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蛋貼身之後,碧華靈君一舉一動都格外小心翼翼。平日他閑坐時,隨手便會拎起一隻豢養的珍獸放在膝蓋上順一順毛,因此,在府中,隻要碧華靈君坐下,他的白的黑的黃的紅的灰的三花的雲片的形形色色珍獸們都會三三五五地蹭過來,臥到碧華靈君腳下,方便他隨時拎起來順毛。


    今天,碧華靈君將如意蛋貼身孵上後,搖著扇子踱出房門,在亭子裏坐下。小仙童替他斟上茶水,碧華靈君端起來剛喝了一口,院子裏的靈獸們都紛紛聚了過來。剛養的那兩隻小老虎跑得最快,衝在了最前麵,衝到碧華靈君膝蓋邊,在地上磨了磨爪子,便蓄勢躬起脊背,準備直接一撲撲進他懷裏去。


    其中一隻小老虎個頭大點,將另一隻擠到一邊,蹭地一躥,坐著的碧華靈君卻驀地化作一道金光,消失不見。小老虎撲了個空,直接躥過了石凳,一頭撞在欄杆上,頓時重重摔至地麵,委屈地嗷嗷叫起來。


    碧華靈君站在一丈開外的地方摸了摸腹部:“還好還好。”喚了聲小仙童,指了指地上眼淚汪汪望著他的小老虎,“池生,把它抱起來哄一哄,看看可有什麽地方撞傷了,替它治治。再喂喂食,放它迴院子裏玩吧。”


    小仙童應了聲是,從地上抱起小老虎,摸了摸它的腦袋,小老虎前爪搭在池生胳膊上,望著碧華靈君嗚嗚地叫。


    池生看了看自家靈君的肚子,很乖覺地猜到靈君已經將傳說中的如意蛋孵上了,拍了拍懷中小老虎的腦袋,向地上的其他靈獸們道:“近日靈君有玉帝的仙命在身,沒有閑暇,從今後我替你們喂食,莫要打擾靈君。”


    靈獸們其實都能幻化成人形,更都懂人言,聽了這句話,再看看將手愛憐地按在肚子上的碧華靈君,就大概猜到了七七八八,都搖頭晃腦地散了。


    撞了頭的小老虎窩在池生的懷中,雙眼緊盯著碧華靈君腹部凸起的衣衫,它能察出衣衫下有極其不尋常的靈氣,比自己的強得多,又委委屈屈地嗚嗚叫了幾聲,將鼻子埋進池生的衣衫中。


    碧華靈君養靈獸其實還有個很要命的毛病,就是喜新厭舊,永遠是最新弄到的那隻最寶貝。被他養久的靈獸都知道他這個毛病,睜隻眼閉隻眼地都無所謂。小老虎剛剛被養還不曉得,一瞬間的冷落讓它有些失落,悶悶地趴在院子中,吃食也隻嚼兩口,另一隻小老虎在它身邊跳來跳去地撲它,它還是垂頭喪氣的。


    碧華靈君一整天行走坐臥都小心翼翼,惟恐將如意蛋磕到撞到壓到,連坐椅子的動作都比以往緩慢了半拍。如意蛋被法術貼在他身上,已是在自行吸收他的仙氣慢慢成長,碧華靈君怕這些仙氣不夠充沛,自己又用了一道術法,將注入如意蛋的仙氣加了好幾倍。


    碧華靈君摸著如意蛋,心中時常很掙紮,他到現在還沒有想好,自己究竟要孵出一頭什麽靈獸。老虎獅子養得太多,貓貓狗狗太小家子氣,狐狸雪貂也很常見,而且仙格不夠高,龍和麒麟絨毛不多。


    碧華靈君在心中將所有四隻爪的靈獸順了個遍,發現沒有一個能完全滿意,反倒想得自己頭疼。此時壓在心中,不能釋懷,因此碧華靈君時常歎一兩口涼氣。


    第二天,碧華靈君去靈霄殿應卯,一幹仙友都盯著他的肚子,目光灼灼。在玉階下入列時,給他的空讓得大了些。太上老君特意繞過來,望著碧華靈君鼓起的衣衫道:“碧華啊,從今後可要小心點,別磕了碰了的。真不行就和玉帝告個假,迴家安心養吧。”


    碧華靈君隔著衣衫在如意蛋上摸了一把道:“沒什麽,留神些就好。多謝多謝。對了,老君你說,我從這個蛋裏孵出個什麽好?”


    太上老君又端詳一下凸起的那塊衣衫,摸著胡子道:“此事還是要講緣分,強求不能,你寬心養著,不要多想。不過看看這形狀,上尖下圓,據說在凡間,腹尖者生男,腹圓者生女。依老夫看,是個公的。”


    碧華靈君自然明白老君在趣他,想必他沒討到如意蛋來養心中泛酸,便不以為忤地哈哈一笑,道:“按老君的說法,凡間的雞蛋都隻孵公雞沒母雞了。老君成仙許久,忘了雞蛋都是一頭尖一頭圓,趕明兒我下凡間時,順路給你捎迴來兩斤!”


    正說著,玉帝上了殿,眾仙整衣躬身下拜,玉帝道了平身,一眼向碧華靈君看過來:“碧華仙卿,你身孵靈蛋,可還適應?”


    碧華靈君立刻道:“稟玉帝,小仙不覺得有何累贅,隻需謹慎些就好。”


    玉帝頷首道:“那便好,但是你孵著靈蛋總要格外當心些,這段時日天庭內估計無甚大事,你不來殿上也罷,安心養著吧。”


    碧華靈君聽著玉帝的話裏也像在泛著酸氣,他此刻全盤心思都掛在靈蛋和不知道該孵出什麽靈獸好的事情上,對打趣的言語都十分寬宏大量,橫豎如意蛋在自家身上孵著,各位仙友眼紅也沒辦法了。玉帝準允他不上殿,正樂得從命,躬身答了聲領命。


    領到這道仙命後,沒有仙務纏身,碧華靈君驀然就閑了。閑了之後,不知怎麽的,碧華靈君也想開了,孵出什麽就是什麽吧!如意蛋中的靈獸一定不會差了,隻要有濕漉漉漆黑的眼,茸茸的柔軟的毛,小小的四爪,孵出什麽來都無所謂。


    可能是仙氣滋養得分外足的關係,如意蛋又比以前大了些。碧華靈君在府中寂寞,便東遊西蕩地到各個仙友府上去串個小門兒,絮絮叨叨來來去去,不外乎就是他身上掛的這枚蛋。幾個月這麽逛下來,天庭各位神仙耳朵裏都聽出了老繭。這一天,碧華靈君又蕩到了東華帝君府上,東華帝君一邊聽他念叨,一邊點頭,頸子點得發疼,趁個空兒建議他去探望探望犯了天條被貶在孤島上過活的宋珧仙和衡文清君。


    於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碧華靈君乘著一股清風,蕩到了孤零零的小島上,拍了拍島上唯一一扇大門。


    開門的是宋珧,開門後的第一眼,蹭地落在碧華靈君的肚子上,臉色陡然變了,需知道宋珧仙是從凡人飛升的神仙,對於碧華靈君此時的模樣並不陌生。


    碧華靈君悠悠然地向他招唿:“宋珧兄,許久不見,近日特意來望你一望。”齜牙一笑,在宋珧肩頭拍了拍,“你和衡文清君在島上過得舒適嗎?”


    宋珧仙望著他的肚子,神色凝重:“舒適。碧華兄你……一些時日不見……怎麽就懷上了?”


    碧華靈君幹咳一聲:“是個蛋。”小心翼翼隔著衣衫摸了摸蛋身,“是玉硯池中化出的如意蛋,費了半晌工夫才從玉帝那裏討過來孵。”說話間大搖大擺進了門,輕車熟路地走到一間敞廳內,摸起桌上的茶便喝。


    正喝著,衡文清君從側門中出來,一眼瞧見碧華的模樣,也怔了一怔,隨即笑道:“碧華兄,許久不見,你竟靈君不做,去做靈姑,連胎都有了。”


    碧華靈君訕笑兩聲:“哪裏哪裏,我這些日子,成天被眾位仙友取笑,連你都不厚道。”放下茶杯再摸了摸貼在肚子上的如意蛋,又將如意蛋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最後道:“不知道能孵出個什麽來?”


