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三刻。


    汴州城內。


    薛宇有些彷徨的走在大街上,在那座廢宅遭遇爆炸後,他斷定那鬼影必是為了殺人滅口,因此去而複返、引燃炸藥,薛宇便臨時起意,想要尾隨鬼影尋找線索,卻不曾想那裏畢竟是九天的據點,人生地不熟的薛宇不出意外的跟丟目標,返迴時又不見黃雀,於是懷揣著鬱悶,薛宇毫無頭緒的漫步在街道上,他不知怎的突然有些惴惴不安,好像即將有什麽不好的事情會發生,但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正如他不知怎的就走到了開國侯府門口一樣。


    此刻開國候府門庭若市、人頭攢動,不時有車馬和糧草從中運出,薛宇當即了然,因為這表示王彥章又要奉旨出征了。


    抬頭看著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開國候府匾額,薛宇一時有些心酸,像王彥章這般年紀的武將本應頤養天年,安心為梁國培養新的將領,但可惜的是朝堂是一個遍布陰謀、爾虞我詐的地方,這裏的機關算計遠超戰場上的敵我廝殺,沙場上的你來我往反倒來得幹脆,也適合王彥章這般直率的性格。


    梁帝原本有心讓王彥章安享晚年,可惜世事難料,前線梁軍節節敗退,被晉軍打得一敗塗地,梁帝接連派了四位主帥,不是臨陣叛逃,就是生擒被殺,堂堂大梁居然隻能指望王彥章這位花甲老人力挽狂瀾。


    加之如此多事之秋,兵權分外敏感,擁兵自立之事常有發生,梁帝生性多疑,手中唯有開國侯王彥章德高望重且忠心耿耿,因此即便王彥章如此高齡,卻依舊要披甲出征,實在令人扼腕。


    薛宇環顧四周忙碌不已的士兵,即便他也能看出這些人早已身心俱疲,連年的征戰將這些人的精力消磨殆盡,但軍令如山,他們沒有選擇,唯有服從,薛宇眼觀此景著實唏噓,他雖然是個江湖人,但從小在王彥章旁耳濡目染,可以說他是武林當中最心係天下、最具家國情懷的人,梁國這些年窮兵黷武,民不聊生,百姓都說等天下太平了,日子就會好過,可平頭老百姓們哪知道,梁國國庫虧空多年,賦稅又被官員大臣們中飽私囊,整日紙醉金迷,這次出征的軍餉,都是王彥章變賣家產方才籌齊,即便大梁重振往日雄風,百姓們的生活依舊不會稱心如意。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薛宇嗟歎。


    “大人求求你,饒了小人吧。”


    忽然一陣哀嚎聲從遠處傳來,引起了薛宇的注意,循聲所致,隻見在開國侯府外一條街道上,一眾百姓跪倒在地,而他們的麵前正站著一群膀大腰圓的武官,薛宇一眼便看出,這是出征前的最後征兵。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梁國百姓們甚至連苟延殘喘的機會都被剝奪。


    此刻,兩位武官正拖拽著一位破衣嘍嗖的中年男人,他的妻子緊摟住中年男人的腰間,痛哭流涕,那中年男人掙紮著向那兩名武官嘶聲哭訴道:“大人求求你,放過我們一家老小吧。”


    “大膽刁民!皇上親發的征兵令,你難道想抗旨不成?”其中一位濃眉武官,兇神惡煞的嗬斥道,並一腳踹開中年男人的妻子。


    中年男人的妻子本就麵黃肌瘦,加之傷心欲絕,早已脫力,哪裏經得住壯碩武官如此重腳,當即橫飛出去七尺有餘,接著趴在地上沒了聲音,中年男人見狀,不知哪來的氣力,掙脫兩位武官的束縛,朝著妻子的方向哀嚎而去。


    “大膽!來人呐,給我抓迴來!”武官見狀沒有絲毫憐憫,大喝一聲,立刻招來兩名士兵衝出擒拿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方才跑出一半,便被兩位士兵強行抓住,中年男人當即求饒道:“小人已年過五旬,應過多年征役,並非貪生怕死之輩,隻是我全家五口現在苟且度日、三餐不濟,離了我,家中便全無銀錢來源,求軍爺開恩,饒了我全家這幾口人吧。“


    “廢話真多!”另一位光頭軍官似是忍無可忍,一個箭步上前,賞了那中年男人一個耳光,這巴掌勢大力沉,中年男子登時暈厥過去。


    “繼續,下一個。”光頭軍官目送著中年男人被兩位士兵押解遠去,嗤笑一聲,接著帶著一份肅殺看向眾人。


    此舉之後,原本哀聲連連的百姓們霎時噤若寒蟬,再無言語,他們終於明白反抗不過徒勞,更明白了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何命運。


