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煜之,你先迴避一下。”重山已走到他們麵前。


    蘇煜聞言便讓了座,自己先退下了。


    這時候,慕椋似乎已酒醒,沒了醉意,舉止神態亦冷靜如常。


    他對重山的突然出現並不感到驚訝,隻是如往常一般,依禮請他坐下,麵上的頹然也漸漸消失了。


    慕椋便道,“事關重大,需得與趙統領麵談才好。方才所論並非原意,隻想引你現身而已,還請趙統領勿怪。”


    重山笑了笑,道,“你是什麽人我還不知道,說你趁人之危,我是不信的,說你假公濟私,我更是不信。”


    慕椋淡笑,已給他倒了一杯茶。


    既然說起了清華,兩個人便都不由自主地靜默了片刻。


    重山先無奈一笑,打開了話匣子,“其實啊,一直以來,隻有我羨慕你的份兒。”


    “數九寒天,她孤身一人去瑰羊山尋你的屍首,差點把自己埋在了漫天風雪中,成了野獸的裹腹之物。後來,你用慕椋的身份迴來了,她也對你另眼相看,雖然不說,她大概也感覺到,你們不僅僅是長得像而已。她是個念舊的人,我一直都清楚,我隻是遺憾,為什麽那個舊人不是我。”


    重山慢慢講著三個人的故事,不僅自己神傷,聽得慕椋也驟然心痛,原來清華為他吃了這麽多苦,自己卻全然不知。


    慕椋和清華的愛,一樣深沉又隱忍。太像的兩個人,無疑最是般配,然而,也最容易無疾而終。他們,是兩樣都占齊了。


    慕椋的神情又不覺顯得肅穆幾分,他沒有讓重山看出他內心的淒惶和痛苦,隻是低聲迴道,“發生了太多的事,你我都始料未及。”


    這兩人明明喝的是茶,卻苦澀得難以入喉。


    “但是,”慕椋又道,“清華九死一生,才得如今一份安寧,我不許任何人去打擾。”


    他的語調,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換做是別人,聽了便知難而退,不敢造次。


    而重山道,“我和你一樣,隻希望能好好照顧她。你可以殺了我,卻不能阻止我去見她。”


    慕椋隻道,“清華不會見你的。”


    重山便道,“她不願意見我,我便等到她願意為止。她一輩子不下山,我便也一輩子住在山下,隨時與她照應。”


    慕椋道,“你不要義軍,而甘心做個山野村夫嗎?”


    重山便坦然一笑,“有何不可?”


    重山此刻的心情是愉悅的,這是他的宣言,他早就想說出口了。


    “在這之前,你恐早就沒有命了。”


    慕椋歎了一口氣,也真正提醒了他,他們這場談話的真正主題。


    重山無奈搖搖頭,卻道,“本事不如人,也沒什麽好說的。像我們這樣的,過的都是刀口舔血的生活,腦袋搬家也就一揮手的功夫,我早就習慣了,就沒想過長命百歲啊。”


    聽到這裏,慕椋心中隱隱生出不忍。


    站在魏國的立場,他毫不猶豫,應主張殺掉重山,即使冒著蘇煜陳說的諸多風險,擔上不義之名。


    可是,重山畢竟是歡兒的父親,他怎麽能在清華剛迴來這個世界的時候,就奪走她孩子父親的生命呢?


    他遲疑了一瞬,一邊是忠義,一邊是情義,他要如何抉擇,才能使自己躲過良心的追責?重山不死,他對不起易琛。重山死了,他如何麵對清華。


    清華會怪他嗎?歡兒長大之後,會恨他見死不救嗎?


    他見死不救的背後,是眾人,包括蘇煜以為的嫉妒心作祟,然而真相卻是連鍾離也害怕承認的,他教蘇煜的那一套說辭,或許根本瞞不了慕椋,他要幫助易琛除掉重山,隻是因為,不願養虎為患。


    早在多年前,他便曾提醒過清華,要叮囑重山藏拙,為的就是避免今日的局麵。


    可是義軍崛起的風頭,沒有絲毫收斂的意味,反而,愈演愈烈,以至,還奪了魏軍的頭等功勞,暴露了自己的野心。


    他縱使想幫,也找不到什麽理由了。


    他的腦海中快速閃過全部這些念頭,經過一番既短暫又長久的心理搏鬥,隻見他眉頭微蹙,最終還是選擇了堅守初衷。


    作為軍師,他一定要深謀遠慮,替易琛規避任何可能的風險,替他除去所有阻礙他的絆腳石。


    這是他的職責。


    慕椋難掩心中愧疚,隻好道,“趙統領,非我故意刁難你。義軍破鹹陽在先,設兵把關在後,大將軍認你圖謀不軌也是有理,若執意要殺你也無人不服。”


    他誠心一拜,“恕慕椋愛莫能助。”


    重山倒不覺什麽,隻是感慨道,“我不該強人所難才對。慕椋,若你當年安然從韶陰歸來,或許,我們就不是在這裏針鋒相對,而該,飲酒慶功了,是吧沈督尉?當年我還指著你,帶我大展拳腳呢!”


    慕椋沉重道,“這杯酒,是我欠你的。”


    說罷,他端起一杯,道,“我先幹為敬!”


