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影綽綽的樹林之間,一片血紅浸染夜空。


    血珠點點迸發在如墨的夜色之中,仿若從玉盤灑落人間的紅寶石,很美,很璀璨,亦很悲壯。


    玄天上座的掌風直指陳阿狗。


    她也確實可以在下一刻了結陳阿狗的性命。


    但,玄天上座失手了。


    她低估了一位母親能為孩子所犧牲的一切。


    包括生命。


    陳氏,也是無我閣的幽天上座。


    曾經的她不可一世,視人命如草芥。


    但此刻她隻是一位救子心切的母親。


    陳氏用她的身軀抵擋住了玄天上座的攻勢,並不惜代價用所剩無幾的內力將玄天上座逼退。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陳阿狗唯有眼睜睜看著,什麽也做不了。


    陳阿狗的世界開始破碎,像一枚被摔落在地的瓷器,一塊又一塊地裂紋密布其上,直至碎落滿地。


    這枚瓷器曾經很精美。


    這枚瓷器就是他十來年的時光。


    有諸多磨難,有諸多痛苦,但瓷器依舊精美,因為它是用世間最純淨、最溫暖的愛鑄造。


    然而這份愛卻離陳阿狗漸行漸遠。


    陳氏跪倒在陳阿狗的麵前,麵帶微笑,充滿慈祥,亦是充滿遺憾。


    唯獨沒有痛苦。


    “阿狗,娘沒事,娘沒事。”


    陳氏手上的血液被陳阿狗不斷滴落的淚水浸濕,她伸出手臂慢慢環住兒子,緊緊擁抱,聲音顫抖。


    陳阿狗無法控製內心的悲傷,他的整個世界在極速崩塌,他不斷哭著喊道:“娘,別死……求你別死……”


    陳氏抬起沾滿鮮血的手撫摸陳阿狗的臉龐,如往常那般笑著,仔細端詳自己的愛子,她嘴唇輕啟,似乎要說什麽話。


    然而最終,陳氏還是什麽都沒有說出口。


    陳氏眼前的世界如同剝落的絢麗壁畫,一塊一塊墜落而下,失去鮮活的色彩,掉落的空處化為無盡的虛無,她期盼能再看一眼陳阿狗。


    那是她曾經唯一活下去的希望。


    可是她的視線愈發模糊,陳阿狗的輪廓逐漸消散。


    陳氏看不見,也聽不見。


    她感到自己全部的精氣神在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吸力抽離自己的身軀。


    驀地。


    陳氏臉上沒由來得泛起神采,她仿佛看到了什麽,隨後心滿意足,了無牽掛。


    陳氏緩緩閉上眼睛,整個身體軟軟地朝旁邊滑去,重重栽到地上。


    “娘!”


    陳阿狗嘶吼。


    “娘,你醒醒啊!娘!娘!”


    淒厲的叫聲響徹夜晚,驚飛山林中棲息的鳥獸。


    陳阿狗抱著陳氏的屍體,嚎啕大哭,哭得肝腸寸斷。


    “娘……你醒醒啊……娘……娘……”


    “娘……”


    “……”


    不知過了多久,陳阿狗慢慢止住了哭泣,他看向躺在身旁的陳氏,怔怔發愣。


    今晚的一切恍若一場夢魘。


    他不明白為什麽,為什麽老天爺這樣對待自己。


    為什麽自己的師傅莫名其妙的發瘋,還要殺自己?


    為什麽自己的娘親擁有一身絕世武功,卻從不顯露,任由丁三魁這個狗娘養的畜生無休無止的欺辱。


    而今這個問題恐怕沒人能夠解答。


    扁庸失了神智,正與若無和尚不顧一切的纏鬥,而陳氏也在玄天上座的掌下含笑九泉。


    陳阿狗似乎在被這個塵世無情拋棄。


    “有什麽不明白的,下去問你娘親吧!”


    玄天上座自覺是個善解人意的女人,但她更加信奉一個準則——斬草要除根。


    特別是陳阿狗這般使得劍神小築絕技的冉冉新星。


    陳氏的殊死一搏僅僅換來玄天上座勞神片刻,抵消陳氏內勁之後玄天上座迅速折返,以結束陳阿狗這個後患。


    若無全程觀戰,雖陷入僵局,分身乏術,但扁庸若想速戰速決,怕是癡人說夢,若非若無並不想取扁庸性命,也不會將自己落入如此進退兩難的局麵,不過他此間並不擔心陳阿狗性命之危,反倒嘴角上揚,眼露興奮神采,他覺察到一絲悄然而來的不凡氣息。


    唿吸吐納平穩異常,竟能融入夜風之中,絲毫不弱於玄天上座。


    甚至更甚玄天上座。


    那是天人合一的境界。


    若無和尚一直在等待的人終於現身。


    “他終於還是忍不住了!”


    若無和尚得意一笑,旋即抬手將扁庸震飛,扁庸登時惱怒不已,再想與若無和尚一分高下,豈料自己已被短刀尼姑、短劍沙彌、長劍沙彌和銀針尼姑四人團團圍住。


    剛剛四人對陣玄天上座,分明是以卵擊石、螳臂當車,但目的已達,拖延了玄天上座片刻,而今他們四人對上扁庸,四人各自的實力本就不弱於扁庸,再加四人聯手,扁庸已是插翅難逃。


    “他居然真的來了?”