    薛宇看著,聽著,躊躇著,更無力著,因為他救不了這些百姓,更無可能以一己之力與朝廷為敵。


    梁國連年用兵,戰火不斷,這也致使梁國境內的壯丁愈發稀少,甚至很多人已經舉家逃離梁國,隻剩下些無力避禍的草芥百姓,征兵官吏大多蠻橫殘暴,為應付朝廷的征兵令,這些老弱病殘被迫從軍已是稀鬆平常之事。


    征兵工作很快進入尾聲,清點名單的軍校肆無忌憚朝這些老弱婦孺厲聲喝罵,揮鞭亂打,一眾百姓瑟瑟發抖,根本不敢多言,唯有掩麵抽泣。


    此情此景讓薛宇心中鬱結,他本就是一個心腸很軟的人,更何況如此人間慘劇,因此他不忍直視,轉身欲走,卻突聽身後有人喚了一聲:“薛少,請留步。”


    薛宇駐足,偏頭一看,開國侯府外行來一隊步兵,長槍盔甲、威風十足。為首乃是一位豹頭盔甲的年輕人,薛宇一眼便認出此人。


    “小何?”薛宇有些意外。


    “薛大人,怎麽過家門而不入啊?”何心竹微笑道。


    “家?”


    薛宇忽然有些恍惚,原來他這樣的漂泊人也會有家,雖然王彥章一直將他視為家人,但薛宇一直在逃避這種感情,因為他從小便固執的想行走江湖,而作為一位江湖人,首先便不能有牽掛,特別是親情的羈絆,但薛宇卻始終騙不過自己的內心,不然他也不會在心情不佳時下意識的來到這裏,他或許成為不了一個合格的江湖人,他如是自嘲著,待再迴神時,他已被何心竹熱情的拉進開國侯府。


    開國侯府內的一切都是那般熟悉,那般親切,特別是在見到王彥章之後,薛宇原本有些惆悵的內心瞬間豁然開朗,這也許就是家人的力量。


    “老爺子,別來無恙啊。”薛宇微笑道。


    王彥章此刻身著重甲,盤坐在長案旁,正眉頭緊鎖於案桌上的邊防圖,抬頭一見來者,忽然咧嘴一笑道:“臭小子!今天可沒酒喝哦。”


    薛宇展開手中紙扇,含笑走向王彥章,還未開口,門外一軍校便疾步走來,而後向著王彥章拱手道:“侯爺,一切準備就緒。”


    王彥章緩緩起身,道一聲:“帶路吧。”


    接著此位軍校表情肅穆,側身擺手為王彥章引路,王彥章一邊行徑,一般招唿著薛宇道:“小宇,你也一起來。”


    薛宇當即會意,王彥章此行定是去練兵場號令三軍、出征豪言,這是他以前從未見過的場景,因為王彥章從不在乎這些形式,怎麽這老爺子今天卻一反常態,薛宇很是納悶。


    “老爺子,今天怎麽有興致出師祭旗啦?”薛宇問道。


    “也許這是老夫最後一次出兵了,圖個好運吧。”王彥章雖然微笑著,但他眼中的那絲悲愴卻並未逃過薛宇的雙眼。


    “老爺子,這樣的喪氣話,可不像你能說得出口的啊。”薛宇調侃著,但心情卻不知為何變得有些低落。


    王彥章忽然不語,隻是邁步朝前,直至來到練兵場邊,方才開口道。


    “人總是要變的,更何況老夫這樣沒多少機會的糟老頭子。”


    薛宇望著王彥章的背影愕然,一時語塞,直到王彥章登上練兵場的演武台,他都沒有說出一句話。


    練兵場上的出征士兵足有千人,皆身著黑甲,手持黑纓長槍,一派肅穆,這便是王彥章最為精銳的隊伍“王家軍”,見王彥章登台,眾人列陣以待,目光齊刷刷的看向他,有期待,有迷惘,也有興奮,一時人間百感。


    王彥章環視這隻他傾注一切的軍隊,良久,舉手示意。


    “各位!老夫今率大梁之師,保衛我山河土地,隻求戰死沙場,決心至堅,誓死不渝。生為軍人,死為軍魂。後人視今,亦猶今人之視昔,吾何惴焉!今賊來犯,決予痛殲,力盡,以身殉之。然吾堅信蒼蒼者天,必佑忠誠,吾人於血戰之際,勝利即在握。此誓!”


    “勝利即在握!”


