駢體文的缺點之一,是這種平行的文體,幫人腦子變懶,功夫用在字麵的聯屬,而不是多想一步,比如蘇彥《秋衣長》中有這麽兩句:「時禽鳴於庭柳,節蟲吟於戶堂;零葉紛其交萃,落英颯以散芳。」表麵看,對偶的前後句子,各說了一事,其實後者受製於前,前句一寫出,後句跟隨而上,並不需要想像事物的實際情形。


    盡管如此,我還是主張中學課本選幾篇魏晉南北朝的賦體文章。漢語是單音節語言(起先亦曾是多音節的,但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又失掉了大部分輔音尾,急促而硬,文章要順口,得在聲音上多下點工夫。隋朝有一位叫李諤的官員,上書請禁浮華文風,批評齊梁文章「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雲之狀」,說得不錯,然而他老先生這兩句,恰是駢體,看來漢語本身的一些特點,對文體的影響,不容易對抗。為什麽小孩唿帽為「帽帽」、襪為「襪襪」,為什麽《詩經》裏有那麽多的重言詞,為什麽漢語的雙音詞在使用上壓倒了單音字,我們的語言,需要不少的羨餘,才說得好聽,寫得好看,這是沒辦法的事。


    盡管古音流變至今,差別已經很大了,但六朝賦文,仍然是最好的訓練,幫助我們處理漢語的聲色,感受形式之美。中學語文中的文言閱讀,自然不是要教學生寫文言文,甚至也不隻是告訴學生哪些是「好文章」,—還有一個重要的事,是培養語感,積攢語言的材料。漢語在這些年,先是被暴力的粗砂磨了又磨,又給改成快餐盒,隨用隨棄,—不敢說漢語在退化,但我們這兩三代人,語感確實是在退化,當此之時,讀一點六朝文字,雖然它過於妍治,雖然它過於繁富,也許另有一種糾正之功呢。何況,賦體文章的鋪敘,並不都是廢話,窮極聲貌,需要在對象前多停留一會兒,而不是掃上一眼,立刻就聲稱「我知道了」。曹子建《臨觀賦》「進無路以效公,退無隱以營私;俯無鱗以遊遁,仰無翼以翻飛」,這樣的句子,或能幫我們有誌於充分的表達,而在充分的表達後麵,是頭腦從容地處理材料。無論是描述,還是思考一件事情,匆遽不一定是聰明,哪怕是在網絡時代。


    不讀文藪


    魯迅說:「唐末詩風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輝。但羅隱的《讒書》,幾乎全部是抗爭和憤激之談,皮日休和陸龜蒙自以為隱士,別人也稱之為隱士,而看他們在《皮子文藪》和《笠澤叢書》中的小品文,並沒有忘記天下,正是一榻胡塗的泥塘裏的光彩和鋒芒。」


    魯迅提到的這三個人,正是讀書人遭逢末世,掙紮出路,同一類型人中,三種結局的代表。這三人的共同點,就是腸中有熱氣,自己已狼狽不堪,猶以天下,斤斤為念,而不肯笑一笑說,隨他去吧。其實晚唐文學,可觀的地方尚多,魯迅下此斷語,正是壯誌未酬身已老的時候,看身邊的景象,未免有些急火,所以舉此三人,大概是看中了他們對世務的不能釋懷吧。


    這三個人中,最執著的,是羅隱。羅隱一共參加了十次貢舉,為了成名,把自己的名字也改掉(他原先叫羅橫),十次之後,「我未成名卿未嫁」,還不泄氣,天下大亂,猶流連不歸,直到老了,才想到「年年模樣一般般,何似東歸把鉤竿」,又聽了算命先生和賣飯老媼的勸,掉頭迴鄉,果然峰迴路轉,遭際了割據東南的錢鏐,羅隱的才學,比禰衡要高,錢鏐的胸懷,比黃祖要寬,君臣相處得尚好,對羅隱來說,吳越的局麵,雖然不算大,但把眼睛擠小些看去,也是一棚天下,他一直漂泊無依,窮慣了的人,老來終於生活安定,這晚來的福氣,也頗可寬慰詩人的詩心吧。


    許多文人的一種包袱,在陸龜蒙那裏,從一開始就沒有,—他家裏有錢。他也應過舉,也入過幕,見勢不妙,抽身就走,換上別人,如果家徒四壁,未必能像他那樣進退自如。和皮日休一樣,陸龜蒙也是以天下為己任,幻想力挽狂瀾的人,但他的牢騷,隻有半肚皮,還空著一半,放些使自己舒服的事,我們看他寫《耒耜經》,編《小名錄》,知他從容不迫,非隻是因為有點家產,還得說,他的性格,不像他人那麽執拗,多少有一點貴人氣,不肯把臉送上前讓人家打。他最有意思的作品,是《散人歌》和《散人傳》,所謂散淡,按他的理解,就是若即若離,不為守名之筌。《散人歌》裏說,在一個黑白顛倒的時代,個人是無力的,隻好把注意力分散開,「語散空穀應,笑散春雲披,衣散單復便,食散酸鹹宜,書散混真草,酒散甘醇醨」,總之,不可把自己賠在裏麵。


    皮日休又是一種命運。他出身寒門,沒有退路,隻能如許多唐代文人一樣,四處幹謁,作為進身之階。因為姓氏稀罕,他第二次應進士第,就被人家挑中,給他在榜尾掛了一個名,這番運氣,比之羅隱,是好很多了,然而後來他的不幸,和這進士的頭銜,大有關係。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做過一點小官,又做到太常博士,偏不得清靜,先有王仙芝,後來黃巢,攪得天下更亂,那黃巢,更是把他劫到軍中,做起翰林學士來。翰林學士,是專業的文學侍從,唐代詩人,最喜歡的著落,李白、白居易,都做過的;到了晚唐,職權更重,禮遇更親,離宰相也隻一步之遙,對有些政治抱負的皮日休,尤其對心思,不料他果真做上翰林學士,卻是在黃巢那裏,不知他是該哭,還是該笑。皮日休的死,有兩種說法,一說是被黃巢處死,一說是被唐朝的官軍處死,一代才人,不得善終,可悲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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