    短刀尼姑訝異望向若無,未曾想他一語成讖。


    “待會見好就收?”


    銀針尼姑狐疑不已,在她想來,現在的局勢已非常人能夠掌控,稍有不慎,他們五人全都會被交代在這裏。


    “要走你走,我還想試試他是不是真像傳言的那麽神!”


    長劍沙彌嘴角一咧,躍躍欲試,似乎立刻就想下場挑戰。


    “別分神,做好自己的事情,別失了手,陰溝翻了船!”


    短劍沙彌一如既往的冷靜,在他提醒之後,短刀尼姑、銀針尼姑和長劍沙彌三人不再竊竊私語,再次專心於圍困扁庸。


    真正的賭局現在正式開始。


    而他們四人心知自己並不在賭桌之上。


    幾乎一刹。


    玄天上座已看到自己手心握住陳阿狗的心髒,並且捏碎成肉糜。


    她也聽到陳阿狗痛苦的哀嚎。


    然而什麽都沒有發生。


    玄天上座雷霆萬鈞的一掌仿佛打進了棉花胎裏,頓時綿軟無力。


    她的眼前陳阿狗依在,她也確確實實觸及到了陳阿狗的後背。


    可也就僅此而已。


    微弱的力道甚至都沒讓陷入痛苦之中的陳阿狗有半分察覺。


    玄天上座纖細白皙的手背上緩緩落下一枚玉笛。


    通體渾圓,細如羊脂。


    上掛一係橙黃細線,下綴金銀絲絛。


    玄天上座大駭,雙眸驟縮。


    哪還有方才那份從容不迫,登時如同驚弓之鳥,連忙側身閃躲,退避一丈之外,接著慌張查看自己的手背,生怕沾染什麽。


    在確認暫時無礙後,玄天上座的目光牢牢鎖定那抹隱匿的氣息,聲音沉凝:“誰?!”


    來者不作答,也不必答,他就在那裏。


    在月光下。


    在黑夜中。


    在陳阿狗的身旁。


    好像早就在那裏,站在那裏,注視著陳阿狗和他懷中的陳氏。


    他的眼裏透出一份遺憾。


    緩緩蹲下,輕輕拍了拍陳阿狗的肩膀。


    男人不發一語,也沒有必要說什麽,因為救人不是他的專長。


    殺人才是。


    而且他不介意再多一個無我閣上座隕落在此。


    男人微微側頭,淡淡瞥了一眼玄天上座。


    他依舊緘默,可是他的眼睛在說話。


    深邃無波的眼瞳仿若從亙古而來的深淵,讓玄天上座當即動彈不得。


    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殺意。


    玄天上座臉色陰晴變幻,她猛地收斂了氣息,不敢再輕舉妄動。


    這幾乎是一種本能的反應。


    自她成名以來,從未有過何人能在舉手投足便施展這般威壓。


    “你是誰?”


    玄天上座再次發問,可這一次,她的語氣裏滿是警惕和敬畏,她顯然很不適應這種不再高高在上的錯位落差。


    男人依舊沒有迴答。


    因為玄天上座自己說出了答案。


    “不可能,你不是死了嗎?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親眼看到的!你不可能還活著!”


    一輪月光恰巧照射在男人的麵孔之上,不偏不倚,恰逢其時。


    玄天上座驚恐萬分,這個男人即便化成了灰,她也不可能認錯。


    “裝神弄鬼,你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玄天上座極力說服自己,麵前的這個男人是幻想是錯覺,是別人假扮來誆騙自己,於是她再次發難,誓要親自試出來者虛實。


    男人歎了一口氣,顯出一絲失望。


    麵對玄天上座的歇斯底裏,男人隻是站在原地。


    那不是裝腔作勢,那是一種無以所謂。


    月光照亮他的臉頰,陰沉冰冷,眼角的褶皺如碧波蕩漾,微微抖動。


    下一刻,玄天上座半跪在地。


    沒人看到男人出招,包括玄天上座自己。


    現在沒人再質疑男人的身份。


    短劍沙彌、短刀尼姑、長劍沙彌和銀針尼姑四人再次肯定男人的身份。


    毫無疑問。


    或許隻有這個名字才能將一切串聯,解釋發生在陳阿狗身上的一切。


    “唐傲!”


    玄天上座緊咬雙齒,一字一頓說出男人的名字。


    唐傲卻沒有理會玄天上座,反倒出乎意料的看向不遠處的若無。


    “你贏了。”


    唐傲的聲音很低沉,如同一塊落入古井的石塊。


    “阿彌陀佛,那便請唐施主交出您的籌碼。”


    唐傲看了眼一旁的陳阿狗和陳氏,還未等開口,若無和尚便會意道:“陳家的事情,貧僧會管到底。”


    唐傲點了點頭,旋即看向玄天上座,沉吟道:“帶上你的狗,滾!”


    玄天上座憤憤不平卻又無可奈何,如此被羞辱,但她隻能選擇忍氣吞聲。


    “唐傲,本座和你沒完!”


    玄天上座喝罵一聲,旋即一個閃身,連帶著奄奄一息的溫韜和神誌不清的扁庸,三人瞬間消散在了茫茫夜色之中,仿若夤夜時分的鬼魅。


    至此,殺戮落幕。


    賭局收盤。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逍遙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一土道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一土道人並收藏逍遙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