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當然也是不忍心這樣一名老人冒大雨迴家,要不然第二天得上怪病多不好。


    “這是我的一點小恩惠,您不必在意,請記得將傘還迴來。”


    韓傑將傘輕輕放在桌上。


    裏昂瞳孔驟縮,恭敬地舉行鞠躬禮——是騎士對平級和上級特有的禮儀。


    他雖然不知道對方的目的,也不知道對方究竟是何種實力。


    總得來說,自己暫時恢複逃亡的能力,並擁有甩掉‘水晶之狐’的儀式。


    毫無疑問自己是受益者。


    “請問您需要何種報酬?”


    裏昂怎麽能不知道,自己曾經作為西帝國聖殿的下屬人員,時常念誦《聖典》。


    其中最重要的一條便是——罪行帶來嚴厲的審判,公義的原則始終沒有改變,貪婪帶來無止境的折磨。


    所有的獲得伴隨相應代價。唯有堅守本心,堅守自己的信條,才能獲得真正的利益。


    這是公理。


    他在聖殿任職時聽過一些調查員講述自己故事。


    諸如,他們的同事經不住誘惑,觸犯了一些規則,最終被潛藏在暗處的神秘變成怪物之類。


    韓傑敏銳地觀察到裏昂的騎士禮。


    幾年前,他曾見過來自威廉國都的騎士,與那時對方的行禮一模一樣。


    難道說他是一名騎士,還是空巢老人,估計是騎士世家。


    難道說他的子女戰死了,所以才丟下他一人?


    韓傑打量他蒼老的麵容,眉角的縫隙裏,藏匿著一絲深不見底苦楚。


    眼皮始終耷拉,嘴角始終向下。


    憐憫之情湧現。


    大部分空巢老人會感到孤獨,更不要說失去子女的空巢老人。


    不行!


    這樣一名老人獨自放在家難免會出事,萬一想不開……


    現在,正是需要心靈雞湯的時候,用一碗雞湯,將他從搖搖欲墜的懸崖邊緣拉迴。


    韓傑整整脖頸上的蝴蝶結,試探地說道:“價格無妨,我們下次相見時再商量。”


    “不妨我們坐下閑聊一會,畢竟您此次的旅途太過孤獨,想必您也厭倦這黑暗了吧。”


    霎時間,詭異的心情從裏昂內心深處如噴泉式湧出,裏昂的瞳孔在地震。


    對方的口吻像是從頭到尾觀察了自己一生。


    不,一定是巧合!


    正當裏昂篤定內心想法時,韓傑也通過對方的微表情確定下來,對方一定經受過失去子女的痛苦。


    “孤獨與黑暗是注定的,人都會死亡,我也早已接受我的結局。”裏昂苦笑。


    他轉過半張臉去,屋外無限恐懼加黑暗、靜寂。


    乍醒之時,無情的現實使他冰冷的身體頓時一顫。


    他確實倦了。


    兒子一家離世許久。


    自己追逐殺死孫女的兇手,已十三年。那份怒火與不甘的倔強火苗,早已熄滅。


    轉眼間,這才發覺,這世界對他而言是多麽陌生。


    韓傑微不可見地點點頭,“我曾也有夥伴和親人。”


    “如今,孤獨與我同行,請您不要放棄自己。”


    “每一位父母都曾被自己的孩子崇拜過,您的孩子,絕不會希望您以如此姿態邁入人生的終點。”


    裏昂臉色陰沉,謙卑地說:“我覺得我是一名異鄉人,我對世界而言,究竟是什麽?”


    韓傑點點頭。


    他猜的沒錯,對方是一名失去親人的老人。


    這種無邊無際的孤獨感、喪氣感,證實猜想。


    韓傑話語謙和,語重心長地說:“騎士,你要相信你自己,在一個人奮鬥的道路上,你也許會獨孤寂寞,可別忘了。”


    “你還有曾經父母的叮囑,朋友的祝福,家人的嗬護,對希望的追求,即使他們前往天國。”


    “這些是你的經曆,組成你自己的一部分。”


    裏昂目瞪口呆。


    自己可從未說過自己的家人早已離異,對方又是怎麽知道的?


    難道對方有預卜先知的能力,或是知曉一切的存在?