    宋珧道:“此蛋如此化成,孵出的靈獸一定不尋常。”底下一句“隻盼別孵出隻四不像”很厚道地咽了。


    碧華靈君聽見這句話很滿意,笑得像春花。


    衡文清君也隻再向那枚蛋瞧了瞧,沒說什麽。


    碧華靈君蹭得酒足飯飽,方才心滿意足地打道迴府。宋珧和衡文清君將他送出門外,宋珧望向碧華靈君乘風而去的背影道:“可憐碧華也被玉帝坑了,我總覺得那蛋要生出些事情來。”衡文清君道:“方才我仔細瞧了瞧,蛋的靈氣甚強,恐怕會孵出個了不得的東西。”


    會孵出什麽,還是要出殼了才曉得。


    碧華靈君孵著如意蛋,轉眼過去了三個月。


    碧華靈君覺得腹部這枚如意蛋的靈氣一天比一天強起來,有時候甚至能覺出蛋殼內隱隱有抓撓聲。


    看來,如意蛋中的靈獸終於要出殼了。


    碧華靈君生怕哪天正在雲頭上飄蕩的時候蛋中的靈獸出殼,措手不及,於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在府中待著。特意在府中布置了一間靜室,室中搭了一個碩大的雲台,台中鋪著柔軟的雲絮。


    碧華靈君又怕靈獸出殼,單用靈氣護養不夠,讓府中的小童去壽星處借了頭剛生了崽的母瑞鹿過來。萬事齊備後,某一天,碧華靈君正在府中寂寞地踱步,腹部的如意蛋忽然靈光大盛,異動起來。


    靈光華彩燦爛,驚動了仙童們與園中的靈獸,前些時日吃過虧的小老虎伏在地上,警覺地盯著碧華靈君光芒四射的肚子,嗚嗚地在嗓子眼裏低吼。


    碧華靈君急忙念動仙訣撫護住蛋身,退到靜室內盤腿打坐,仙童們也猜到是蛋將要破殼,都蹩進靜室內,伸頭伸腦地打探。


    隻見在錦團上端坐的碧華靈君腹部的光芒越來越盛,光華如繽紛的雲錦,絢爛非常,十分耀目。碧華靈君的衣袍自動散開,蛋殼在絢麗光華的包裹下漸漸脫離碧華靈君的腹部,升至半空。


    碧華靈君急忙攏上衣襟,從錦團上站起來,小仙童們咬著手指看,隻見碧華靈君抬起雙手,將如意蛋漸漸引到雙手之間,再漸漸引向雲台。如意蛋半懸在雲絮上,在空中又抖了一抖,似乎聽得蛋內有一陣細碎的抓撓聲,喀喇一聲,蛋殼裂了一條細縫。蛋身圓的一頭有一小塊碎片跌落,開出一個小小的洞口,從洞口處似乎探出一個小小的爪鉤尖兒。


    爪鉤?


    碧華靈君忽然皺起眉,道:“不對。”


    即將出殼的靈獸似乎被這聲不對嚇了一跳,爪鉤幾不可見地抖了一下,又縮了迴去。


    仙童們都很驚異,池生道:“靈君,哪裏不對了?”


    碧華靈君半是自言自語一般地喃喃道:“難道是玉帝哄我?我明明孵蛋的時候一直想要隻四爪的珍獸……”但方才看那個探出的爪鉤尖兒的模樣,似乎不是碧華靈君想要的茸茸的四爪長得出來的。


    如意蛋在光華中又晃了兩晃,忽然一瞬間光芒盡斂,啪嗒一聲掉在雲絮上。


    碧華靈君大驚,急忙撲過去,捧起如意蛋。蛋身光滑圓潤,連剛才掉下來的那塊蛋殼也黏了迴去,裂出的細紋也不見了,又變成一枚完完整整的蛋。


    小仙童們傻呆呆地問:“靈君,方才不是要孵出來了嗎?它怎麽又變成一顆大雞蛋了?”


    碧華靈君心中在暗自忐忑,他說了聲不對,如意蛋就變迴了原樣,難道如意蛋在孵化的時候有什麽講究?“不對”、“不成”、“不好”之類的詞兒是忌諱,一講就孵不出了?


    心中雖然忐忑,碧華靈君在麵子上還是顯得很淡定,道:“可能是時辰不對,孵化的時候靈力上出了差錯,再看看吧。”


    他捧起如意蛋來迴仔細地看,如意蛋和當初被抱迴來的時候沒什麽兩樣。碧華靈君又去焚香沐浴了一番,想將如意蛋貼迴肚子上繼續孵,卻無論怎麽用仙術,如意蛋都不能再縛在肚子上。


    碧華靈君這才有些著忙,急忙遣童子去請太上老君、太白星君、東華帝君等一幹仙友來幫忙,幾位仙君聽說碧華靈君將如意蛋孵出了事情,也甚吃驚,一路雲煙趕了過來。幾位上仙將如意蛋輪流看了一遍,注靈力、念仙訣,各種方法都使了一遭,如意蛋油鹽不進,紋絲不動。


    幾位上仙都束手無策了。


    東華帝君最後道:“別是這顆蛋嫌此間靜室四麵石牆,沒有窗戶,太過憋悶,將它抱到院子中吹吹風試試?”


    碧華靈君居然就聽了,抱著如意蛋一步三歎地到了院中,在石凳上坐了,將如意蛋抱在懷中緩緩撫摸。


    太白星君道:“碧華,你也真是的,平時將這顆蛋寶貝得跟什麽似的,孵出來的靈獸一定被你頂在頭上養,靈獸將要出殼的要緊關頭你喊不對做什麽?”


    碧華靈君歎道:“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我養了這些年的靈獸,就好那種四個爪的毛茸茸的走獸,一心想孵出一隻那樣的,方才要出殼時我看那個爪鉤尖兒的模樣,倒像很稀罕的猛獸或龍禽的爪鉤,因此吃了一驚。”


    幾位上仙都皺了眉頭,望了望碧華靈君滿園的靈獸,果然是四個爪的毛茸茸的走獸最多,東華帝君數月前看的那兩隻小老虎又蹭到了幾位仙君的腳下,東華帝君順手摸了摸其中一隻的頭,小老虎立刻撲倒在地上,滾了兩滾,用頭蹭蹭東華帝君的衣襟。東華帝君忍不住將小老虎抱起來,笑道:“難怪你愛這樣的,果然很討人愛。”話鋒一轉道:“但如意蛋雖是那麽一說,孵出什麽來都不一定,萬一孵出來的不是你好的那口,你想怎樣?”


    碧華靈君抱著如意蛋苦笑道:“現下哪有工夫想這一岔,等它順順利利地出殼,再說其他的吧。”


    幾位上仙輪流將碧華靈君安慰了一番,卻都束手無策。東華帝君隻得出主意道:“今日時辰不早,不如你看著這枚蛋再過幾個時辰看看。到明天還不行,就去稟報玉帝早尋對策吧。”


    碧華靈君道:“也隻得這樣了。”


    幾位仙友告辭迴去。碧華靈君獨自抱著如意蛋又端坐了片刻,再輸了點靈氣,如意蛋依舊紋絲不動,看來隻好明日去稟報玉帝再尋辦法了。碧華靈君喝了兩盅茶水,就摟著如意蛋迴房去安歇。


    碧華靈君在被窩裏撫摸著如意蛋的蛋身歎氣,淺淺入眠,被窩裏的如意蛋卻忽然動了動。


    它一動,碧華靈君立刻醒了,一骨碌爬將起來,驚而且喜地瞬移到床下,屏息俯身看雲被上的如意蛋。


    如意蛋又輕輕地晃動了兩下,發出一陣淺淺的光芒。與前次四射耀目的絢爛光華不同,此時如意蛋上的光芒極薄、極淡,幾乎要瞧不見,光芒像流水一般繞著如意蛋粼粼流動,曾掉下來的那塊碎片喀喇又掉了下來,蛋身原本裂開的那條縫又重新裂開。接著,整個如意蛋忽然開始劇烈地搖晃、滾動……


    最終,喀喇喇一陣脆響,蛋殼瞬間碎裂落下,淺淺的光芒籠著一個在破碎的蛋殼中扭動的絨團。


    茸茸的軟軟的毛,小小的尚且不能站立的四爪在蛋殼中爪刨,碧華靈君在一瞬間,圓滿了。


    碧華靈君小心翼翼地將它從碎蛋殼中抱出來,它在碧華靈君的掌心裏睜開黑漆漆的濕潤的雙眼,將身子動了動,像是有意無意地蹭了蹭碧華的掌心,打了個懶洋洋的嗬欠。


    第二天,有仙使在靈霄殿上稟報玉帝,碧華靈君終於將如意蛋孵化,靈獸出殼。


    玉帝大喜:“碧華仙卿果然不負朕望!孵出了什麽珍稀的靈獸?”


