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十幾歲開始,就被太後手把手地教著了,禮數規矩像是刻在雕版上的字一樣刻在心上,要磨掉重來很難的。


    讓她被廢掉然後離宮,太難看了。再者,她也不知道這樣出宮後她如何在洛安城裏再嫁,門當戶對的大抵是不會要她的,嫁去個小地方?那又何必呢。


    她從來不覺得自己一定要跟一個男人。在選擇太有限的時候,還不如為自己挑一條相對自在的路。


    所以她心平氣和地到了這座廟裏,把身心一起關進廟裏。隻要自己心門不開,那些可有可無的欲念也就可以不存在。


    可是這個遲亦明……


    惠妃臉上泛著熱想,這個可不怪她心門閉得不緊——遲亦明沒有敲門,他是越牆而入的。


    兩次都是。


    遲亦明在入夜時迴到了洛安城,而後被兄弟們一起笑了一個多時辰。


    當大哥的說:「你小子心裏裝了人家,放手試試就是了。她是宮裏的惠妃又怎樣?咱們走江湖的人,不聽他們那套規矩!」


    是的,江湖上的規矩雖多但也簡單。講究老幼輩分、講究朋友妻不可欺、講究兩廂情願……


    但沒有哪條規矩說,一個宮裏的嬪妃——而且是出了宮形同廢妃的嬪妃,江湖人士要懼於她的名分不能放手一搏的。


    天下的律例都可以是皇帝定的,但是江湖就像是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他管不了。


    遲亦明喝了一整天的悶酒,又在屋子裏愣了一整天的神,第三天,他拎著劍上山了。


    上山前買了一壺烈酒兩樣好菜,他想就著酒菜給她說說江湖的各樣過往,如果她喜歡,他就真的可以做做別的打算了。


    俗話說一迴生二迴熟,這是譚雨嵐第三迴看到遲亦明,已然不怎麽覺得驚訝了。


    「少俠真要在我這兒‘佛祖穿腸過,酒肉心中留’啊?」她一邊蹙眉怪他一邊從他手裏接過東西拿進屋裏,一隻海碗放到他麵前,「這我就不喝了,少俠盡興。」


    遲亦明銜笑給自己倒了酒,正襟危坐:「我給譚姑娘說說江湖的事?」


    惠妃一聽就精神了:「好啊,洗耳恭聽!」


    遲亦明喝著酒說:「眼下咱大齊的江湖上比較大的門派有四個。」


    「我知道,淩軒、白離、越山、晉原。」


    遲亦明傻眼:「……」


    挺清楚啊?!


    惠妃望望他,閉口:「你說你說。」


    而後基本成了一個說、一個聽,隻不過在遲亦明說到某些比較有名的江湖大事的時候,她總要忍不住接個口,偶爾還能給他說出好幾個版本——主要是文人寫出來的事不一樣,她也不知道哪個是真的。


    比如說有個關於晉原派掌門和掌門夫人的故事吧,她就一口氣說了三個出來:「我看到的書裏都有提到掌門夫人之前有別的婚約,後麵就不一樣了,有說是掌門強搶民女、有說是掌門夫人不守婦道,還有說是掌門夫人原來的未婚夫欠了掌門的錢,不得已拿她抵債了……」


    「都不是!」遲亦明醉意有點上頭,聽她說這些就想笑,一拍桌子,「其實是掌門夫人出門的時候險遭幾個小混混非禮,正好晉原掌門帶著弟子路過把人給救了。這是救命之恩,掌門夫人一見傾心!」


