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時節,白古城外,蜀魏兩軍對陣守望。


    易琛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被小小的蜀軍追擊得如此狼狽,不得不靠三個女人來卑微求和。


    迴到清華進城那一日。


    她們三人手腳被縛,眼睛也蒙上了黑布,不知道在路上顛簸了多久,身心俱疲,終於在這一刻緩了下來。


    清華並不知道,這輛馬車正好停在了白古將軍府的門口,裏麵坐著的,是正在議事的易琛和慕椋,以及白古守將溫不疑,三人正為頹敗的戰事而苦惱,忽而,慕椋接到了一封手信,打開一看,隻有四個字,“門外有禮。”


    易琛謹慎而疑慮重重,慕椋忙起了身,“我去看看。”易琛和溫不疑便也跟著一起去了。


    慕椋一步踏出將軍府,四處小心查看,除了眼前一輛簡單的馬車,並沒有發現什麽可疑的。他猶疑了一番,還是決定上前。他將那簾子掀開來,見到車內之人,立時驚詫失聲,僵在當場。


    許是忽然感受到了一絲光亮,清華開始不安起來,囁嚅道,“有人嗎?”


    沒有人迴答,她便又問了一遍,“是誰?”她知道有人來了。


    還是沒有人迴答,她便也不再說話了,將身子往後縮了縮,朝歡兒身邊挪近了。


    慕椋的喉嚨一陣酸澀,半晌才出了聲,短短兩個字,卻像是花了他一輩子的時間。


    “清華,”他慢慢扶住了她的手。


    清華身子一顫,激動喊道,“良生!”


    聽到這兩個字,慕椋的心一陣刺痛,眼角不禁酸脹。他無聲地點點頭,將清華從車上抱了下來。


    他慢慢解開清華眼睛上的黑布,一邊悄悄掩袖替她遮住刺眼的強光,清華仍一時睜不開眼,微微別過頭去。


    待她終於看清麵前之人,以及他身後之人,她不知道是應該感到害怕還是感到慶幸,無奈之下,她隻能啞著嗓音,道,“真的是你。”


    慕椋不知道該怎麽迴答,這句“真的是你”像一把錐子狠狠紮進了他的心裏,她在懷疑我麽?慕椋為自己不平,難道她不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傷害的人,便是她麽。慕椋深深望了她一眼,隻默默替她解開了身上的繩索,又小心地將歡兒抱了下來。


    清華卻不是這樣想的。她從見到慕椋的那一刻,便已經徹底打消了那小小的卻如魔一般糾纏她的疑慮。她隻是想告訴他,因為是他,自己才不那麽害怕。


    歡兒兩歲多了,正是模樣伶俐的時候,一張小臉精致可人,還是那個粉妝玉琢的小娃娃,隻是頭發有些亂糟糟的,見到陌生人,她緊緊地抿著嘴巴,可憐巴巴的樣子,賴在娘親懷裏,連頭也不抬。


    這時,車內傳來一聲怯怯的聲音,“姐姐,我們到了麽?”


    清華這才迴過神來,忙將樂揚也扶了下來。


    樂揚見到他們,感到害怕,不由得側身躲在了清華身後。


    看來,這一切無需多作解釋了,清華與慕椋,相看無言。


    溫不疑是一臉詫異,不知發生了什麽,隻得向易琛詢問,“王上,她們是什麽人?”


    易琛沉著臉道,“趙重山的家眷。”


    溫不疑年過四十,看起來精通世故的模樣,聽易琛這麽一說,便立馬明白,悄悄喊了衛兵過來,易琛皺著眉,卻也沒有阻止。


    易琛慢慢走上前來,問候了一聲,“喬姑娘。”


    清華平靜還禮道,“見過魏王。”


    易琛遂又打量了她們幾人一番,頗為無奈,接著命道,“把她們帶下去吧。”


    慕椋情急攔道,“大王!”


    易琛看了他,眼中有些歉意,隻好低聲道,“放心,我不會為難她。”


    “帶走!”他再次下令。


    溫不疑即刻領人來了。


    慕椋掙紮不決,滿眼不忍與心疼,仍想上前阻止,清華卻朝他輕輕搖頭,自願跟著衛兵走了。


    清華與他迴頭一望,似是千言萬語已訴盡了,便是這一望,也解開了慕椋的心結。他知道,清華沒有在怪他。


    可是,他又能改變什麽呢,明眼人都知道,這是他們眼下唯一的喘息之機。


    易琛的決定是對的。他作為軍師,不能感情用事。


    慕椋眼睜睜看著清華被帶走,留下自己在原地獨自彷徨。


    那邊,白古城外。


    蜀軍和韓軍合圍,正窮追不舍,再要強攻,魏軍完全招架不住,再退就迴豫州老家了。


    正值蜀軍士氣大振,準備乘勝追擊,主帥卻遲遲不肯發令。


    緣由,便是魏國來使前來求和,還帶來了一個人。


    “這是魏王的誠意,還請蜀王收下。”


    蜀營中,重山高坐於台,冷眼睥睨台下來使,他不動聲色,淡淡朝左右道,“帶樂夫人下去休息。”


    隻有樂揚被送了迴來,也證實,清華母女的確是扣在了魏營。


    重山對來使道,“我答應魏王,暫不出兵,請他務必善待我的夫人和小女。如若悖約,我即揮師,決一死戰!”


