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言下巴尖尖臉麵極小,眉毛眼睛也都細細長長的,整個人看著怯懦閃躲,是個不爭不搶的性子——她原也沒什麽能爭的。


    她出身低微,原本不過是寧昭身邊伺候的丫鬟,因性子敦厚人有幾分姿色,被抬舉成了侍妾;隻是寧昭不怎麽喜歡她,平日裏幾乎想不起來這個人,甚至繼位分封時差點兒把她給忘了,還是雲予微提起來,這才給她了一個美人的位份。


    秋言位份低,當不得一宮主位,人又膽小,雲予微當初見她唯唯諾諾實在可憐,就做主將她安置在了鳳澤宮的漪蘭軒;秋言因此將雲予微視作了依仗,處處以她為首。縱然雲予微無意在這宮中拉幫結派,但一觸及到秋言那可憐無辜的小眼神兒,便也隨她去了。


    “姐姐今日可好些了?”秋言一如既往,聲音小小如同蚊訥。


    “沒什麽大礙,勞你費心了。”雲予微仔仔細細地看著她,見她頭比平日更低,仿佛別人多看她一眼,她就要羞愧得化作一縷煙飛走了。


    “姐姐……”秋言猶豫了一下,又訥訥道,“昨日……姐姐別往心裏放,還是身子最要緊。”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雲予微皺了皺眉,立馬明白了其中關竅:別人怕不是以為她昨日在太後那裏得了沒臉,又被寧昭訓斥,這才故意裝病,好逃避請安。


    宮裏向來拜高踩低,秋言算起來勉強也是鳳澤宮的人;雲予微不得臉,恐怕秋言更加難過。


    “陛、陛下一向愛重姐姐,待過幾日,又待姐姐如初了。”秋言一邊說著,一邊覷著她的臉色,生怕她有什麽不悅,整個人就又坐立不安了起來;雲予微看著她緊張兮兮的樣子,知道她在這裏不自在,便借口自己要休息,不必留在這邊陪著。


    秋言頓時鬆了口氣,卻又露出了幾分糾結;她到底膽子小,即使有些猶豫,也隻乖順地起身告退了。


    靜默了好半晌,白芷才低聲道:“娘娘,恐怕慧賢太妃派人傳來的話是真的。”


    昨日她從慈寧宮請安迴來,慧賢太妃曾悄悄遣了貼身侍女芳苓姑姑來送信,叫她小心秋言。


    惠太嬪和慧賢太妃是親姐妹,她曾間接救了惠太嬪一命,兩姐妹感念她,因此對她多少照顧一些。


    想著秋言平日裏謹小慎微不敢多說一個字的樣子,雲予微實在難以想象她如何會懂得害人。


    “秋美人膽小,”白蘇和白芷是她嫁給寧昭前救下的災民姐妹,自願做她的陪嫁進了王府,一切以她為先,此時見她麵有傷情,低聲道,“難保不會被有心人拿捏恐嚇。”


    這世間並不是心不向惡便能安安生生地過下去的——膽小謹慎如蘭香,不也隨便被葉婉尋了一個錯漏百出的理由要了小命麽?


    在這偌大的皇宮之中,功名利祿誘惑著,強權盛勢威逼著,能戰戰兢兢地活著仿佛都成了一種奢望;想要秉承初心地活著,更好比登天之難。


    就算是她,曾自負有能力有魄力,不也一樣被困在這四四方方的宮城裏?不僅自己插翅難飛,連為蘭香平冤都做不到。


    “一旦疑心的種子種下了,就再不能公正看人了。”雲予微收迴思緒,輕輕搖了搖頭,“如今她什麽都沒做,我們也不可因著一句話就給人定了罪。且看看吧。”


    “娘娘,若是秋美人真做了什麽,那豈不是就晚了!”白芷脫口而出。


    “咱們縝密著些就是了。”雲予微沒那麽天真地以為這世間的人不會變化,隻是宮中日子於她而言本就煎熬,她實在不想磨滅任何來之不易的溫情。


    “娘娘說得是。”白蘇更心細些,“都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咱們防著就是了。”


    雲予微輕輕點頭,漸漸露出了疲憊之色,白芷和白蘇不再多言,服侍她重新睡下。


    假死藥幾乎要將雲予微的身體給掏空,往日裏小小的風寒對她根本不值一提,如今卻讓她一連纏綿病榻多日,鼻塞聲嘶,整日裏昏昏沉沉,太醫日日來請脈都心驚膽戰,生怕她的身子一個不好自己全家老小一起陪著上路。


    “你隻管調養身體,缺了什麽藥直接叫白芷白蘇去拿,不必全聽太醫院那群廢物的話。”寧昭剛繼位,前朝的事忙得焦頭爛額,卻還事每日來鳳澤宮裏坐一會兒。


    慈寧宮前二人的爭執仿佛已經被寧昭所遺忘了,在雲予微麵前,他仍是從前那副溫聲細語的樣子。


    雲予微懶得理會他,寧昭倒也毫不在意,隻自顧自地安慰她道:“母後那裏有朕。”


    “予微,”到底人心是肉長的,雲予微連看都不想看他一眼,隻自顧自地臉朝裏躺著,寧昭終於還是流露出些許傷情,“我真的就這麽不可原諒嗎?”


    “不敢。”雲予微冷淡道。


    “我知道你怨我,可是予微,你連同我商量一下都沒有,直接服下那藥……”寧昭不顧雲予微掙紮握住了她的手,輕輕地將臉貼了上去,“你知道我聽太醫院那幫廢物說你命不久矣時,我的心是怎樣的嗎?”


    雲予微聞言一怔。


    寧昭從未向她如此剖白過。


    “其實,你從來都不信任我,不是嗎?”寧昭的歎息落在了雲予微的手心裏。


    一瞬間,雲予微覺得那隻手沉重無比。


    “寧昭。”雲予微靜靜地望著他,他聽到她如此喚他,麵上浮出驚喜之色,如畫的眉眼頓時生動起來,雀躍又珍惜的樣子,讓雲予微心中更是酸澀。


    “我曾信任你。”雲予微喃喃道,“我曾信任你。”


    怎麽會不信任呢?


    因為相信寧昭的君子一諾,所以她拒絕了秦家為她冒險、甘願放棄自由留在皇家,做一個眾人口中離經叛道的皇妃;因為相信寧昭的君子一諾,所以她放棄遊曆山川遊醫嚐藥,陪著寧昭卷入皇室的陰謀詭譎之中;因為相信寧昭的君子一諾,所以她從不隱瞞她的天資和能力,將她的後路都鋪平展開給他看……


    結果呢?


    親手打破信任的人,是寧昭。


    “寧昭,”雲予微輕歎,“我不敢再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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