清楚潛藏在小溪體內的惡念,讓她變迴正常的小女孩。


    小溪是一個鬼嬰,攜帶無窮惡念誕生的嬰兒。她生來便擁有詛咒別人的力量。這種力量源自於潛藏在她體內的無窮惡念。


    惡念本身莫非不是“念”的一部分?


    “念”的力量真的足夠祛除小溪體內的惡念嗎?


    或者說,就如同李真洋一開始就騙了左漫雪一般,左漫雪也騙了張美月?


    如果小溪不能得救,張美月會善罷甘休嗎?


    葉黎的思緒飛速轉動,越發意識到這場遊戲還遠遠沒有結束。


    徐旺對著窗外大喊道:“姄姄,不要過來!”


    樓下沒有迴應,隻有更為急促的腳步聲。


    徐旺急了。他猛地翻上窗框,整個人迎著風,忽地一躍而下。


    左漫雪焦急喚道:“小旺——”


    她跑到窗前,探出頭往外看。


    二樓到地麵的高度隻有四米左右,這對常年活躍在球場的徐旺而言,並沒有難度。


    他好端端地站在地麵,迴過頭對左漫雪說道:“母親,我和姄姄說幾句話,很快就迴來。”


    左漫雪如釋重負地舒出一口氣,抬手擦去汗水,轉過身對著葉黎等人說道:“葉黎,沈星暮,還有這位小姑娘,謝謝你們救了我和小旺。我知道你們來我家,一定有目的。隻不過我現在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再麵對你們,請你們體諒,暫時迴去吧。”


    沈星暮站在原地冷笑,像是有話要說,但偏偏不開口。


    葉黎則是非常果斷地搖頭道:“左女士,我想這件事還是一次性解決掉的好。”


    左漫雪問:“什麽事?”


    葉黎道:“我很好奇,你所說的你想到的可能是指什麽。”


    左漫雪的臉忽然凝緊,變得尤為沉重,似乎這個問題已經戳中她的要害。


    她沉吟許久,終於搖頭道:“抱歉,這是我家的事情,不能告訴你。”


    葉黎道:“你不說我也能想到。”


    左漫雪的臉色微微一一冷,滿目戒備道:“你想說什麽?”


    葉黎已經想明白左漫雪的話裏的玄機了,也察覺到了自己和沈星暮的思維漏洞。從一開始,沈星暮的猜測便很接近答案,但卻差了最關鍵的一點。


    沈星暮的猜測中,躺在床上的徐成俊是左漫雪的“念靈”,而人死不能複生,左漫雪不可能救活徐成俊,她隻是被利用了。


    但是無論如何,左漫雪總歸是殺了人,做了惡,欠了血債,應該以血賠償。


    然而左漫雪是徐旺心中的逆鱗,她不能死,不然惡念之花會隨之綻放。


    所以葉黎和沈星暮想方設法去救左漫雪,為的就是善念之花。


    可是現在左漫雪救下來了,善念之花卻沒有絲毫綻放的征兆。至少葉黎在徐旺身上看不到半點溫暖白光。


    所以他們錯了,在最接近答案的節點,錯了方向。


    左漫雪的那句“哪怕不曾擁有”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左漫雪不曾擁有過徐成俊。這一點看上去非常矛盾,徐成俊是左漫雪的丈夫,她怎可能不曾擁有他?


    然而事實就是這個樣子,徐成俊一定是在很早以前就死亡了,而活著的那個、與左漫雪成婚、再次死亡的徐成俊,是她的第一個“念靈”。


    躺在床上的,充當複活徐成俊的媒介的另一個徐成俊,是她的第二個“念靈”。


    葉黎想到曾兩次複活的林海鷗,便不覺得出現幾個徐成俊是很奇怪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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