    魏國來使道,“蜀王爽快,重情重義,您的話,小人一定帶到。”


    沒想到,出使之行如此順利,那來使不知是該為魏王高興,還是為蜀王惋惜,如此好的機會,就這樣因為一個女人而白白丟掉了,怪不得,常言有雲,英雄難過美人關。


    “罷了,隻要我不辱使命,便足夠了。”來使飲下一杯酒,便迴城複命去了。


    蜀軍之中,從上至下,除了阿禮,不敢說人人都讚同蜀王的決定,可就連鍾離先生,也未曾出言勸阻。


    隻因當年一念之差,不肯為幾座城池向趙國妥協,而令清華顛沛流離,東奔西走,差點命喪驪山地宮,這件事,是重山最痛心也最後悔的,如今舊事重演,清華再次落入魏國手中,誰要敢說一個不字,重山是立馬能殺人的。


    魏使走後,重山一人在營中,思來想去,覺得事情並不簡單,當即把樂揚傳了過來。


    樂揚經過這一遭,驚魂未定,此刻隻有他二人在,不禁未語淚先流。


    重山望了她一陣,瞧她楚楚可憐,心也不忍,先安慰她道,“沒事了,不是迴來了麽?”


    樂揚抽噎道,“對不起,我給你添麻煩了。”


    重山便道,“平安就好,不要胡思亂想。”


    看出他心不在焉,樂揚淚眼迷蒙,忽而苦笑道,“我當時想著,倘若他們要抓的是我,我願一死了之,也不要你為難。可惜,我連為你著想的機會都沒有,便被當作順水人情送了迴來。你可不是,白擔心了一場麽?”


    重山不禁皺眉,“什麽白不白的。”


    樂揚原也不想提這番話,隻是見他並沒有因為自己的歸來而露出半點喜色,心中倍感失落,而魏國獨留下清華和歡兒來要挾蜀軍,已是夠讓她覺得羞辱了,這一委屈,難免心中失衡,對重山多年看似溫情實則疏離的態度的不滿,也一並爆發出來。


    “你心中一定有很多疑問吧,這才急著把我找過來。你想知道,為什麽我會和她們在一起?”


    重山便也開門見山,“清華在驪山這件事,隻有我和阿禮幾個人知道。若當真是慕椋派人擄走她,何以連你也一起抓了?”


    樂揚便道,“既有人知道,又怎麽是個秘密呢,有心一打聽,自然能成。我去驪山,隻是想知道她如今怎樣了,為什麽明明活著卻假裝自己死了,杳無音訊,一邊與你藕斷絲連,卻又不肯下山,與你重歸於好。難道,你以為,我是去找她的麻煩麽?你以為我要害她?”


    她目光有所怨恨,盡是不甘,看得重山心情無比複雜,“當真是巧合麽,你說實話。”


    樂揚道,“是我倒黴,偏挑了那個日子。我一去,人就被抓了。如今我安然無恙地迴來,她卻長留在敵營。換做是我,也是不信的。一定要找人擔這個罪名,不妨是我吧。”


    聽得出來,這完全是在賭氣。既然不是自己所為,依她的氣性,實在也難咽下這口氣,這倒符合她平日的品格風範,在重山麵前,她是半點也不會讓步的,與外人見到的那個寬忍順從的夫人大不一樣。


    即便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重山對樂揚仍是懷有疑慮,但是也沒有先前那樣強硬了,尤其是當他想起,這些年樂揚無怨無悔陪伴在他身邊,她心思再重,也隻在他一人身上,這份情意也使他不忍追究下去,於是他道,“此事蹊蹺,我不得不謹慎些,並不是要冤枉你。既然與你無關,我便不再相問,此後也不追究。”接著又柔聲安撫她道,“我知你受苦了,鹹陽就暫且不要迴去了,隨我在軍中吧,以免再有什麽意外。”


    樂揚點頭,不再鬧了,與重山依偎了一會,情緒總算是平複下來。


    重山卻陷入沉思,樂揚的確動機不足,如果她隻是為了針對清華,大可在驪山動手,何必大費周章將她送給魏國?此舉不僅連累她自己,還會連累蜀軍,未免太鋌而走險了。難道,真的是慕椋所為嗎?他真的會因為魏國的前程而親手將清華推入險境麽?


    “不會是他。”重山隨便一想,便再次否決了最顯而易見的猜測。不用什麽理由,也不是所謂直覺,他隻是相信這一路走來,慕椋自始至終都是真心守護清華的,他永遠成不了翻臉無情的人。


    不管是易琛暗中行事,亦或,背後有人推波助瀾,都是後話了。重山關心的,隻是如何早日將清華從魏營接迴來,還有,她是否感受到了自己的決心,這一次,他再也不會棄她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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