    重山便也飲了,二人由衷唏噓,曾經的義軍督尉,竟然要對今日的義軍統領狠下殺手,也算世事無常了。


    慕椋終起身了,重山依禮送他到了門口,蘇煜早在此等候。


    見二人麵色,蘇煜心知慕椋未曾動搖,雖然如此,蘇煜仍對他抱拳,道,“再會!”


    慕椋終與二人拜別。


    他乘馬上,一席涼風吹過他的臉頰,此刻他的酒意早已散完,迎著輕風,頭腦正是無比清醒,他果決的眼神中,透出一絲急迫,於是加快了迴程的馬蹄。


    迴到池魚營中時,夜幕已經落下了。


    見易琛的房裏燈還亮著,他忙趕了過去。


    “慕椋,你來得正好!”易琛見到他很高興,一掃近日為義軍所受的煩惱。


    除了易琛,他的最小的叔父易川,魏國副相也在。


    慕椋對二人皆行了禮,便走到了易琛跟前,準備最後計議發兵攻打義軍一事。


    誰知他還未開口,易琛先道,“趙重山明日要過來賠禮請罪。”


    原來他是為這件事開心的。


    慕椋疑惑道,“怎麽說?將軍何時與他聯絡了?”


    易琛便道,“不是我,是叔父。”


    這時,身旁的易川方才道,“這是個誤會。義軍就那麽點人,沒這個膽量稱王,先入鹹陽也是機緣巧合罷了。至於屯兵守關,也是為了防燕國的援軍。”


    “再者,破鹹陽終歸是反秦第一大功,各國都看著,若要此刻動兵反殺義軍,恐惹天下非議,是不義之舉。”


    易琛點頭道,“想當初,反秦大業困阻重重,義軍與我結為盟友,一路相扶至此,堪比手足,我也不忍對他們下手。”


    慕椋頓時啞然,不知該說什麽好。怎麽短短半日,易琛就改了主意,還是趁自己不在的時候?


    他滿心疑慮地望向了易川,便試探問道,“敢問相國今日見了趙重山?”


    易川便道,“是。”


    雖然答是,但顯然不是,重山明明才與自己見了麵,怎麽可能同時又見了易川呢?


    慕椋便疑易川見的其實不是重山,而是鍾離。隻有他才能使得出這釜底抽薪的計謀來。


    鍾離讓蘇煜和重山這邊穩住自己,那邊自己卻私下會見了易川。


    易川和易桓不同,易桓習武,易川從文。易桓死後,為了安撫易琛,他方從豫州趕了過來,近日才到。他與易桓一樣,深得易琛信賴與敬重。


    眾人皆以為,慕椋是易琛麵前擁有絕對話語權的人。隻要他點頭,義軍立馬得救。


    這話雖不假,但要說得動他,鍾離早就看出並沒有什麽把握。而恰巧,一個比慕椋與易琛更親近的叔父來了,更可喜的是,叔父易川與自己交情匪淺,實在的知己好友。


    就這樣,雖然蘇煜未能說動慕椋,但鍾離說服了易川。


    這一局,鍾離險勝。


    慕椋猜出個中一二,知道自己無法與易川對質,隻好努力勸道,“話雖如此,義軍氣候初顯,又盡得人心,今日不除,日後定是大患,恐成魏國強敵,將軍三思!”


    易琛皺了皺眉,話是讚同的,但他卻道,“我又何必怕他。難道你對我,連這點信心也沒有了?”


    慕椋便道,“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將軍,你當未雨綢繆,方能先發製人。”


    易琛便道,“可叔父說的也有道理,若我殺有功之人,難道天下不戳我脊梁骨嗎?”


    慕椋便道,“將軍還記得,八方密卷麽?”


    易琛驚道,“你的意思是?”


    慕椋便道,“先前,章少遊曾提醒於我,八方二字,應的正是中原七國,義軍,也算得一國,如此才成八方。加之義軍現今,氣勢如虹,甚至有流言傳出,說義軍入城之日,紫氣隨來,大有天子氣象,將軍不得不防!”


    易川便道,“此是胡說。我已把傳謠之人抓來了,查明他與趙重山素有怨懟,所以造謠生事。”


    易琛沉吟了半晌,躊躇間,便道,“命數這東西,有時候也蹊蹺,聽多了也亂人心智。”


    “既然是八方密卷,必定是八方逐鹿,我若橫加阻攔,斷了一方,難免有人說我小肚雞腸。”


    易琛忽爽朗一笑,大聲道,“罷了!我易琛便是今日放他一馬,來日正麵交鋒,也當手到擒來。我就許他光明正大,與我較量一場!”


    慕椋再要勸,易琛隻是擺手,“我知道你心急,也不爭這一時。”


    易川便附和說是。


    易琛之所以放過重山,也不是全因易川的幾句話,隻是在他心中,義字當頭,冷靜下來,方覺自己出兵討伐,的確過於莽撞了。


    慕椋的良苦用心,他亦是知曉的,他對自己足夠自信,更希望慕椋也要有信心。


    慕椋心內五味雜陳。沒想到半路殺出來一個易川,打亂了所有計劃。


    他的話,此刻,第一次不管用了。


    對於易琛的一意孤行,他隻能長歎一聲。


    慕椋隱隱覺得,他所擔憂的放虎歸山,就要變成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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