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到底多少歲?”


    常伯有些驚歎於燕七這小子年紀輕輕竟能說出這等至理名言。


    夕陽無限好,何懼近黃昏。


    這句話給他帶來的觸動太大了。


    他已經半截身子都入土了,每日過著剪枝,養護花叢的日子,看似有無限的閑情雅致,但實際上不過是在靜等死亡的來臨罷了。


    何懼近黃昏,黃昏……


    時不我待啊,還有什麽阻礙能夠擋住他呢?


    金錢,名利,地位,這些早已被他拋諸腦後。


    猜忌,數落,鄙夷,這些他早已不在乎。


    與其心裏念念不忘,不如在死前拚搏一把。


    無論是成功,失敗,又有多重要呢?


    或許,真正的結局他早已料到,但如果不去試上一試,他隻怕到死都會是鬱鬱寡歡。


    燕七停止了清洗碟子,看著水缸裏的倒影,目光在那張熟悉的麵孔上一寸一寸地掃過。


    水麵還在輕晃,那張麵孔碎了又完整,碎了又完整,唯一不變的是那熟悉的感覺。


    兩世為人,他覺得自己好像變了,又好像沒變。


    至於年齡……


    燕七咧嘴一笑,迴頭答道:“十八!年年十八!”


    呸——


    常伯笑罵一聲:“就你?我看八十差不多。”


    燕七不理會常伯的調侃,走迴來坐下,指頭敲擊著碟子發出清脆的響聲,他沉吟了一下,說道:“常伯,什麽時候出發?”


    “你小子就那麽篤定老夫已經被你說動了?”常伯睨了一眼,不動聲色地道。


    “這我不清楚。”燕七臉上露出壞笑,“不過,我覺得我還是有點蠱惑人心的本事的。”


    常伯的嘴角抽了抽,將煙鬥裏殘餘的煙葉取出來,收在一個小布包裏,這才看了燕七一眼,忽然一臉揶揄地道:“你有沒有覺得很涼快?”


    燕七一愣,不明所以,便看見常伯正望著地麵,不住地擠眉弄眼。


    “糟糕!”


    燕七醒悟,驚唿一聲,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進了屋子裏。


    原因無他。


    褲襠破了!


    “都怪燕十三這家夥。”


    燕七一邊換著褲子,一邊低聲地咒罵著。


    常伯耳聽燕七那細碎的咒罵聲,他臉上露出了愜意地笑容,慢慢地躺下去,單手枕在腦後,看著夜色降臨,一輪圓月正在緩緩升起。


    “孤月皎皎,離人騷騷,明天想必會有個好天氣……”


    ……


    ……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夜晚的秦淮河仍沒有陷入寧靜當中,流水嘩啦,浪花朵朵,不住地拍擊著如意舫的船身。


    深夜裏飛鳥絕跡,行人無蹤,江天之間隻剩這張大的有些誇張的畫舫在秦淮河上緩緩飄蕩。


    如意舫有七層,除了最頂上那層外,其餘盡皆燈火通明。


    有酒客摟著一個個濃妝豔抹的煙花女子的小蠻腰,正在豪擲千杯。


    有好色之徒正急不可耐地撕扯著姑娘的衣裳,手不斷地劃過緞子似的肌膚,神色盡顯放蕩。


    謙謙君子之風的書生們折扇輕搖,舌燦蓮花之間,一首首短小的行酒令信手拈來。


    有人沉迷紙醉金迷,有人守身如玉隻賞花賞月。


    在這有名的銷金窟裏,燈紅酒綠迷亂了人們的視線,吳儂軟語甜化了人們的心靈。


    姑娘們優雅的舞姿,酒液的香醇,就好像世上最強勁的迷幻藥,已讓人忘記了現世的煩惱,深深淪陷其中無法自拔,也不願清醒過來。


    悠揚的絲竹之聲忽而頓挫激昂,酒客們深受感染,竟不由自主地晃動起身體來,許是覺得不過癮,拉起旁邊的姑娘跟著一起搖晃。


    搖晃之間的律動竟暗暗與絲竹之聲相合,再加上姑娘們銀鈴般的笑聲,瞬間點燃了舫上眾人的熱情,全都一起搖晃起來。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兼之酒精的麻痹,沒有人發現天際有一道倩影正淩空而來。


    她腳踩流光長劍,身背圓月,倏忽間已至如意舫頂層。


    黑暗的房間裏伸手不見五指,卻因為她的到來而隱隱有了光亮,那是因為她的周身包裹有一層不甚明顯的藍色光幕。


    今夜是三日之約期滿的日子,燕青霜隻身前來赴約,這如意舫又是顧詩情的,由不得她警惕萬分。


    在進屋的那一刻,燕青霜就已察覺到屋內空無一人,那狡猾且詭計多端的魔門妖女不知身在何處,但燕青霜一點也不著急。


    她知道顧詩情遲早會來的。


    顧詩情如若敢不來,那這艘如意舫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仙道正派的傳人要蕩平魔門的產業,根本就是天經地義。


