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接著一天飛逝,每一分鍾都帶走生活的一部分,我們兩個人期望的是生活,可你看,死亡卻已臨近。世界上沒有幸福,但有自由和寧靜。

    ----------------------------------------------------------普希金《該走了,親愛的》

    迴到奧德薩,我躲在家裏半個月不敢見人。凍傷的皮膚,又在雪地裏受到曝曬,開始一片一片蛻皮。我不敢照鏡子,怕被自己的模樣嚇倒,從此給心裏留下陰影。而且十分恐懼,擔心皮膚無法恢複原樣。

    我埋怨孫嘉遇:“為什麽不提醒我塗防曬霜?”

    “呃,你腦子進水了吧?”他至為震驚,表示無法苟同。

    我反唇相譏:“你才腦子進水了呢,你腦子裏都能漂拖鞋了!”

    “喲嗬,”他伸手擰我耳朵,“出息了不是,敢跟我頂嘴了?你說,那時候命都快沒了,還要臉幹什麽?”

    我閃身躲到門後,斜著眼睛說:“再欺負我,我就給你斷炊,我餓死你!”

    聽了這話,他反而坐下了,笑眯眯地望著我:“你真舍得?昨晚上是誰說的,說喜歡我欺負她……”

    這個流氓!我飛撲過去捂他的嘴,羞得滿臉飛紅。

    他趁機捏住我的手調笑:“你身上長得最好最漂亮的,就是這雙手,如今也不能看了。”

    提起這個便觸及我真正的傷心事。因為生了凍瘡,十個手指頭都腫得象紅蘿卜一樣,許久不見消退,每到晚上癢得鑽心暫且不說,關鍵是一個多月後,就要開始專業課的入係考試,可我現在的狀況,根本無法正常練琴。

    我氣不過,作勢抽打他的臉頰:“你還說你還說,我將來要靠這雙手吃飯的,你怎麽一點兒都不心疼?”

    “誰說我不心疼?”他一邊躲一邊反駁,“不是找了一位阿姨來幫忙,一點兒家務都不讓你沾了嗎?”

    我隻好住手,因為他說的都是實話。

    從諾瓦瓦利斯卡的醫院一返迴奧德薩,孫嘉遇就請朋友介紹了一位四川籍的阿姨,每天下午來收拾房間兼做一頓晚飯。

    有這位阿姨幫忙,我的時間頓時空閑下來,開始專心功課。

    晚上吃完飯,我通常先練會兒琴,老錢和邱偉一迴來,便噤聲開始複習俄文。然後有一天我忽然發覺,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孫嘉遇不再輕易

    出去混飯局了,每天從港口出來就直接迴家吃飯,夜裏也不再去卡奇諾賭場消磨時間。

    周末閑下來,他會換上牛仔褲和運動鞋,陪我逛步行街和博物館。這種地方以前來過無數遍,但身邊跟著男友,心情是完全不一樣的。

    隔著玻璃去看那些相隔百年的舊物,瓔珞紛繁華美依舊,但畢竟物是人非,當年如花美眷如今已成似水流年。滿心惆悵之際,卻因他在身邊,依然有踏實的感覺。

    步行街兩側有不少品牌專賣店。昔日仿佛高不可攀的門檻,突然間全部向我敞開。我相信,對大多數女人來說,這完全是一種陌生而奇妙的體驗。

    經過一家內衣店,孫嘉遇硬把我拉進去。

    我挑了幾件款式保守的長袖睡裙,比在身上給他看,他都搖頭表示不滿意。

    兩名店員中有一個是中國人,她在一旁察言觀色許久,從櫃台後取出一套黑色小睡衣,直接拎到孫嘉遇臉前。她還真明白,知道這套衣服真正的受益人是誰。不過一旦看清楚這睡衣的設計,不僅我,連見多識廣的孫嘉遇都被驚著了。

    上下兩件,上衣完全透明,唯有胸口繡著兩朵深色玫瑰,下麵那件,嚴格來說,就是幾根細帶,隻在關鍵部位貼著一大一小兩片黑色的葉子掩人耳目。

    孫嘉遇呆了片刻,驚訝之下脫口而出:“靠,這衣服哪兒是給人穿的?純粹就是讓人脫的嘛!”