    惠妃:「所以就以身相許了?」


    「可不?救命之恩以身相許在我們看來是江湖規矩。掌門夫人原來雖然不是江湖中人,但也是真的喜歡他,這事就挺好。」遲亦明說得很肯定。


    「哦……」惠妃點點頭,捧起酒罐來給他倒酒,口中輕輕道,「那你呢?」


    遲亦明剛端起碗的手猛地一晃:「什麽?」


    他錯愕不已地看著她,看得她一下就慌了。


    她失措之下一把搶過他手裏的碗,胡亂應了句「沒什麽」,就低頭飲酒做掩飾。


    烈酒入喉,譚雨嵐被嗆得一陣猛咳。


    遲亦明將碗奪迴去:「你再說一遍?!」


    「你……」惠妃隻覺得那股酒味躥得心裏惡心,心裏剛緩過來就又上了頭,一下子就讓她失去清醒了。


    她幾是喊著問他:「那你呢?救命之恩以身相許的江湖規矩你守不守!」


    有那麽短短一瞬,遲亦明被這個溫婉姑娘突然彪悍喊話的模樣驚住了!


    惠妃則在喊完之後就稍稍地冷靜下來,麵色更紅了些,又強撐著一口氣。


    她起身指向門外:「若不打算守,你以後就別來找我。你不守你的江湖規矩,我還要守我的婦道呢!」


    兩個人,總得有一個明晰的路畫出來,另一個才好跟著走吧?


    守哪邊的規矩都可以,但亂成一團誰都沒個主意,平白擾得自己心神如亂麻,這不行!


    遲亦明呆坐案前傻看了她半天,也站起身,猶豫著在她麵前晃了晃手:「你……喝多了?」


    「沒有!」惠妃覺得這是自己二十六年來最有魄力的一天了,索性再維持一會兒。她切齒望著他,「你個沒規沒矩的,頭一迴來是有傷避人就算了!後麵這兩迴你給我個解釋!迴迴都不走門,你讓我一點防備都沒有!我、我……」


    一點防備都沒有,心猝不及防地就被他戳得靜不下來了。


    她說不下去了,紅著眼睛瞪著他,直瞪得眼淚往外流:「你別再來了!你有功夫又行蹤無定,想找你不容易,但這事對我就是死罪!我還是大齊的惠妃夫人,我就是死了,也是要入妃陵的!」


    她覺得難為情死了,他什麽都不說,讓她覺得自己這樣什麽都說了可傻了。


    她都嫁過人了,憑什麽跟他提這種事?


    譚雨嵐雙頰通紅地把他往外推,愣了半晌的遲亦明驀地迴神,忙問:「那我若守這條規矩呢?」


    譚雨嵐滯住,驚然抬頭望他。


    他轉過身,輕輕的一聲咳嗽酒氣明顯。他的麵色看起來不自在:「我常來……給你講講江湖的故事唄?你給我講講後宮的故事……」


    「誰要給你講後宮的故事!!」譚雨嵐怒喝。


    遲亦明當即覺得自己又說錯話了:「不講不講!你聽我講就行!」


    他複一聲咳嗽:「那……那個,我就‘許’給姑娘了,那什麽……你看這事兒……」


    譚雨嵐咬著牙一白他:「我睡了!你愛睡哪兒睡哪兒!」


    遲亦明:「……?!」


    躲在外麵偷聽的蘭心悅心:「……?!!!」


    平常溫柔慣了的人,突然豁出去彪悍起來……彪悍得不是人啊!


    蘭心悅心萬萬沒想到,這事居然是自家娘子主動開口提?!


    這晚,譚雨嵐睡時覺得筋疲力竭,書中讀到的江湖場麵在腦海裏一幕幕劃著。


    有山野間寧靜的竹林和湍急的流水,也有三教九流齊聚的坊間酒館。她看到比武論劍的喧鬧,也看到靜練內功時的平靜似水。


    每一幕都熟悉無比,她夢到過很多次,次次都充滿豔羨和向往。


    唯一不一樣的是,這一迴,場景裏那個該是故事主角的那個男子的臉變得很清晰,讓她在夢裏遙遙看著都想笑。


    是他。


    她不知道他在江湖上是否能如書中大俠般做個主角,但在她的江湖裏,他是。


    她自己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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