    聽著樓下傳來的陣陣淫聲浪語,燕青霜的神色古井無波,似是充耳不聞,隻是悄悄地一揮手,玄力流轉間,一道不顯眼的光芒忽然出現,便已隔絕了樓下的聲音。


    黑暗中,燕青霜打量著這間屋子。


    布置極其奢華,不僅以上好的紅木搭建,在架子上擺有名貴的瓷器,牆上掛著一幅幅不屬於這個時代的丹青妙手們的真跡,一張火紅的繡床被掛滿流蘇的簾子遮住,旁邊的梳妝台上擺著一張鑲著金邊的銅鏡,台麵上放滿了胭脂水粉,一支支做工精巧的玉釵掛在銅鏡的兩旁,有流蘇式的玉步搖,也有伸展雙翅的蝴蝶作尾,亦有平凡的隻見黃金的釵身……


    仙道與魔門雖然對立已久,最終的結果卻是殊途同歸,都是為了成仙。


    師傅曾說,想要成仙,天賦與實力缺一不可,除此之外,還應有超然物外,不被俗事侵擾半點的決心。


    而魔門卻恰恰相反,他們奉行著‘七情六欲皆乃人之本性,理應主動擁抱接納,而不是避之如蛇蠍’的理念,主動投身世俗,在紅塵中修煉,任‘喜怒憂思悲恐驚’包裹己身,任‘眼耳鼻舌心意’主導己身的所作所為,行事張狂,無所顧忌,全憑本心。


    是以,仙道與魔門之間注定是死敵。


    但燕青霜與顧詩情雖多次相爭,並互有勝負,卻始終沒有分出死活來。


    有好幾次她都可以殺了顧詩情,可因為師傅所言,才生生收手。


    師傅說,成仙之路必須要有個旗鼓相當的對手,這個對手會是成仙路上的磨劍石,隻有當這把劍到了無堅不摧,無所不滅的時候,才是殺死這個對手的時機。


    燕青霜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才能殺了顧詩情。


    她修行十餘年,才是入海境三品,往後還有孤月境,曜日境,星空境。


    星空境雖是目前已知的最高境界,可卻並不是極境。


    盡管星空境大能可以一劍斷江,搬山,填海,卻仍不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真仙之境。


    “有沒有一種可能,我這一輩子都殺不了顧詩情?”


    燕青霜忍不住捫心自問,她不知道結果,也不敢知道結果,隻是握緊了手裏的劍,然後她的目光一轉,就看到了繡床旁邊的衣櫥。


    櫃門緊閉著,燕青霜一劍便挑翻了櫃門,看見了掛在衣櫥裏的琳琅滿目的衣裳。


    長裙,短裙,無袖上衣,胸前開叉的小衣,火紅且豔麗的肚兜……


    燕青霜一臉平靜地掃過這些衣裙,心中沒有半點波動,直到她看見衣櫥角落裏掛著的一雙雙看起來像褲子的襪子,雖都是以蠶絲織就,卻顏色各不相同,有紅如火,白如月,黑如夜,粉如花,還有充滿了神秘感的淡紫色。


    不知為何,看著這些襪子,燕青霜竟有些心動,忍不住會想自己穿上會是什麽樣子。


    可下一瞬間,燕青霜已有些麵紅耳赤。


    因為她還看見,在衣櫥的最邊緣,竟然還掛著幾雙無比大膽的襪子,有的像漁網,有的像孔洞放大版的漁網,更離譜的是,有一雙居然隻有幾根絲帶。


    最後再看了一眼,燕青霜低下了頭,望著身上那素色長裙,陷入了沉思。


    “咦,老相好,覺得我的傑作如何?”


    忽然,顧詩情嬌媚的聲音在房間內響起。


    燕青霜驚覺過來,剛一扭頭,屋內已亮起了燈光。


    顧詩情著一身淺黃色的緊身衣,正背著雙手笑嘻嘻地站在燈光旁。


    “什麽你的傑作?我沒看見。”燕青霜神色淡然地轉過身。


    “原來你沒看見啊。”顧詩情嘟了嘟嘴,似是有些失落,“還以為你看了會喜歡呢,那樣我說不定會送你幾樣。”


    燕青霜心如止水,平靜地道:“今天就是約定的日子,你的答案呢?”


    “真是無趣,仙道正派的人都無趣。”顧詩情踢了踢桌腳,忽然嘻嘻一笑,“如果我沒有答案呢?”


    她眨巴著大眼睛,眼裏水汪汪的,似有無窮無盡的情緒。


    “你這副樣子我見過上百次,早已習慣了,又何必故技重施?”燕青霜語聲冰冷起來,“如果沒有答案,你應該記得我說過,我會讓你嚐到這把劍刺穿你咽喉的滋味!”


    “我的閨房裏可不允許打打殺殺,老相好,這一點我希望你能記清楚。”顧詩情抬起手,看了一眼小指上的那枚銀白如玉的戒指,心隨意動,一股漆黑的魔氣在戒指上縈繞著,接著她手指一動,地板上竟憑空出現了一具貓妖的屍身。


    “喏,這就是我的答案。”顧詩情努了努嘴。


    燕青霜看著這具貓妖的屍身,神色沒有一點變化,仿佛早已經料到,隻是問道:“有沒有問出來什麽?”


    顧詩情伸了個懶腰,搖頭道:“我根本就沒問,一隻能在我眼皮底下潛伏已久的貓妖必然跟人族的死士一樣,問也是沒結果的。”


    “所以你隻是殺了它?”燕青霜意有所指的發問。


    “不然呢?”


    “你就沒細想過其中的原因?它為何會潛藏在金陵?偏偏還是在你的雲煙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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