    聲音還挺大,於是舉店皆驚。那中國店員翻譯給同伴,兩人同時看向我,笑得花枝亂顫。我大窘,恨不能就地找個地洞鑽進去。

    出了門,我照著他屁股就踢了過去。沒想到他早有防備,利索地跳開。我使的力氣太大,腳下一空平衡頓失,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已經幾步躥過馬路,轉身看到我的狼狽樣,忍不住大笑。

    我耍賴不肯起身,等著他來扶我。

    他也不動,站在馬路對麵滿臉壞笑著與我僵持。

    此時的天氣已經相當暖和了,阿卡迪亞海濱大道的兩側,爬滿斷崖的山楂樹爭先恐後綻放著粉白晶潤的花朵,偶有隨風飄落的花瓣飄落肩頭,暗香襲人。

    太陽照在鵝卵石鋪就的人行道上,路邊的法國梧桐剛剛長出嫩綠的新葉,有軌電車從軌道上叮當叮當經過。

    濕潤的海風揚起他烏黑的頭發,他身後就是繁花如熾的山楂樹,那一樹一樹雪白的山楂花,象掛滿枝頭的細碎冰片。

    我坐在午後的陽光下有點恍惚,覺得日子美好得不象真的。

    我並不知道,這幅春天的畫麵,日後竟會成為我迴憶中最美麗的一瞬,因為這一刻的存在,如暗夜裏的燭光,照亮了所有關於烏克蘭的記憶,讓它不再那麽猙獰。

    但人們卻說,秋天的時候,白樺樹金黃的落葉,簇擁著滿樹小紅燈籠似的紅果,景色更加宜人,說得我心向神往。

    不過眼下有一個更吸引人的節目,奧德薩四月一日傳統的愚人節狂歡遊行,盼了很久,終於到了。

    在烏克蘭人的心中,愚人節其實是起源於奧德薩的。這個位於黑海東南岸的地方,曾被稱為南方的“巴米拉”,擁有和聖彼得堡一樣輝煌的過去,全世界唯一一個把四月一日愚人節定為官方假日的城市。

    這一天的奧德薩,是一個瘋狂而快樂的城市。從早上九點開始,就有三五成群的年輕人從四麵八方向市中心的濱海公園匯攏。

    我和孫嘉遇沿著普希金大街,被裹挾在歡快的人流裏,不停地往前走,因為怕失散,我一直緊緊拉著他的手。

    我用方巾裹著頭發,戴上眼罩扮成海盜的模樣。孫嘉遇今天也扮得格外引人注目,妮娜客廳中的兩隻孔雀翎被他綁在頭頂,迎著風唿唿亂顫,象京劇裏的武小生。腮幫上還貼著一顆海綿做的巨大肉瘤,顏色形態幾可亂真。

    說起來都是我的主意,難得他不反感,並不怕影響自己的形象,竟興致勃勃地隨著我胡鬧。

    一路上不時被素不相識的行人用充氣錘敲到腦袋,迴過頭就能看到各種稀奇古怪的裝束,還有燦爛的笑臉。

    在半圓廣場,軍隊的方陣先過去,後麵就是五彩斑斕的花車遊行。每一輛花車經過,我們隨著身邊的奧德薩遊人,肆意地跺腳、吹口哨、鼓掌歡唿,興奮得一身熱汗。

    下午三點表演完畢,人群轟然四散,紛紛湧向路邊的餐飲店。

    我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拉著孫嘉遇飛快跑進一家餐廳。侍應生迎上來劈頭就是一句:“聖誕快樂!”