    仙使道:“稟報玉帝,是頭靈虎。”


    靈霄殿上的眾仙們聽見“靈虎”這兩個字的時候,神色都變了變。連禦座上的玉帝,臉色都沉了一沉。


    須知道在天庭裏,一頭靈虎就好比凡間的一隻普通的小雞,根本不值得一提。眾仙麵麵相覷,都不相信碧華靈君居然隻從如意蛋裏孵出了一頭靈虎。


    太白星君咳了一聲道:“雖然是隻靈虎,但是居然能從一枚蛋中孵出老虎來,亦屬不易。說不定這隻靈虎有什麽特別之處,興許毛色特別些,靈氣強一些……”


    於是,從靈霄殿上退出後,幾位上仙商議,去碧華靈君府上看個究竟。


    太上老君、太白星君、東華帝君、命格星君、德化天王等幾位上仙結伴,飄飄蕩蕩到了碧華靈君府,池生與雲清兩個小童引眾仙進了府內,雲清鼓著臉道:“眾位仙君來得正好,我們靈君跟魔瘋了似的,隻管摟著那隻幼虎不鬆手,什麽也不做,求幾位仙君勸勸吧。”池生比雲清老成些,立刻喝止:“幾位仙君麵前莫要亂說話,靈君他興許過兩天就緩過來了,畢竟是如意蛋中孵出的靈虎,靈君自然看重些。”雲清低下頭小聲嘀咕:“我就沒看出有什麽特別來。說到靈氣,還不如元路和元休強。”


    元路和元休,就是東華帝君曾見過的那一對小老虎的名字。


    雲清嘀嘀咕咕地引著幾位上仙進了內室,東華帝君笑道:“碧華果然寶貝這隻老虎,抱到自己臥房裏養。”


    打簾子進房,就看見碧華靈君抱著黃乎乎的一團起身迎過來,東華帝君道:“聽說靈獸出殼就湊過來瞧瞧,你摟的這隻就是?”


    碧華靈君立刻眉花眼笑:“不錯不錯。”小心翼翼地將那黃乎乎的一團托起來,送到幾位上仙麵前,“瞧瞧,討人愛吧。”幾位上仙仔細留神地看過去,虎崽在碧華靈君手中半眯著眼睛打瞌睡,黃紋的毛皮,從頭到爪都和尋常的虎崽沒什麽分別,靈氣也隻是稀鬆平常。但碧華靈君瞧著它,卻目光慈愛,活像在瞧一件無雙的寶貝。


    東華帝君曉得這隻虎崽做蛋的時候聽見不對就不肯出殼的往事,眼看幾位仙僚麵露調笑將要開口,連忙先嗬嗬笑了兩聲:“不錯,不錯,果然是惹人愛得很。”伸手摸了摸小老虎的頭。


    幾位上仙立刻跟著附和道:“惹人愛!惹人愛!哈哈~”德化天王拍了拍碧華靈君的肩膀:“老弟你費工夫孵出它來,可辛苦了。長大了定然是一頭猛虎!你打算養大後將它怎樣?”


    小老虎在碧華靈君的手中動了動,碧華靈君立刻愛憐地輕輕撫了撫它的脊背,小老虎用前爪撓了撓碧華靈君的手指,蠕動了一下換個姿勢繼續打瞌睡。


    碧華靈君道:“此事自然要玉帝做主,我想養著再說。”


    眾仙看碧華靈君雙眼發直,隻管盯在小老虎身上,確實像不大對頭的樣子,又不方便多說什麽,寒暄了幾句就起身告辭。


    碧華靈君將虎崽放在被子上,親自送到府門前。


    德化天王素來直爽,忍不住向碧華靈君道:“碧華老弟,聽我句勸,雖是你親自從如意蛋中孵出的靈獸,到底不過是個玩意兒,養著玩玩就好,別費那麽大工夫。”看著碧華靈君蓬頭垢麵的模樣,歎了口氣。


    碧華靈君直著眼道:“德化兄說的道理我自然曉得。不過……”直勾勾的雙眼望著萬丈虛空,“也不知道是我親自將它孵出來的還是怎的,我越看它就越順眼,怎麽看怎麽合我胃口。這種事情,你們不懂。”


    德化天王眼看勸不得,隻好長籲短歎地告辭,走到半路,又忍不住道:“碧華這個模樣,確實魔瘋得厲害。”


    東華帝君笑道:“敢情德化兄之前沒見過碧華養靈獸,他一向如此,剛養的玩意兒頭幾天寶貝得不行,等過兩天新鮮勁過去就疲怠了。這次確實比以往厲害,不知道能不能多撐兩天。”


    碧華靈君迴了房去,捧起小老虎左看右看,依然怎麽看怎麽心愛。小老虎一直都懶懶的,隻管賴著打瞌睡。雲清拿了些鹿奶,送到小老虎鼻子邊,小老虎看也不看,將頭偏到一邊。


    碧華靈君立刻道:“它不愛喝這個。雲清你去取些清水,換樣玉石的容器端過來。”


    雲清隻得遵命去了,用翡翠的深盤端了點清水,碧華靈君親自接過,送到小老虎鼻子底下,小老虎方才懶懶地在盤子中舔了兩下,依舊縮迴褥子上打瞌睡。


    雲清忍不住道:“靈君,看它懨懨無力的模樣,別是先天失調吧。”


    碧華靈君肅起顏色道:“咄!亂說什麽!它先天待在蛋裏,怎麽失調?昨天剛孵出來,你今天讓它在地上跑?出去幫池生喂食!”


    雲清挨了訓,摸著鼻子忿忿地退出臥房,到了廊下,元路和元休正在台階邊滾成一團,雲清順手拎起元路,摸了摸它的毛皮:“明明你都比那隻什麽蛋裏孵出來的強得多,靈君幹什麽費老大的工夫養它。”


    元路黑漆漆的眼睛閃了閃,舔舔雲清的臉。


    一天兩天,碧華靈君對如意蛋虎崽愛不釋手,走著坐著都在懷裏抱著。小老虎很挑,它孵出來就牙齒齊全,但是除了清水,什麽都不吃。除了碧華靈君外,幾個小童裏麵它隻認池生,偶爾讓他摸摸毛皮。碧華靈君時常拿把玉梳替它梳毛,它蹲在碧華靈君膝蓋上半閉著眼,十分受用。


    養了近一個月後,小老虎精神了一些,愛自己溜達到房外去,在走廊上蹲蹲,興致勃勃地遠遠看院子裏的其他靈獸們,碧華靈君於此事很開心。碧華靈君斟酌再三,給小老虎起了個名字叫源?,覺得十分風雅。池生道:“靈君,這個名字固然風雅,但左聽右聽都不大像個老虎的名字……”


    雲清插嘴道:“它從如意蛋裏孵出來的,還不如就叫如意?上口。”


    碧華靈君似笑非笑道:“那本君給你改個名字叫發財如何?更上口。”


    雲清縮了縮脖子,不敢多嘴了。


    這一日,碧華靈君正在涼亭裏替源?梳毛,玉帝那裏忽然有道緊急的仙旨過來,傳碧華靈君速去。碧華靈君交代幾個仙童將源?抱迴屋子裏,便匆匆趕去靈霄殿。但當時池生不在,雲清一向不大喜歡源?,假裝將此事忘記了,進屋去偷睡懶覺。源?在涼亭的椅子上趴了片刻,跳到地麵上,慢吞吞出了涼亭。


    元路和元休正在涼亭附近玩鬧,同樣是虎崽,碧華靈君寵愛源?,冷落了元路和元休,元路心中一直不高興。它和元休都是已長成半大的小老虎,將源?一估量,覺得身形與靈氣都不如自己,環顧左右沒有小仙童在,便攔住源?的去路,抬起前爪,將源?重重撲翻在地,喉嚨裏低低吼了一聲,齜了齜獠牙。


    被四爪朝天壓在地上的小老虎卻無所謂地打了個嗬欠,忽然眯起眼,懶洋洋地瞧向元路的雙眼。一瞬間,元路的雙眼竟像被吸住一般,整個身子仿佛都要被吸進那雙不見底的黑目中,渾身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全身的毛頓時炸開來,雷劈一樣跳到一旁。


    源?從地上緩緩地翻身爬起來,抖了抖毛。元路躬起脊背,向後倒退了幾步,渾身不由自主地瑟瑟發抖。元休蹲在一旁,不明所以地歪了歪頭。


    源?一步步向元路走來,元路一步步後退,最終顫抖著趴在地上,低低地咆哮一聲。


    源?逼近到眼前,將頭湊到元路頭邊,輕輕舔了舔元路的耳廓。


    元路嗷地一聲跳開去,眨眼竟變成了人形,是個十四五歲濃眉大眼的少年,因為修為尚淺,尾部和耳朵還是虎形,一團狼狽地單手撐地坐在地上,另一隻手捂住左耳,滿臉通紅地怒吼:“你、你……”


    聲響驚動了小仙童們,雲清與其他兩個小仙童匆匆衝出屋外,看見靈君的心肝寶貝小老虎正一團天真地趴在人形模樣的元路的胸口,討好地蹭了蹭他的下巴,舔了一舔。


    元路立刻怒吼一聲,拎起小老虎的頸毛,將它甩到一旁。源?重重摔在地上,打了個滾,委委屈屈地嗚了一聲。


    雲清大步流星地奔過去,嗬斥道:“做什麽!”源?貼著地麵趴著,又嗚嗚地哀叫了一聲,將頭放在兩個前爪間。


    雲清雖然不喜歡它,看見這個模樣也忍不住心軟了,伸手將源?抱起來,向元路喝道:“趁著靈君不在以大欺小,太不像話了!趕快變迴去!”