    “勝利即在握!”


    “勝利即在握!”


    王家軍眾將士齊聲高唿,喊聲雷動。


    薛宇站在王彥章的身後,看著這位花甲老人一身盔甲傲立於前,不畏生死,壯誌淩雲,他默然間想起了王彥章長掛嘴邊的一句話。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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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


    薛宇離開時,特意迴首再看了眼開國侯府的大門,他怕這是自己最後一次再看這裏,也更怕王彥章一語成讖,再無相見之時。


    他期盼著數月後,能再和這位老爺子把酒言歡,即便這樣的心願將是一種奢望。


    長歎一聲,薛宇反身,忽然一怔,並未踏出離開的腳步,因為他的麵前突兀站立一人,一個他當下絕想不到的人。


    魘麵刺客。


    “你來這裏作甚?”薛宇緊握手中紙扇,心中百感霎時消散,當即警惕的盯著魘麵刺客。


    “一個人悶了,總要四處散散心。”魘麵刺客輕鬆迴道。


    “所以你的複唐夢還沒有做完?”薛宇問道。


    “哦?看來你知道的不少。”魘麵刺客忽然一笑,有些吃驚。


    “不算多。”薛宇迴道。


    “說來聽聽。”魘麵刺客來了興致。


    “你是一個和李存勖有關的沙陀人。”薛宇不想多費唇舌,直截了當的說出他目前所知的全部。


    “老夫真該早點殺了你。”魘麵刺客的話語開始變得有些冷冽。


    “你有很多次機會。”薛宇迴道。


    “所以你更該珍惜自己的小命。”魘麵刺客似乎今晚依舊不準備殺掉薛宇。


    “所以你準備帶著這個麵具一輩子嗎?”麵對魘麵刺客的警告,薛宇絲毫不懼。


    “你很快就會見到老夫的真麵目。”魘麵刺客迴道。


    “有多快?”薛宇問道。


    “比你繞道岐國從水路返迴梁國快些。”魘麵刺客迴道。


    “你怎麽知道?”薛宇驚愕不已,這事情本應無人知曉。


    “知道又如何,終究還是讓你活著迴來了,老夫確實有些低估了傲陽和卞生花,更低估了你偷天換日的本事。”魘麵刺客輕歎一聲,似乎對於自己的失算頗為惋惜。


    “所以你今晚來此有何目的?”薛宇問道。


    “找你。”魘麵刺客迴道。


    “找我?”薛宇不解。


    “是的。”魘麵刺客點頭。


    “做什麽?”薛宇再問。


    “做一筆交易。”魘麵刺客說道。


    “和八索有關的交易?”薛宇似乎猜到了魘麵刺客的來意。


    “不愧是薛榜眼,一點就透。”魘麵刺客越來越舍不得殺掉麵前這個白衣青年了。


    “你們現在有幾本?”薛宇追問道,這是他現在最關心的問題,也是影響全局走向的關鍵。


    “四本,而且我還知道你有三本。”魘麵刺客十分大方地說出自己的底牌,因為在他看來,做交易,首先要彼此坦誠相待。


    “什麽?難道唐門的那本......”薛宇全然沒有想到魘麵刺客居然能夠得到一半八索。


    “薛宇啊薛宇,虧你聰明一世,卻糊塗一時,唐門唐門,怎會沒有複唐之心?”魘麵刺客嗤笑一聲。


    此言一出,薛宇終於明白在劍神小築時,唐依雲那句話的真實含義,也更加明白魘麵刺客為何這般胸有成竹。


    “那你憑什麽認為我會把其他的八索交給你?”薛宇反問道。


    “因為我的條件你拒絕不了。”魘麵刺客十分自信。


    “怕要讓你失望了,你的任何條件我都不會感興趣。”薛宇冷言一語,當即後撤一步,倒飛而出,霎時消散在夜幕之中,魘麵刺客的交易對薛宇而言根本就是無稽之談,他不會出賣自己的朋友,而且還是最好的朋友卞生花。


    魘麵刺客目送薛宇遠去,根本沒有追擊的打算,但他身邊忽然出現的少年卻不這麽看。


    月光下,這位少年緩緩露出麵容,正是先前熱絡招待薛宇的何心竹。


    “我讓你來,不是和薛宇閑談的。”何心竹的語氣充滿怨恨。


    “現在殺了他,你難道指望卞家會把三本八索雙手奉上嗎?”魘麵刺客恥笑一聲。


    “那你也不該就這麽放過他。”何心竹不忿道。


    但魘麵刺客卻不以為然,話語充滿自信。


    “放心,他會妥協的......而且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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