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中,寧昭正麵無表情地坐在上首,手中還拿著一本奏折,目光落在上麵卻是久久不動。


    殿中暖香熏人,一旁的錯金雲龍紋香爐中正飄散出嫋嫋的香霧來,是帶著些清新味道的安神香,並不是宮中所出,反而更像是雲予微調製的風格。


    殿中唯有寧昭和秦雲錚二人,王德福自來乖覺,此刻正端正地守在外麵。


    秦雲錚的目光很快地從香爐上飄了過去,而後仍然保持著一個謙恭的姿態,靜靜地立在寧昭的下首。


    大約過了一刻鍾的時間,寧昭終於放下了手中的奏折。


    “你是說,”他伸手按了按眉心,麵上有種化不去的疲憊,明明麵容依舊俊美無雙,眉宇之間卻退去了年少時的柔軟,越發鋒利了起來,“現在民間流傳的到處都是太後認子的故事?”


    都說寧昭長相肖似其母容太妃,柔美有餘,而英武不足,所以一直以來都不怎麽受先帝待見;可如今看來,竟是錯了——寧昭眉宇之間的犀利鋒芒,與先帝何等相似!


    秦雲錚強壓下這等不敬的審視,穩住心神,並從袖中掏出幾本話本:“不敢隱瞞陛下,臣在京中幾家書局裏轉了轉,果然如今市麵上也不少此類話本小說。微臣唯恐口說無憑,這才帶了這些作為證據,呈給陛下。”


    寧昭點了點頭,秦雲錚這才將手中的幾本話本給送到了寧昭麵前。


    寧昭大略翻了翻,內容雖各有不同,無論其中有沒有一個從中作梗的惡人,總歸楊宏成這個一出生就流落在外的“小可憐”,簡直是經曆了九九八十一難,這才重新與太後母子相認,得了一個圓滿結果。


    “這話本子倒是敢寫,”寧昭隨手翻了幾個結局,不由地露出了一個冷笑,“朕還活著呢,他們倒是先替朕給楊宏成那個禽獸不如的玩意兒安排了這麽多好結局。”


    又是封王又是賜婚的,母子相親兄友弟恭,總之圓滿得不能再圓滿了。


    “不過是民間戲文,大都落下這麽個俗套,還請陛下不要動怒。”秦雲錚急忙道。


    寧昭隨手將那些話本擲到了一旁,麵上的疲憊更重。


    他兀自按揉了眉心半晌,似乎是累極了。


    良久,才迴過神來,看著秦雲錚依舊保持著那個恭順的姿勢站在他麵前,不由地失笑:“看朕,真是忙糊塗了,竟然忘了讓你坐下。你也是太心實,朕與你情同手足,你在朕麵前,又何必這麽拘禮?”


    “德福,”寧昭揚聲,見王德福進來,這才笑罵道,“狗奴才!如今你當差也是懶散,秦將軍在此,你竟是連端杯熱茶的眼力勁兒都沒了?”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王德福笑道,“奴才一時懈怠,又恐怕擾了秦將軍同陛下商談正事,一時進退兩難,已經在殿外躊躇了好一會兒了;若是陛下此時不叫奴才,奴才可是在外頭為難死了!”


    王德福一邊說著,一邊手下並不停。


    “今年新上貢的廬山雲霧,你嚐嚐看,可還喜歡?”寧昭笑道。


    繪有青花纏枝紋樣鴛鴦心壓手杯中,茶湯濃翠,茶香若幽蘭,隨著熱氣白霧在鼻尖縈繞,茶香醉人。


    “秦兄嚐嚐。”興許是見秦雲錚許久不曾有動作,寧昭又笑著催促,仿佛一個愛茶的人在向友人大力推薦自己新得來的好茶一般。


    秦雲錚這才遲疑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因著有些太急,便被燙了舌尖。


    他皺著眉頭,慢慢地放下了杯子。


    “陛下恕罪,”秦雲錚苦著臉道,“陛下也知道,臣是個粗人,自來不愛這些,品茶哪裏比得上喝酒爽快?”


    這茶甭管好不好,反正他是不能愛喝的——廬山雲霧不是他愛喝的,甚至也不是寧昭愛喝的,這是雲予微才愛喝的茶!


    他的心止不住地戰栗——寧昭大概是發現了什麽。即使沒有真的抓到什麽證據,但也肯定知道了什麽蛛絲馬跡。


    他越發感慨,雲予微此時做出離開的決定到底有多明智。


    “這麽多年了,”寧昭見秦雲錚麵露難色,看上去倒是真的不喜歡的樣子,便又笑道,“秦兄還是如此真性情。”


    “陛下可別取笑臣了,”秦雲錚麵上露出了一絲不好意思,少將軍甚至有種手不知道往哪兒放的局促,“這幾年臣雖在京城,卻也沒學到幾分京中的風雅。”


    “秦兄本就性情疏朗大氣,更何況,風雅也不在喝茶一道上。”寧昭爽朗地笑了出來,“是朕疏忽了。朕本該想到,秦兄的性情,不會輕易改變的。”


    “是啊,”秦雲錚也笑道,“臣的性子從小就這樣,恐怕此生也改不了了。”


    “這樣就很好,”寧昭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君子性情,正該如此。”


    秦雲錚低頭苦笑:“陛下這可折煞微臣了。”


    他的性情是怎樣的,如今連他自己都說不準,寧昭隻怕是自以為是了。


    “對了,”寧昭突然將話題拉了迴去,“這些話本和那些戲文,秦兄又怎麽會注意到的呢?”


    見提到了正事,秦雲錚急忙打疊了精神,麵上卻是露出了一抹羞愧之色:“微臣惶恐。昨天休沐,和幾個軍中的兄弟出去喝酒,無意間聽到了些許,微臣覺得不甚妥當,便私下叫了那說書先生問了一問,這才知道,如今坊間都在講這些故事。微臣想著,既然已經遍了這些戲文,恐怕話本也是少不得的。今日又在京中最大的幾個書局看了看,果不其然,竟真的都有。”


    “秦兄還說自己是粗人,”寧昭笑歎一聲,而後又屈指敲了敲桌案,指了指一旁堆積成小山的奏折,冷哼一聲,“如此以小見大、見微知著,不過聽了一迴書,便想到如此多,也不知道前朝這幫平日裏都快管到朕的飯桌上的老臣們在做什麽!”


    這個事,他自然是知道的。


    隻是,他知道的來源竟是從他那組黑影衛,而非任何一個前朝大臣!


    而第一個跟他說起這件事的,竟是秦雲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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