    元路的臉漲得紫紅:“明明、明明是它……”


    雲清道:“它什麽!我親眼看見,你還想賴它!是不是欺負它還不能變成人形說不出話?從明天開始去守藥圃三天!”


    元路握緊拳頭,將牙咬得咯咯作響,元休咬住它的衣襟,扯了扯。元路的周身光芒一閃,眨眼又變成了虎形,憤憤地低下頭走了。


    雲清抬手摸了摸懷中小老虎的絨毛:“還疼不疼?靈君就快迴來了。”


    小老虎老老實實地被雲清抱著,一動也不動。雲清帶它穿過院子抄近道去廂房,路過一叢芭蕉時,源?忽然動了動,側頭向芭蕉旁看,雲清順著它轉頭的方向瞧過去,看見芭蕉邊一頭銀狼眯著眼睛優雅地臥著。雲清道:“哦,你看它嗎,它是葛月,靈君剛把它抱迴來的時候樂得要命,說它是百年難遇的奇品,就跟現在寶貝你差不多。”


    源?仍然盯著葛月看,雲清又摸了摸它耳後的絨毛:“其實這一個園子裏,沒有不珍貴的。不知道你過了之後,靈君又弄迴個什麽?”懷中小老虎的喉嚨裏忽然咕地一聲。


    碧華靈君辦了仙差迴府,拔腿先迴臥房,源?臥在棉被上打瞌睡,碧華靈君伸出手指逗它,源?抬起一隻前爪懶懶地撥了一下,又倒頭繼續睡。碧華靈君笑眯眯地道:“好乖。”


    從這天起,碧華靈君發覺源?開始時不時往屋外跑,和園子裏的其他靈獸們親近。碧華靈君覺得這是件好事,源?一天比一天大,老虎就是要多跑一跑多動一動,於是任由它去親近。


    池生雲清這些負責照顧靈獸的小仙童們便成天看見如意蛋小老虎在靈獸堆裏打滾,舔舔漂亮的公母狐狸們,蹭蹭慵懶的公母雪豹們,撲向白毛的灰毛的紫毛的靈貂,碧華靈君豢養的那些乖順的貓精也被它摟著滾了個遍。連元休都和它嗅嗅蹭蹭玩鬧了不少迴,唯有元路見到它就炸起毛繞路。自從園子裏那一迴之後,源?除了池生,也賞臉讓雲清碰碰。整個府中的靈獸,源?最愛去找葛月。


    碧華靈君這些時日的心緒頗有些複雜,源?愛往靈獸堆裏紮了之後,就不怎麽肯像剛孵出來那段日子一樣,被他挾在懷中順毛。若不是還很眷戀碧華靈君的被窩,源?在葛月身邊蹲的時間,要比在碧華靈君能摸它毛的時候還要多。


    碧華靈君忽然有一種兒子養大了留不住的感覺,有些小感慨。


    葛月一向不與園中的靈獸們紮堆,都是獨來獨往。但源?對它就像一隻剛出殼的雞崽認準了一隻自認是娘的母雞一樣,十分執著。葛月走一步它就跟一步,葛月一向漠然,隻當沒瞧見有這麽個東西跟著自己,它也隻是靜靜地跟著,不胡亂舔舔撲撲,隻是陪葛月寂寞地走走蹲蹲。終於有那麽一天,葛月迴頭,瞧了瞧它身後的虎崽。


    十來天後,雲清路過靈君府後院的青石旁,眼角忽然瞄到一幅景象,大吃一驚。葛月幻出人形在地上半坐半臥,散著長長的銀白發絲,源?兩隻前爪按在葛月胸前,舔了舔葛月的頸側,葛月清俊的臉上卻有一絲縱容的笑意。


    葛、葛月居然肯變成人形還在笑?雲清半張開嘴。但是……這一幕圖景為什麽瞧著有些怪怪的,似乎有哪裏不對……


    雲清摸摸鼻子迴到前院,正好看見碧華靈君負手站在亭子邊,就上前將方才瞧見的一五一十說了。碧華靈君聽了後神色也很複雜,皺了皺眉頭,似乎在沉思,半晌歎了口氣。


    第二日,太上老君來碧華靈君府上商議事情,談罷出門,老君隨口道:“碧華,你孵出的那隻靈虎怎樣了?”


    碧華靈君向院子裏一指:“那裏的那隻就是。”太上老君看過去,隻見一叢芍藥前蹲著一隻黃毛小虎,正低著頭看它麵前的一隻兔子。


    此兔生在太陰宮瀲灩苑中,每個毛梢裏都帶著月宮的仙華,碧華靈君當時用了老大工夫才將它弄到手。但這隻兔子十分膽小,隻敢縮在角落裏發抖,碧華靈君的靈獸實在太多,常在眼前晃的都記不太齊全,這隻兔子沒過百十來年就被他忘了。今天源?與它對麵蹲著,碧華靈君方才想起還養過這麽隻白毛兔子。


    白兔紅彤彤的眼睛中充滿了畏懼,像蓄滿淚水一般水汪汪的,耳朵緊緊貼著,縮著脖子臥成一團,不住顫抖。對麵的小老虎卻正在用充滿了和善與憐愛的目光望著它,愛憐地舔了舔兔子的耳朵和頭頂,後退一步,以示友善。


    太上老君笑道:“碧華,你這隻老虎真有趣,好像看上了這隻兔子似的。”碧華靈君道:“它最近不知道怎麽的,愛在靈獸堆裏打滾,今天這隻明天那隻,可能是年紀小,想找個伴玩吧。”


    太上老君皺著眉向廊下看了看,開口道:“碧華,常言道物隨主人形,何況它是如意蛋中孵出的,見什麽學什麽的能耐興許越發高些。”望著碧華靈君,神色擔憂道:“老夫隻是擔心,它別是學了你那愛珍獸的毛病兒吧。”


    碧華靈君一愣。


    送走老君後,碧華靈君留神著源?在院子裏的舉動,看它舔過兩三隻狐狸,蹭過四五隻雪豹,逗弄過七八隻靈貂,又到花叢邊與葛月對頭臥下,終於覺得這個情形確實不對。


    第二天,從靈霄殿出來後,碧華靈君向太上老君歎道:“老君,你昨日說過了那話之後,我仔細瞧了瞧,它確實與園中的靈獸親熱得有些過頭。”


    太上老君道:“其實像你也沒什麽不好的,但一頭靈虎,若和你一樣見了毛茸茸的珍獸就歡喜,當真有些麻煩。”捋須一歎,“但它有這個特性也好,你不如想想要把它養成什麽脾氣性情,然後讓有那個脾性的人替你養兩日,一準就養得如你意了。”


    太上老君的一席話讓碧華靈君覺得像在藤蔓叢生的荒野裏驀然發現了一條平坦的小路一樣,心中豁然通暢。但碧華靈君還是十分謹慎:“它跟著誰像誰隻不過是你我的猜測,不知道是否屬實,還是找可能通曉內情的問一下好些。”


    可能通曉內情的,就是玉帝。


    當日,碧華靈君迴到府中,見源?正和一隻黃毛的狐狸臥在一起,這隻狐狸叫做儻荻,是麻姑送的,靈性很強,會變換毛色。在凡間,它的毛晴天是紅黃的,陰天是灰撲撲的;晚上有月亮時是銀白的,沒月亮時還能變成純黑的。等到了天庭,吸收仙氣,毛色變幻得越發繁多了。每靠近一位神仙,就能變出和那位神仙的仙氣顏色相同的毛色來。靠近昴日星君,它的毛是紅黃的;靠近太陰星君,它的毛是銀白的;靠近紫微星君,它的毛變成紫的;靠近玉帝,變成金黃的;其實在碧華靈君府上,它的毛色本應是碧綠的,但是一隻長著綠毛的狐狸實在有礙觀瞻,碧華靈君強迫它不能換上這個顏色。狐狸很寂寞,它覺得自己都不介意變成綠的,碧華靈君十分介意,這件事情很不合情理。於是隻能成天在靈獸堆裏鑽來鑽去,隨著別的靈獸的毛色換著消遣。


    此時,狐狸正把頭枕在源?的身子上,互相偎依著打瞌睡。狐狸身上的毛換成了和源?的毛皮一樣的黃色,還摻著黑色的道道,如果不是那張尖嘴,乍一看去,還真像隻老虎。


    碧華靈君走到近前,儻荻抬抬頭爬起來,蹭地變成了人形,身上穿著虎皮花紋的長衫,笑嘻嘻地向碧華靈君道:“靈君。”


    碧華靈君瞧了瞧他那身虎皮打扮,略略頷首,又看向慢吞吞爬起身的源?:“它又纏上你了?”