    夢魘的神秘在他心中再添一筆。


    裏昂在這一瞬間,感覺到,自己在跟一名比自己更加年長的智者談話。


    壓抑多年的情緒,竟在此刻流露在言表。


    苦楚,悲傷與無奈如洪水般湧出。


    正是對方的話,讓他迴憶起那段不忍迴首的往事,裏昂滴滴淚水劃過臉龐。


    韓傑看在眼裏。


    哭吧哭吧,讓情緒發泄出來,人才能恢複正常生活。


    韓傑嘴角微抿。


    自己可是學過《發展心理學》。


    對於該階段老人的心理活動,簡直是了如指掌!現在隻需要加大火力,就能讓對方徹底感受我的溫暖。


    這樣對方的錢包……咳咳,不……對方的心靈就能有所改變。


    韓傑又說:“騎士,至少你的信仰還在,那麽再苦再累又算什麽,你將永遠不會孤獨。”


    裏昂起身,朝韓傑肅然鞠躬,深深歎了口氣。


    “我該休息一下了,確實每天神經緊繃,年輕時候留下的老毛病。”


    窗外的雨傾斜而下,擊打玻璃,敲出歡愉的音樂。


    坐在最前麵的馬卡斯站起身。


    他恭敬地從兜中掏出十枚硬幣,將其輕輕地放在講台上。


    竭力不產生動靜。


    馬卡斯迅速轉過身。


    橘光照不透他的臉,他的臉上黑一塊亮一塊。


    臉上的溝溝壑壑裏,潛藏最為恐怖的神秘。


    如若幾隻猩紅的大眼在擠動,須臾間消逝不見。


    裏昂戰戰兢兢臨深淵履薄冰,全身血液像凝結住。


    虎鉗鉗住每根血管,窒息感與無力感如大石砸在胸口。


    馬卡斯蒼白的身影恰如死屍,不顧自身的罪惡,徒步於人間。


    裏昂認得這張臉!


    常年貼在通緝令上的臉,他是赫赫有名的黑法師——馬卡斯!


    屠城的劊子手,傳說之中的夢魘,藏匿於夢境邊緣的死神,連嬰兒都不放過的野獸!


    他怎麽可能會在此地!怎麽會在這麽一家小店裏!


    難道他又要製造一場大規模屠殺!


    亦或是這家店的老板……


    “咕嚕。”


    他咽了口唾液,隻見馬卡斯背著手走來。


    笑容如慈祥的普通“老人”,迴複道:


    “韓老師,今天的演奏真的很有意思,我甚至從中聽出了有關人文關懷的思想,我不勝感激。”


    韓傑想想也是,馬卡斯對古典音樂有著難以比擬的興趣。


    看來自己又做了一件好事。


    “舉手之勞。”韓傑隨意擺擺手,一副毫不在意,眯眯眼,端起手中的茶杯,品了口茶水。


    可正是此時,一片黑暗從馬卡斯臉上浮現。


    黑暗裏的五官麵目猙獰,狂熱的笑容讓裏昂顫抖不已。


    那種狂熱的人,如果有天主讓他獻上自己的靈魂,恐怕他也毫不猶豫。


    瘋狂……


    裏昂腦海浮現這組詞。


    馬卡斯打著一頂黑色傘步入雨夜,嘴裏喃喃道:


    “太美妙了,那有關靈魂的音樂,簡直是天……”


    韓傑眼看馬卡斯消失在雨夜裏,不禁感歎:


    學霸就是學霸,不愧是搞音樂的。


    馬卡斯年紀這麽大了,竟然還喜歡學習樂器。


    真是活到老,學到老啊。


    之前為馬卡斯彈奏的月光時,他就十分興奮。


    韓傑迴過神來,這才看向坐在對麵的裏昂。


    “哎,我們說到哪裏了?”


    一旁。


    裏昂笑容僵硬,他完全不敢相信,剛剛馬卡斯對這位‘街頭藝人’如此尊敬……


    不對。


    他剛剛說的是‘韓老師’!


    在聖殿和教會,‘老師’這組詞是被明令禁止的念誦、寫下和記載。


    雖然,現在世界樣貌與一千年前完全不同,但‘老師’這一行業是被明令禁止的,如今仍是鐵律般的存在。


    在社會各界,老師授予知識,必須由聖殿和教會專門派發的‘聖歌團’來進行,不允許有外來非教會人員擔任‘老師’這一角色。


    韓傑兩肘拄在桌上,身子向前一靠。


    麵如潭水,深邃得可怕。


    淺淺的笑意與碎碎陰影交融,況如一位質問人心的魔鬼。


    “那麽,裏昂先生,見到這種樣子的馬卡斯學員,您覺得您現在是遵從本能去生活,還是去遵從信仰去生活。”


    裏昂呆愣住。


    他從小所仰望的職業,便是騎士,如今騎士的形象與身份發生改變,但信仰與信條從未改變。


    為了保護信徒的安全,為了居民的未來,騎士們甘願付出一切。


    可這位韓老師……


    為什麽此時此刻說出這番話。


    難道是……


    是問我見到神秘、強大的馬卡斯後是否會堅守自己的信條?