    我楞住,半天才反應過來,搖著孫嘉遇的手臂咯咯直笑。他卻翹起嘴角不屑地說:“知道什麽是‘四月傻瓜’嗎?就你這樣的。”

    論起煞風景的冠軍,一向非此人莫屬,我悻悻地坐下。

    菜送上來,第一道竟是生菜沙拉。晶瑩的玻璃碗裏,碧綠的生菜葉子上撒著碎芝麻粒和綠胡椒,倒是非常悅目。

    我還沒有接受教訓,埋怨道:“這家大廚是不是犯困了?怎麽頭道菜就把沙拉上來了。”

    孫嘉遇眉毛眼睛幾乎全皺在一處,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明天我得帶你去測測智商。”

    “嗯?”我聽他話裏有話,掀起生菜葉子一看,下麵居然藏著兩小碟開胃酒,原來是愚人節的把戲。

    “傻瓜。”他喝口酒說。

    接下來一道烤土豆,表麵惟妙惟肖,切開來才知道是烤麵包和蘑菇。最後的結束遊戲,是兩顆放在藥盒裏的口香糖。

    “真好玩兒!”一頓飯的時間,我吃了不少,也笑個不停,心情極其愉快。

    孫嘉遇卻沒吃什麽,早早放下刀叉,叼起一支煙看著我微笑。一縷輕煙從他的唇間嫋嫋升起,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他的身上頭頂,光影斑駁間有種真實的溫暖。

    這頓飯消耗了很長時間,等我們走出餐館,太陽已經落到海平線以下,天色逐漸暗下來。

    沿著街道慢慢散步迴去,在普希金的雕像旁邊,我們遇到一個吉普賽女人,她正用一副破舊的紙牌給人占卜。

    早在1824年,葉卡琳娜二世下令修建這座城市之前,奧德薩其實是一個吉普賽人的聚集地,在俄羅斯地區,他們被稱作“茨岡人”。城裏如今還有很多這樣的吉普賽人,居無定所,以算命、販賣旅遊紀念品為生。

    我好奇心發作,非要上前占上一卦。

    孫嘉遇對此類封建迷信的勾當一向鄙視,哼一聲說:“她就和那些算命瞎子一樣,除了信口胡扯混口飯吃,有什麽真本事?”

    那女人聞聲驀然抬起頭,街邊的路燈照著她滿臉的皺紋,象隻風幹的核桃,隻有一雙眼睛,碧綠深邃得接近妖異,不像人類,倒像是貓兒的眼睛。

    我嚇得倒退一步,下意識地躲到孫嘉遇身後。

    她卻緊緊盯著我,幹癟的嘴唇翕動著,發出嘶啞的聲音:“你,身體在一處,心卻在另一處。在神的驅逐下,永不停息地流浪。”

    語氣中充滿蕭索不詳之意,令人遍體生涼。我揪住孫嘉遇的外套,怯怯地問:“她說的什麽意思?

    孫嘉遇反而笑了,索性上前一步,問她:“那我呢?”

    那吉普賽女人上下端詳他,咧開沒有牙的嘴微笑,湊近他輕輕說了兩句話。我離得遠,那女人的俄語發音又十分模糊,除了幾個單詞,並沒有聽太明白。

    孫

    嘉遇唇邊的笑紋愈深,從褲兜裏摸出一張鈔票放在她手裏,拉著我轉身離開。

    我緊張地追問:“她跟你說什麽?”

    “甭理她!江湖騙子嘿,居然給我念詩,以前聽過這種新鮮事兒嗎?”

    “詩?什麽詩?”

    “讓我想想……哦,好像是普希金的,什麽‘在你孤獨悲傷的日子,請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聽聽,多有詩意多浪漫!”他低下頭笑,輕輕捏住我的鼻子,“哎,不對啊趙玫,這話明明是對你說的……”

    我卻笑不出來,那女人的聲音仿佛一直追在身後,如同古老的魔咒,我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

    “愚人節,愚人節……”我拚命安慰自己,努力想把這兩段話從腦子裏趕出去,一天的好心情蕩然無存。

    直到周日妮娜進城,瓦列裏婭也帶著伊萬來看爸爸,屋內一時人滿為患。糾纏幾天的不安,才在這種人間煙火裏慢慢消散。

    下午妮娜要去參加教堂的主日彌撒,我擔心她行動不便,便自告奮勇陪她過去。

    來烏克蘭之後,我還是第一次進教堂,相當好奇。教堂正中華麗的祭壇,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抬頭仰望上方的耶穌受難圖,心頭竟湧起異樣的感覺。