    儻荻笑道:“不是,是我逗它的。我這幾日都在假山那裏和龜兄聊天,見它跟著葛月來來去去,就變成葛月的樣兒逗它。”


    這樣說來,跟著誰像誰,這個特性和儻荻的毛病其實差不多。碧華靈君再看看儻荻身上的那身虎皮衣裳,有些憂心。


    源?不爬向碧華靈君,卻蹲到儻荻腳邊,儻荻彎腰將它抱起來,源?舔了舔他的下巴和耳垂。儻荻有些癢,側著臉笑:“你乖你乖,靈君來找你了,乖乖過去吧。”摸了摸它後腦的絨毛,將它遞給碧華靈君:“我先告退了。”


    源?蜷進碧華靈君懷裏,碧華靈君挾著它走進廂房,將它放在床上,順著它的毛問:“外麵的那些狐狸豹子雪貂們,你都喜歡嗎?”


    源?從胸腔中咕了一聲。


    碧華靈君再拿出一塊平布,一塊毛皮,同時鋪在床上,源?立刻毫不猶豫地滾上毛皮。


    恰好小仙童來報,說鶴雲使奉玉帝旨意來找靈君,碧華靈君立刻出了廂房,鶴雲正被小仙童引著向前廳去,碧華靈君迎上去,二話不說,向鶴雲道:“勞煩鶴雲兄和我到廂房一趟。”


    鶴雲一愣,道:“靈君,小仙奉玉帝旨意,請靈君過去一趟。”碧華靈君道:“隻要片刻,有勞有勞。”


    鶴雲隻得笑道:“靈君吩咐,鶴雲自當照辦。”


    其實鶴雲的原身本是一隻仙鶴,一兩千年之前也曾是碧華靈君府中的一隻珍禽。那時候碧華靈君還養養禽鳥。


    碧華靈君轉頭吩咐池生道:“去將儻荻、元路、元休一起喊過來。”


    因為碧華靈君傳喚,又有仙使在場,儻荻、元路、元休都幻成人形進了廂房。


    碧華靈君向鶴雲道:“能否有勞你變迴原身,暫時在這裏站片刻。”


    鶴雲又怔了怔,道:“靈君不用如此客氣,鶴雲本是靈君一手栽培,雖然僥幸擔當仙職,靈君仍將我當成以前的鶴雲就好。”


    碧華靈君道:“你已擔當仙職,天庭有天庭的規矩,還是遵守得好。”


    鶴雲低下眼簾,道了聲:“是。”合眼念了個仙訣,化成了一隻仙鶴。


    鶴雲的相貌清秀異常,原身果然是隻美貌的仙鶴,羽翅潔白,纖細優雅。碧華靈君向儻荻道:“你先也變迴原身,和鶴雲使站一起。”


    儻荻笑嘻嘻答了聲是,嗖地變迴狐形。碧華靈君將源?放到鶴雲和儻荻麵前,源?看了看鶴雲,躥向儻荻。


    碧華靈君讓儻荻退下,換上元路。元路與源?不和,礙著靈君的命令,悻悻地蹲著。源?立刻向元路走去。


    碧華靈君再將元路換成元休,源?走到元休身邊,還蹭了下元休。


    碧華靈君略歎出一口氣道:“好了,就這樣吧。”儻荻、元路和元休告退出去,鶴雲也幻迴仙身,站在碧華靈君身邊。


    碧華靈君道:“先去玉帝座前吧。”


    到了玉帝座前,說完一件仙務,碧華靈君道:“小仙還有一事,想鬥膽請教玉帝。”


    玉帝問:“何事?”


    碧華靈君道:“小仙自孵化如意蛋後,將靈虎馴化養育不敢倦怠,但……近日小仙察到靈虎的一些習性,大為不解,想請問玉帝,如意蛋孵出靈物的性格是不是會和撫養者的性格相似?”


    玉帝皺了眉頭,似在沉思,片刻道:“我似乎覺得有這麽一說,但天庭有如意蛋是極稀有之事,我也不能肯定。”


    碧華靈君揣著這個模棱兩可的答案迴了府中,經過察看再試煉,源?對珍獸的興趣確實很大,而且好像也隻愛毛茸茸四個爪的珍獸。碧華靈君無奈地想,隻有托給其他仙友養養看了。


    到了就寢時,源?照例鑽進碧華靈君的被窩,蜷成了一團,咕嚕咕嚕地輕輕打著鼾,碧華靈君心緒浮動,不能安睡,琢磨著究竟將它托給哪位仙友好些。


    第二日,碧華靈君將虎崽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裏,先去找北天門找武德元帥。


    武德元帥是天庭的一員猛將,紅麵藍須,彪悍魁梧,降妖伏魔無數,戰功赫赫。身邊的幾位得力戰將都曾是碧華靈君府上的珍獸,坐騎黑麒麟也曾經托碧華靈君養過一陣子。碧華靈君心想,源?如果能跟著武德元帥,說不定就變成了天界第一猛虎,可以算作前程遠大。


    武德元帥新近輪值鎮守北天門,聽碧華靈君說明來意,立刻滿口答應,十分豪爽:“在天庭上一向托靈君諸多照顧,不過是帶帶一頭虎崽,小事一樁!靈君放心,小神一定將它養得精精神神的,油光水滑的,小妖小怪看見它腿就發軟!”


    碧華靈君揣著源?笑道:“從此有勞武德兄。”正要將虎崽遞上,源?卻在他懷中半抬起眼皮,淡漠地瞄了一眼武德元帥,偏過頭,像是不屑地哼了一聲。武德元帥正滿麵笑容伸手來接,笑和手都僵在半空中。


    碧華靈君要將它向武德元帥手中送,源?一口咬住了碧華靈君的袖子,死不鬆口,兩隻前爪緊緊扒住碧華靈君的胳膊。


    武德元帥道:“靈君,這隻虎崽似乎看不上小神,聽說它還是枚蛋的時候,玉帝就曾要親自撫養,想來像小神這樣的,也帶不好它,你不如去找其他的上仙和上君試試。”


    碧華靈君向武德元帥賠了半天不是,幸虧武德元帥是武將,樂哈哈地不怎麽在意。碧華靈君再揣著虎崽去找托塔天王,此次碧華靈君學謹慎了,怕再生出什麽事端來,預先並沒向托塔天王說來意,隻寒暄了幾句,然後向托塔天王道:“對了天王,上次在靈霄殿上你曾問過我,如意蛋裏孵出的那隻虎崽長得怎樣。我想天王你事務繁忙,恐怕沒工夫到鄙府上看,因此今天帶它給你瞧瞧。”一麵說,一麵舉起源?給托塔天王看。


    托塔天王立刻欣欣然道:“我說你怎麽揣了個黃毛小虎在懷裏,原來就是那隻從如意蛋中孵出來的,我瞧瞧我瞧瞧。”便湊過來看,碧華靈君留神看手中的源?,隻見它半耷著眼皮又淡漠地瞧了一眼托塔天王,再次不屑地轉過頭,托塔天王想摸摸它的腦袋,源?將頭一偏,閃開去。碧華靈君急忙賠笑道:“我不曾帶它出來過,它怕生得很,哈哈。”


    揣著源?出了托塔天王的府邸,碧華靈君又東跑西逛去找了幾位神將天王。前幾位源?還半撐著眼皮看看,最後連看也不看了,碧華靈君跑得筋疲力盡,從某處剛出來時,恰好遇見剛和月老下完棋預備迴府的東華帝君。東華帝君一眼望去,立刻道:“碧華兄,你揣著你的這個心肝兒到處晃,難道還沒想好托給誰?”


    碧華靈君將東華帝君扯到個僻靜的地方,低聲道:“別提了,我今日跑斷了腿,險些得罪了不少仙友……”將之前的經過如此這般地說了一番。東華帝君神色凝重地聽,末了撚了撚胡子,向碧華靈君懷中的虎崽道:“本君乃是東華帝君,雖不是武將,教你些降妖伏魔的法術亦不難,你可願到本君的道場中略住幾日?”


