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皇城,一座精巧華麗的宮殿,明月宮。


    此地的主人是當朝皇帝的獨女,皇族劉姓,她便也姓劉,劉月。


    明月宮內,身穿彩色宮裝、模樣粉嘟嘟的小女童在歡樂玩耍,不遠處,一襲黑色龍袍的中年男子含笑望著她。


    中年男子麵色頗為蒼白,氣度端正有威儀,隻是他雖嘴角含笑,眉眼卻有難掩惆悵,不知什麽事困擾著他。


    “父皇,抱!”小女童撒開手,笑容甜膩。


    中年男子一把將她抱起。


    小女童感受著男子手掌的溫暖,笑容愈發甜膩,與之相對的,男子目中的惆悵,漸漸變得陰鬱。


    仿佛外麵無月無星的夜。


    劉月漸漸長大,從小女童長成了少女。


    皇族子弟滿十四歲便可封號,她也到了該有封號的年紀,皇帝有言,封號之名由她自己做主,足見寵愛。


    劉月生母早逝,除此遺憾之外,也確實集萬千寵愛於一身,身份上,她是一國公主;修行天賦上,她不僅有,且極高,此時她的根骨長成,便開始修煉陳留皇室祖傳功法,進展迅速。


    ——從任何角度上來說,她都是幸福的。


    除了那件事。


    一間遍布墨香的書房。


    出落得楚楚動人的劉月正伏案練字,她最後一筆走定,在書案宣紙上,寫出了一個堂堂正正、不失娟秀的‘國’字。


    書案對麵,一個青衣老者撫須笑讚,“好字。”


    老者精神矍鑠,眼睛有神,身形清瘦而硬朗,沒有老人常有的暮氣,宛如一棵老而彌堅的蒼鬆。


    老者兩隻袖襟微微搖晃,似乎將風藏在了袖中,近了可以隱聞風聲,好生奇異。


    “老師見笑。”劉月謙聲道。


    老者嗓音溫醇,“殿下可曾想好封號?”


    “學生才疏智淺,封號之名雖已有了想法。”劉月將狼毫擱置筆架,起身施禮道:“卻怕想得不夠好,還望老師幫忙做決定。”


    “不妨說說看?”老者說了句,末了又補充道:“我讓你講與我聽,並非是要為你拿主意,你的事由你做主…該由你做主。”


    劉月沉默少時,展顏笑道:


    “古月,學生所想封號,就是這兩個字。”


    “哦?”老者笑著點點頭,“想必有其深意?”


    “古時明月照今人。”劉月眸含光彩,聲音清亮而有力,“學生願學先祖光武聖皇,承其胸懷,澄淨九州,中興陳留!”


    老者繞過書案,正視那個國字。


    “字好寫,誌難承。”


    他平靜敘說,聲音不帶明顯的情緒,仿佛靜水之下徘徊的暗流:


    “自光武聖皇開國以來,千年間帝位更替,每世國主因資質所限,或是旁因,皆修為不精,非長命之君,亦難為明君,國主之位傳到你父親手裏,已曆七世。


    “而今國主資質平平,又喜聲色犬馬,精氣虧空嚴重,不僅無力再育養子嗣,還使得此生築基無望,到現在,他壽元恐怕還剩十年?二十年?


    “光武聖皇勵精圖治,九州歸心何其壯哉?可歎子孫後世庸庸碌碌,如之奈何?”


    劉月沉聲道:“老師,父皇的嬪妃未及三人,你說父皇沉溺聲色犬馬,學生不認同。”


    老者道:“殿下有何見解?”


    劉月道:“父皇修為難以精進,難以再誕生子嗣,都是八大家族暗中所為,老師何必為他們粉飾遮掩?”


    老者沒有置辯,繼續道:


    “你是國主獨生子嗣,本該是大統唯一繼承人,可你是女子,本朝還未有女子成為國主的先例,所以身在各個州域的皇族宗親,旦有聲譽名望者,或自恃實力者,恐怕都對大統之位望眼欲穿,而那八位輔國大臣,想必也早有心儀人選。


    “此如百川歸海,其勢不可擋,隻是不知最後是哪條河先行一步,到頭來海依然是海,殿下,封號之名雖悅耳動聽,然,殿下那不該有的想法,還是不要有了。”


    劉月低下頭凝望那張宣紙:


    “可是老師,這一切,都是八大家族在操控,他們把九州土地當做籌碼,把九州百姓當做籌碼,他們明目張膽不加掩飾,他們一直這樣,他們現在甚至敢將國主之位當做籌碼…他們在交易、在操控這個國家。


    “如今,包括老師都在為他們在學生麵前做遮掩…老師,您是千年前跟隨光武聖皇的老臣,您的資曆不比他們差,可您都變成這樣…他們好像彌天烏雲,籠罩住陳留國的萬裏蒼天,見不到一點光亮,怎麽可以這樣?”


    “那又如何呢?”老者問。


    宣紙上突兀地濕了兩點,痕似落花,碎成洇墨。


    “學生想改變這一切。”她說。


    “難。”老者搖頭說:“我所言為海,你所言為天,想要改變,需要有倒海換天之才能,此凡人可為耶?”


    她說:“至少我要嚐試改變,我是皇族子孫,體內流淌著先祖的血,先祖神像就在國都天空注視著我,我不會妥協,我必須要嚐試改變。”


    “癡兒。”老者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他走出書房,抬頭望天,無聲自語:


    “悠悠蒼天…老朽讀書雖多,卻也隻是凡人,凡人無力倒海換天,除非九州出聖賢。”


    書房內,少女擦拭眼角,倔強地,一遍又一遍地寫同樣的字。


    數年過去。


    封號為古月的公主殿下,辭別她的父皇,她的老師,攜十位羽林衛,兩位內宮女官,在洛陽一些人的漠視中,去往江南州。


    去時酷暑,到時立秋。


    天涼好個秋。


    ………


    “老師,父皇,此地劍意分外沉重幽深,仿佛陳留的天空一樣,沒有一絲絲光亮。”


    斷劍石崖,古月盤坐一角,默默感受著劍意,背脊被壓得有些彎曲。


    她閉著雙眼,在森鬱的黑暗之中,倔強地尋覓一點光亮。


    “若有明月高懸,黑夜有何所懼?”


    她沿著自己的心意,忽然站起身,腰背挺直,抽出腰間佩劍。


    劍尖緩緩抵天。


    “心存希望…”


    她默默道:“既然陳留國沒有女子為帝的先例,那為何我不可以?既然黑夜無月,那為何我不能如明月高懸?我會嚐試,至少要嚐試。”


    她心有觸動。


    劍氣流淌。


    銀輝恍如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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