    裏昂抬起頭,仿佛在往向自己所經曆的歲月。


    自己這十三年以來,殺過不少昏庸的領主,均是為了信條。


    自己並非是迂腐的堅守者。


    但時間早令信仰與信條變質,腐化這一寶貴精神財富。


    如今,聖殿隻會保護支持自己的人,對於其它國家的民眾是果斷拋棄。


    即使馬卡斯在王國大殺特殺,他們絕不會耗費精力來阻止馬卡斯。


    況且,馬卡斯的出現絕非偶然。


    他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魔,如果惡魔再招來其它惡魔,恐怕這王國會被徹底毀滅。


    天知道他會不會招來邪神。


    這種爛攤子聖殿更不會管。


    到那時,所有人將會成為他獻祭給邪神的祭品。


    裏昂表情凝重,他這些年作為一名遊俠,姑且不談好壞,自己絕對沒做過虧心事。


    他必須采取些行動。


    此時。


    韓傑看出裏昂的敵意。


    自從剛剛,裏昂看馬卡斯的表情從一開始就不對勁,這非常明顯:


    是貧富差距!


    窮人看富人的眼光,自然而然地產生自卑感和心酸感。


    甚至產生敵意。


    典型的仇富心理。


    馬卡斯作為貴族的管家,本身財富就是普通人家財產數倍,地位相差不大。


    可學識、學曆間足以讓人產生距離感。


    況且,裏昂先生是“守過家,衛過國”。退休後,經濟狀況連一名管家都比不上。


    有強烈敵意很自然。


    看來開導力度還不夠。


    沒有人能在聽了我的‘雞湯’後還能繼續悲傷。


    韓傑雙手十字交叉,撐住下巴,那對眉眼裏閃爍著奇詭的微光。


    “馬卡斯的地位和實力固然要強於你,但他有一個致命的弱點。”


    什麽?


    我被看穿了。


    裏昂渾身的憂傷一掃而空,轉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吃驚,雖然對方有可能推斷出自己心情……


    但從走入大門那一刻,似乎一切都在對方的預料之內。


    很不難將對方的能力,與看穿人心的能力聯係起來。


    對方能與有‘殺戮夢魘’惡臭稱號的馬卡斯暢談,固然說明對方實力必然是一名神秘莫測的夢魘。


    這位音樂家……


    不簡單。


    “馬卡斯先生有弱點?”裏昂緊忙問道。


    韓傑壓低嗓音,若有所思地點了下頭說:“他沒有信仰。”


    裏昂雙眼垂落,原本他天真得認為對方會將‘殺戮夢魘’的弱點告訴自己。


    韓傑:“信仰是力量的源泉,隻有深悟信仰,才有可能到達所期待的真實。”


    “您還記得您年輕時立下的誓言嗎?”


    隻有深悟信仰,才有可能到達所期待的真實?


    裏昂隻覺得這句話也許暗含更深層的意思。


    此刻,韓傑瞥了一眼手表,突然發現時間已晚,必須關門。


    哎,都是時辰的錯,下次再繼續開導吧。


    他站起身對裏昂說:


    “先生,天色已晚,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我們一定還會再次相見。”


    韓傑背過手去,站在大門口。


    裏昂將桌上的黑傘拾起,打開,撐傘。


    他轉身凝視黑暗的雨夜,肅穆許久。他腦海浮現一組詞語,嘴裏反複咀嚼這組詞。


    “年輕時的誓言嗎?”


    他邁入黑暗的雨夜,徒步走在空曠大街。


    雨勢變弱,視野不再模糊。


    “赫赫有名”的馬卡斯出現在伊萊斯。


    他不能坐視不管,至少要提醒這小王國的相關機構,讓他們提起注意。


    一名恐怖的夢魘和一名未知等級的老師……


    就算兩者不聯手,僅僅是存在和相互靠近便是巨大的威脅。


    自己還有‘水晶球’,拚死一戰,一定能同歸於盡。


    不行……


    自己還要拿到‘銀之鑰’,‘降臨節’要來了。


    再嚐試一次,一次也好。


    雖然不知道他們的意圖,從結果而言,對方幫助了自己。


    他低聲道:


    “看來,我有必要在這條大街多停留一段時間。”


    他下意識想起韓老師的話——信仰是力量的源泉,隻有深悟信仰,才有可能到達所期待的真實。


    從最初騎士的宣誓,到後續入職的多年裏,他像一名天真的年輕人,仍然相信最後的信仰。


    時至今日,堅守至今。


    一股暖流在他身體裏湧動,溫熱那被仇恨迷失的靈魂。


    淩亂、空閑的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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