    小老虎見過東華帝君不少迴,抬頭懨懨地看了看他,將頭重新擱在碧華靈君胳膊上。


    碧華靈君歎道:“東華你看見了吧,它方才就總這麽個小樣子,對你還算最客氣的。它在院子中和那些靈獸鬧得挺歡,為什麽今天總是這種模樣。”


    東華帝君道:“依我猜度,原因可能有二,一則是它曉得你要將它送走,舍不得你;二則……你也算是司文職的仙君,它被你養了許久,興許對降妖伏魔與武將沒什麽興趣,你換兩個文的試試。若是見了司文職的仙者它也是這個模樣,那就是不想被你送走了。”


    碧華靈君道:“其實我也是左右斟酌,才想著托與一位武將仙友。”


    碧華靈君首先考慮的,是天庭上與自己交情最好的幾位仙友,但左思右想都不合適,方才將主意轉到了武將身上。試想一下,如果將源?托給了月老,興許就變成了一隻愛扯紅線的老虎;如果托給太上老君,可能變成一隻成天煉丹的老虎;如果托給元始天尊,大約會變成個成天打坐的老虎;如果托給東華帝君,就是一隻成天下棋亂逛的老虎……


    比起上麵的種種……還是變成一隻降妖伏魔的武將老虎比較像迴事些……


    東華帝君道:“先試試看吧,不過是托出去養個個把月幾十天的,真的覺得有些不對你立刻接迴去便是了,瞻前顧後此事就做不成了。來來來,我想到了一位仙友,你帶它去一試,就能看出我方才的揣測哪種是真。”


    碧華靈君便和東華帝君一起馭雲前行,在天庭中兜兜轉轉,遠遠看到了一角屋脊,碧華靈君在這角屋脊的門前躊躇了一下,還是進去了。


    這角屋脊的殿閣是文司殿,掌文天君陸景正端坐殿上,批閱公文。聽了仙使通報兩位上君來訪,陸景放下手中的朱筆,整衣相迎。碧華靈君寒暄道:“陸仙不用客氣,本君隻是偶爾氣悶,到處走走,無意中走到此處,就進來拜望一番。啊,這隻虎崽就是玉帝托與本君的如意蛋中孵出的靈虎,陸仙你看它長得可好?”


    源?在碧華靈君懷中撐起眼皮,看了看陸景,卻沒有偏過頭,睜開雙眼,上上下下打量著陸景。


    陸景本是文司殿的掌案,因司文命的衡文清君被貶方才升做了掌文天君,陸景的相貌端正斯文,隻是素來太過謹慎,所以瞧起來有些死板。


    陸景看著小老虎,笑道:“果然十分可愛。”聲音也是一絲不苟。


    源?在碧華靈君懷中探了探身子,像是想了一想,還是將頭擱到碧華靈君胳膊上。


    碧華靈君連忙道:“陸仙正忙於公務,不便打擾,本君與東華帝君先告辭了。”


    陸景躬身行禮,將兩位仙君恭恭敬敬送到門口。


    出了文司殿,東華帝君道:“被我說中了吧!你看它對陸景倒像有些興趣,你這隻靈虎是個好文不好武的。”


    碧華靈君心道,幸虧它對陸景興趣不大,倘若交給陸景,變成隻文縐縐的老虎也挺犯愁的。


    東華帝君道:“其實……碧華……從你這隻靈虎的情形看來,最合適養它的人選當是……”話說到此處,隱約見不遠處一襲素袍淡雅的身影,正迎麵走來。東華帝君與碧華靈君急忙迎過去,東華帝君拱了拱手,碧華靈君揣著幼虎,隻得歉然一笑,然後道:“天樞星君許久不見,一向可好?”


    碧華懷中的源?頓時抬頭探出身子,望著天樞星君,嗓子中咕了一聲。


    東華與碧華和天樞星君寒暄了幾句,問起要向何處去,天樞道:“近日要潛修仙道,百年不得出北鬥宮,有一兩件事務正待處理,要去老君處拜望。”望著碧華靈君的懷中,笑道:“這隻幼虎如此可愛,是靈君養的?”


    碧華靈君道:“就是玉帝下賜撫育的那枚如意蛋中孵出的靈虎,今日帶它出來逛逛。”


    源?從碧華靈君懷中掙出半個身子,探向天樞星君,水汪汪的雙眼睜得圓圓的,一眨不眨地看著天樞,天樞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的頭頂,源?仰起脖子,吧嗒舔了舔天樞的手。


    碧華靈君咳了一聲,不動聲色地將源?向懷中按了一把,笑向天樞道:“可惜星君正有要事待辦,不然還可請你去鄙府喝杯新茶,看來隻好待你潛修之後再相請了。”


    天樞微微笑道:“多謝靈君,來日定赴貴府拜望,此時還有事,告辭先行了。”道了別過,飄然而去,源?從碧華靈君懷中探側過身,眼巴巴地望著天樞的背影。


    碧華靈君半憂半喜看它,東華伸手拍拍碧華靈君的肩膀:“碧華兄,你這隻幼虎似乎愛天樞那一類的。”


    碧華靈君的眉頭跳了跳,東華帝君歎道:“碧華啊,方才我就想同你說,從你這隻靈虎的形容來看,你隻有托與我說的這一位養,最合適不過。”


    碧華靈君麵色憂愁道:“我知道,我就是想到了他,方才有些發愁。可惜天樞要潛修,不然托給他十分合適。看源?的情形,喜歡陸景身上的文命之氣與天樞身上的清淡仙氣。這天庭上,身係文命,仙格仙品都無可挑剔的……唯有衡文清君而已。”


    源?伏在碧華靈君懷中閉著眼睛,耳尖卻輕輕地動了動。


    “隻是……”碧華靈君神色有些無奈的悵然,“衡文被宋珧拐了,現在正在孤島斷袖,我若將源?托給他,源?別的不學,學成個斷袖怎好?”


    東華帝君道:“碧華,你太多慮了吧,這隻虎崽才一點點大,它能懂什麽?隻是養一個月,這兩位再怎麽斷,都不至於在你的幼獸麵前斷。”


    碧華靈君想了想道:“這倒是。”


    東華帝君歎道:“唉,不過是斷袖罷了,如今在荒島上住著,若連你這個好友都疏遠他們,實在悲涼太過了。”


    碧華靈君的小良心頓時感覺受了責備,撫摸了一把源?的絨毛,道:“那就托給衡文吧。”


    碧華靈君本打算即刻動身,到底沒舍得,還是將源?抱迴府中,放在被窩裏又睡了一宿,方才乘一股清風,到了極東的海島上。


    碧華靈君一隻手揣著源?,另一隻手叩了叩門。少頃,門便開了,宋珧站在門內,一眼看見碧華靈君,頓時笑道:“原來是碧華兄!許久不見,聽說你生產完畢,在府中休養,怎麽此時可以出門了?趕緊算算你出了月子沒有,聽說這種事情最要講究,受了風就不好了。”


    碧華靈君的麵皮抖了兩抖,宋珧已經瞄見了碧華懷中揣著黃乎乎的一團:“你懷裏抱的這是?”


    碧華靈君小心翼翼地將源?從懷中向外托了托,小老虎剛才頭紮在他懷中睡,此時還像沒有睡醒的樣子,扭動了一下,繼續將頭抵在碧華靈君胸前。碧華靈君摸了摸它的毛,宋珧探身仔細上下地瞧了瞧:“這隻黃花的,是貓?”


    碧華靈君肅然道:“是虎。”


    宋珧恍然道:“我聽聞你從那枚蛋裏孵了隻老虎出來,難道是它?”


    碧華靈君滿臉得色地道:“正是,其實我今日來,是有件事情想托給你和衡文。”


    碧華靈君跟著宋珧進了內院,遠遠看見衡文清君站在敞廳門前相迎。宋珧大步走過去:“衡文,碧華兄捎著他孵的那隻虎崽一同過來了。”


    衡文清君立刻欣然道:“當真?碧華兄親自孵的虎崽,一定要好好瞧瞧。”


    碧華靈君緊跟著宋珧走到敞廳前,伏在他懷中佯睡的小老虎將左眼皮撐開了一絲縫兒,朝著衡文清君的方向望去,複又合上。


    碧華靈君將源?托在掌中,源?打了個哈欠,在清風中眯起困倦的眼,輕輕地蠕動了一下。


    碧華靈君笑得像朵桃花,托著源?又向宋、衡的方向舉了舉,道:“宋兄、衡文兄,你看它是不是很可愛?”


    宋珧和衡文圍著虎崽左右端詳,又各自伸手摸了摸毛,都肯定地說,確實很可愛,十分可愛。碧華靈君很開心。


    等進了敞廳坐下,一杯茶下肚後,碧華靈君撫摸著臥在他膝蓋上酣睡的源?,挑明來意道:“宋兄、衡文兄,其實我今天來是有事相托。我有些仙務纏身,可否將源?在你府上寄養幾日?”


    衡文清君立刻道:“碧華兄太客氣了,不過是區區小事,何況這隻虎崽如此可愛,碧華兄就寬心將它留在此處吧。”


    碧華靈君十分欣喜,宋珧看了看衡文,再看看碧華靈君膝蓋上的小虎,神色卻有些猶豫地開口道:“碧華兄,你知道我從沒養過靈獸,這隻如意蛋虎崽養的時候有無什麽講究,你先都給兄弟一一說明,比如它吃葷吃素,幾時洗澡,一天梳幾次毛,你要是寫下來給我最好,我一向粗糙,別將你的心肝養壞了。”


    碧華靈君馬上道:“宋兄,你放心,沒什麽講究,它乖得很,很好養。隻喝清水,不吃別的。一天洗一次澡,洗完後給它梳梳毛就成。它在我府中,平時也就睡一睡再到院子裏轉一轉,不亂跑也不纏人。”低頭又愛憐地看了一眼膝蓋上的源?,“我養了這麽多的靈獸,它算是最乖的。”


    宋珧嘿然笑道:“碧華兄,你看著它時的眼神像瞧在著你兒子似的。哈哈,你放心,你兒子就是我侄子,我一定好好照顧!”


    碧華靈君又絮絮叨叨半天,曆數源?自孵出來之後的一件件小事,敘述到他喝完一壺茶水後,總算告一段落。方才將源?從膝蓋上抱起來,戀戀不舍地送到宋珧和衡文麵前。


    宋珧伸手接,源?從碧華靈君懷裏抬起頭,水汪汪的雙眼看著衡文清君,胸腔中撒嬌似地咕咕了兩聲,衡文笑道:“呀,它竟會撒嬌。”卻隻伸出手來,拍了拍源?的頭頂。宋珧將它從碧華靈君手中接過,挾在懷中:“碧華兄你放心,一個月後它若少了半兩肉,你隻管來找我。”


    碧華靈君鄭重地道:“拜托你二位了。”再嘮叨了一會兒源?平時都如何如何,將小老虎摸了又摸,方才告辭走了。


    待碧華靈君離去的仙風消失無蹤,宋珧才惆悵地歎了口氣,向衡文清君道:“你覺不覺得碧華怪愁人的,因為這隻老虎搞得跟魔瘋了一樣。他以往和我見麵十迴說的話,都沒有今天說這隻老虎說得多。”拎著源?的後頸毛,將它的頭抬起,端詳了一下道:“也就是一頭黃毛老虎,靈氣……我看很平常。難道因為是如意蛋中孵出來的,又是他孵的,才覺得不尋常?”


    小老虎撐著眼皮,興味寡然地看了看宋珧,在宋珧懷中扭過身,睜大水汪汪的雙眼瞧著衡文。


    衡文清君笑道:“但它確實可愛,方才碧華說了好養,就留心替他照料一個月吧。”


    宋珧一向是個言出必行的仙,他許諾了碧華靈君留心照料,就確實地開始細心照料。他先在一張軟榻上鋪上被褥,給小老虎做了個不錯的窩,又特意找出一個木桶,留著給小老虎洗澡,再將擦毛的手巾和梳毛的梳子一一備好。


    待一切準備齊全,宋珧迴了廂房內,卻看見源?正依偎在衡文的懷中,衡文端著碧玉碗喂它喝清水。


    宋珧卻忽然覺得,小老虎臥在衡文懷中和方才臥在他懷中,有那麽一些些的不同。


    那顆毛茸茸的頭總不斷磨蹭著衡文的胸口,舌頭舔了衡文的手數次,待衡文將碗放下,小老虎撐起身子,吧嗒一聲,舌尖舔過衡文的雙唇。


    宋珧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直了直。小老虎舔完後,在衡文胸前蹭了又蹭,前爪似乎要漸漸伸進衡文的衣襟。


    宋珧大踏步向前,一把拎住源?的後頸毛,將它從衡文的懷中拎了出來。衡文向他笑道:“你倒挺快,將東西都預備好了。”


    宋珧拎著源?皺眉看,道:“預備好了。”將源?往懷中一挾,到了隔壁廂房的軟榻前,再把它往榻上一放:“這就是你的窩。”


    小老虎卻像看出他的臉色不善,一團天真地抬起頭,目光中帶了一絲委屈,細細地哼了一聲,低頭嗅了嗅被褥,盤身趴下,似乎偷偷地看了看宋珧的臉色,又趕緊低下頭,將身子蜷得緊了一些。


    衡文一直跟在宋珧身後,看見此情此景,便道:“你怎麽無緣無故地拉下了臉,像嚇著它了。”


    軟榻上的黃毛團兒又蜷了蜷,再細細地哼了一聲。


    宋珧瞧著它的模樣,忽然覺得自己有些齷齪,剛出生不久的小虎崽,能有什麽想法,尷尬地幹笑道:“沒什麽,我可能是剛才預備東西預備得有些急,哈哈。”伸手抱起源?,“來,乖乖,宋叔叔帶你去洗澡。”


    小老虎向後縮了縮,別開頭,不看他。衡文道:“你方才嚇著了它,它記仇了。我帶它去洗吧。”


    源?果然老老實實地任衡文抱起,蜷進衡文懷中,又委屈地嗚嗚兩聲,頭蹭在衡文胸前,蹭了數次。


    宋珧亦步亦趨跟在衡文身後,衡文抱著源?來到後院,宋珧方才已經在木桶中預備下清水,源?泡進水中,宋珧站在衡文身邊,端端清水,遞遞梳子毛巾。衡文替小老虎洗完澡,擦幹了毛,再用梳子將它的毛細細梳順,源?由始至終眯著雙眼,十分享受。


    源?膩著衡文清君,膩了一整天。到了就寢時,宋珧拎著源?的頸毛,將它拎到窩裏,迴到臥房中,插上房門。衡文正半躺在床上,宋珧坐到床沿邊:“說是養這隻老虎不費神,今天一天還是挺費事的,難為碧華有精力,你說他養了一府的靈獸,成天都怎麽過的。”


    衡文道:“他喜歡,便不覺得費事。”手握著折扇在額頭上敲了敲,“宋珧,你看這隻從如意蛋中孵出的老虎,有什麽不尋常的地方嗎?”


    宋珧扯了扯嘴角道:“沒,毛色就尋常老虎的那個樣兒,靈氣稀鬆平常,興許就是從如意蛋中孵出來才顯得金貴吧。”


    衡文握著折扇又在額頭上敲了敲,打了個嗬欠道:“興許吧。”


    第二天,宋珧起身後就拿了一碗清水去喂源?,源?倒沒有再像昨天一樣看見他就縮成一團,宋珧將碗放在它嘴邊,它就低頭喝了幾口。宋珧喂完它,端著空碗去小廳,衡文正在廳中喝茶,宋珧將空碗放在桌上,坐到衡文身邊,從桌上摸了個茶盅,衡文端起茶壺替他斟滿茶水,宋珧笑道:“老虎我剛剛喂過,你不用管了。別說碧華養靈獸還真有一手,這隻老虎崽子喝水都喝得挺斯文。”抿了一口茶水,又道,“但是好歹是隻老虎,隻喝清水真能飽嗎?不然我拿些別的給它吃吃看?”


    衡文舉著茶杯道:“你省省吧,萬一它吃別的東西吃壞了,碧華一定找你拚命。”


    宋珧摸了摸鼻子:“也是。”就此將這個念頭拋到了九霄雲外。


    上午,宋珧和衡文在院中下棋。這座孤島如今被宋珧種遍了果樹,果樹們都是從天庭弄來的仙樹,這廂絢爛地開花,那廂熱鬧地結果。宋珧洗了一盤現摘的杏子放在棋盤邊當賭注,誰贏一局就能吃一個。這種杏子長得比尋常的杏大些,香氣誘人,果肉肥厚,結杏的杏樹乃是西方如來座下的妙法尊者送的,本來隻有西天才有,在天庭中也很難得一見。下了半天的棋,杏子被衡文吃掉半盤,宋珧連皮都沒有啃到一口。又一局下完,宋珧拋下手中的棋子:“今天風頭不順。”衡文從盤中拿起一枚杏子,道:“唉,我一直指望你哪天能風頭順一順,這麽多年,半分長進都沒有。”源?臥在衡文身邊,懶懶地翻了個身。


    正在此時,有敲門聲起,宋珧出去開門,原來是東海龍王的外甥女過幾日出嫁,龍太子親自來送喜帖。宋珧和衡文在廳中陪著龍太子說了幾句話,龍太子告辭離去後,宋珧和衡文再迴到院中,宋珧卷袖子道:“你我再殺一盤,我就不信我今天吃不到一枚杏。”衡文笑吟吟地道:“隨你。”再到石桌邊坐下,宋珧忽然道: “咦,盤中的杏怎麽少了一個?”


    衡文揚眉道:“敢情這盤杏子你還記了數?”


    宋珧道:“當然,我洗了十二個,你我下了六局棋,盤子裏麵應該還有六個杏,現在怎麽隻剩了五個?”起身看了看衡文身邊的石凳上酣睡的源?,“不會它偷著啃了一個吧!”


    衡文道:“它?你見過老虎啃杏子嗎?”


    宋珧皺眉道:“否則怎會無緣無故少了一個。”摸起衡文的折扇,撥了撥他麵前的杏核,“你看,這顆杏核啃得格外幹淨,與你吃的其他幾個都不同,一定是它偷著啃了。”斜眼看衡文身邊,小老虎側著身大模大樣地躺著,像是正在酣睡,什麽都沒聽見。


    衡文緩聲道:“可能你我下了七盤棋,你記錯了數吧?我從沒聽說過老虎吃杏子,”夾起一枚白子在手指間轉了轉,“我這局讓你三子,你再贏不了,就別怪我將一盤杏都獨吞了。”


    衡文清君有個習慣,愛下午時在迴廊下的竹榻上小睡片刻,不喜歡有人在近處打擾。因此,每天的這個時候,宋珧都獨自去樹林中照看果樹,日日如此。


    今天,衡文清君照例去廊下小睡,宋珧提前將源?喂飽,放到了窩中,衡文清君在榻上合上眼,聽見大門輕輕一響,宋珧出門去了。


    衡文淺夢之中,覺得有什麽靠近了榻前,麵頰與唇上被極柔軟地觸了觸,於是側了側身,再緩緩睜開眼,卻看見茸茸一團黃毛蹲在枕邊,低頭瞧他。衡文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它的絨毛,小老虎立刻靠著枕側,趴臥下,衡文合上眼,繼續睡了。


    到了傍晚,宋珧在房中搗鼓晚飯,他做神仙許多年,仍然改不了凡人的習慣,每天非要吃頓晚飯睡覺才踏實。在島上過了數年,宋珧的廚藝日益精進,頗能搗鼓出幾個小菜。衡文坐在廳中,看他將水煮青豆、涼拌野菜之類的一樣樣端上桌,飯桌上居然擺了五六盤,不由得笑道:“今天晚上挺豐盛。”宋珧洋洋得意道:“有哪天晚上不豐盛過嗎?”


    衡文隻當沒聽見,道:“你既然弄了這麽多菜,幹脆今天晚上再拿壺酒出來小酌兩杯。我記得上次東華送了兩壇凡間的好酒還沒開封喝過,今天取一壺來喝。”


    宋珧立刻眉花眼笑地道:“好,好。”一溜煙地進了一扇門中,少頃抱了一隻酒壇出來,打開封,頓時酒香四溢。宋珧也不將酒舀進酒壺中了,直接擺出兩隻玉碗,倒了兩碗。衡文端起一碗,飲了一口,脫口道:“果然是好酒,天庭中的酒也沒有如此香醇。”宋珧灌了一口,道:“那個當然,據說這種酒在凡間有個別稱叫 ‘神仙不換’,就是說喝了這種酒,連神仙都懶得當。哈哈,名不虛傳吧。”


    這一壇酒甚大,宋珧與衡文也不知道喝了多少碗後,方才意猶未盡丟下酒碗,踉踉蹌蹌地迴臥房睡了。


    第二天早上,宋珧先起床,端了一碗清水送到源?窩前。小老虎趴在軟榻上睡得正香,宋珧將水碗放下,揉了揉鼻子喃喃自語道:“昨天晚上果然喝多了,聞著哪裏都是酒味,連老虎身上都像有酒氣。”再徑直去廳內收拾昨天晚上的殘局。正在收拾時,衡文也起來了,懶洋洋地靠在廳邊袖手看宋珧收拾桌子。宋珧抱起酒壇來看了看,隻剩下淺淺一層酒底,一麵將酒壇封好,一麵道:“原以為昨天晚上隻喝了小半壇,哪知道咱倆居然喝了幾乎一整壇。”衡文低聲笑道:“隻顧著喝了,還真忘了喝下多少。對了,昨天晚上,碧華兄的老虎一直在桌邊臥著,你將它送迴窩裏睡的?”


    宋珧道:“你我不是一道進房的嗎?啊,昨天晚上居然將它忘了!我剛才去給它送水,它正在窩裏睡,居然知道自己迴窩睡覺。昨天也忘記給它洗澡,毛上都是酒氣。”


    衡文道:“沒什麽,上午給它洗洗。”


    上午時,宋珧將源?按進水盆裏洗了一通,毛皮風幹後,源?照舊蹭到衡文身邊。待到下午,宋珧將源?又送迴窩中,自己去樹林中轉轉,衡文在迴廊下的竹榻上小憩。


    清風徐緩,四處寂寂,一道影子行到廊下的竹榻前,恰恰此時,有一片樹葉被風吹落到衡文臉側,一隻手緩緩地伸到枕邊,將這片樹葉夾了起來,手指再略略一鬆,樹葉隨著清風蕩到廊下。


    那道身影站在榻前,端詳了衡文片刻,緩緩俯身,正在此時,榻上閉目沉睡的衡文忽然一動,睜開了雙眼。


    衡文睜開眼,隻看見碧華靈君的黃毛小虎像昨天一樣蹲在枕前,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眼,天真爛漫。


    衡文站起身,對著榻上的小老虎拱了拱手:“閣下的行跡已被小仙看破,不知可否現出真身,到廳中一敘。”


    榻上的小老虎口中傳出一聲低笑:“我還以為,玉帝而今已經不中用了,滿天庭的小神仙們一個不如一個,一個比一個傻,沒想到竟然還有個能看破本座偽身的。如今看來,天庭還有點指望。”


    宋珧正在一棵石榴樹邊徘徊,忽然感到附近仙氣大盛,急忙轉頭看向住所方向,瑞雲四聚,灼灼絢爛,祥光耀眼,直衝雲霄。宋小神仙做神仙許多年,卻從未見過如此強盛的仙光,宋珧來不及考慮是何等的大人物大駕光臨,忙忙向住所趕,闖開大門,進入內院,瑞雲與仙光已斂去多半,但依然光華滿院。一道身影與衡文一起站在迴廊上。衡文正對那道身影恭恭敬敬地一揖:“小仙愚鈍,未辨出尊上法身,鬥膽不敬請教尊上名諱。”


    宋珧看著那道身影,呆了一呆。


    他做神仙數千年,這樣紮眼的人物還是第一迴看到。他的相貌十分好,好得紮眼,滿天庭的蓮花梨花牡丹花芍藥花以及其他森森雜雜的花都堆在一起,也紮眼不過他的臉。一身華貴的衣袍雖然有點花裏胡哨,在他身上卻仙氣十足,墨發隨意地散著,不知怎麽的,還是看起來非常紮眼,再配上這位尊上身邊的正在慢慢斂去卻依然刺眼的光華萬道,那就是紮眼中的紮眼,無比紮眼。


    這位尊上此時麵露惆悵之色,有些唏噓地開口道:“唉,名諱啊。你認不出我來也情有可原,像我這種可已算是中間死了萬兒八千年的老家夥,不知道你們這些小神仙都聽說過我沒。”


    但這位自稱老家夥的尊上看起來隻不過是凡人二十上下的年紀,十分年輕,他的聲音也很年輕。用這麽年輕的聲音說出如此滄桑的言辭,紮耳得很。


    這位尊上又歎了口氣,坐到竹榻上,向衡文和宋珧招招手:“唉,來來,別板板正正地杵著,我看了難受。尤其是你,你的仙銜是叫衡文清君吧,不錯不錯,滿天庭的小神仙,數你長得好,本座喜歡。過來坐在本座身邊,我告訴你我是誰。”


    衡文站在原地,依然恭恭敬敬道:“尊上若不賜言名諱,小仙不敢唐突。”


    紮眼的尊上便道:“好吧,我就先告訴你,本座叫丹絑。你們都聽說過這個名字嗎?”


    衡文滿麵驚詫,宋珧又呆了一呆。


    當年太虛初現,天庭始立時,除玉帝之外,天庭中以兩位仙帝為最尊,這兩位仙帝便是神霄仙帝浮黎和紫虛仙帝丹絑。


    後來,魔界作亂,攻打天庭,人間幾乎覆滅,神霄仙帝浮黎原身是一條青龍,以自己身軀化成凡土山脈,救扶凡世,龍骨撐起天庭九霄。天庭與魔界大戰時,紫虛仙帝丹絑將自身化成仙火焚盡魔族,魔界從此氣數敗盡。但是丹絑——


    紫虛仙帝丹絑,原身是一隻鳳凰,化成仙火焚盡魔族,等於與魔族同歸於盡。


    兩位仙帝的悲壯事跡時常被提起,天庭中的每位神仙都銘記於心。


    竹榻上紮眼的仙尊對衡文又招了招手:“本座已經告訴你我是誰了,你可以過來,在本座身邊坐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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