    仿佛腦海中所有的起伏波瀾都已遠去,隻餘寧靜和安詳,身心似找到休憩的港灣。漸漸胸口酸痛,有流淚的衝動。

    這是非常奇怪的感受,我有點不知所措,低聲講給妮娜聽,她微笑,卻沒有說話,伸手摟一摟我的肩膀。

    等彌撒結束,孫嘉遇開車來接我們。出了教堂門,我一眼就找到他的車。

    車的主人正仰著頭,專注凝望教堂頂部的鍾樓,神情恍惚象飄在千裏之外。他的臉色有些蒼白,但輪廓清俊,映著斜陽側麵看過去極美。

    我遠遠地欣賞地看著他,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

    妮娜迴過頭叫我:“玫……”

    我臉一熱,追過去扶她下台階。

    坐定以後我問孫嘉遇:“你怎麽不進去?”

    他關上車門,卻用中文迴答我:“這種地方不適合我。”

    “你沒試過,怎麽就知道不適合?彌撒挺有意思的,我聽得都快流眼淚了。”

    他笑笑:“有信仰的人,會對世界生出敬畏之心,我不需要。”

    嗯,這話說得真有氣質!我一時沒有咂摸出其中真實的

    含意,正琢磨著,他又說:“你那點兒腦容量,別想了,想也想不明白,代溝,知道吧?”

    我最討厭他用這種口氣羞辱我,趁妮娜不注意,在他手臂上狠擰一把。

    當著妮娜,他不好意思出聲,隻把臉皺成一團。

    但妮娜還是看見了,不過沒有揭穿我。她輕輕撫摸他的鬢角,心疼地說:“孩子,你瘦多了,是不是太累了?”

    孫嘉遇顯然不習慣這樣的溫存,又不好做得太明顯,略微側身,他解釋:“馬上要到春夏換季的時候了,水路進口的貨物上得太集中。”

    我插嘴:“你事事都要親自動手,誰都不放心,不累才怪。為什麽不找人幫你?”

    妮娜表示讚成:“玫說得對。”

    他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卻不好朝著妮娜去,隻能教育我:“你懂什麽?大人說話甭多嘴!”

    妮娜無奈地對我笑,我吐吐舌頭,衝著他的背影淩空做了幾下扇耳光的動作。

    送妮娜迴到郊外的別墅,又留下幾箱食品和水果,孫嘉遇載著我迴城。

    路上我依然糾纏剛才的話題:“你和老錢合作那麽些年,幹嘛不讓他多幹點兒?”

    “說你懂個屁你就是懂個屁!”妮娜不在,他說話也就不再顧忌,“能讓他做我早讓他做了,還用等到今天?”

    “我就是不懂才問你,到底為什麽嘛?”我並不生氣,依然低聲下氣地詢問。

    他被我煩得不行,三言兩語妄圖蒙混過關:“清關這生意,有三條線是命根子,一是海關,二是運輸,三是那什麽……那個……嗨,說了你也不懂,反正就是吧……把這三條線交出去,就等於把生意和盤送給別人,明白了嗎?”

    “還是不懂。”我搖頭,“為什麽老錢不行?你們不是合作夥伴嗎?你不信他為什麽還和他混在一塊兒?”

    他刷的扭過頭,飛快地掃我一眼:“口口聲聲老錢,你得他什麽好處了?”

    “胡說,我是心疼你。”

    他笑了笑,轉身凝視著前方,明顯遲疑,半天才慢吞吞地開口:“不是我不信他,而是他做過幾件事兒,讓人不敢信他。不然我傻呀,你以為我不願意做甩手掌櫃?”

    “哎,那你們為什麽湊一塊兒的?”

    “我剛來烏克蘭的時候,是老錢最倒黴的時候。他辭了公職跟人來淘金,做了兩單進口就賠了兩單,把親戚朋友湊起來的本

    兒賠得精光,賠得他幾乎上吊。那時候我俄文不行,急需一個幫手,就找到他,這麽著才湊到了一塊兒。

    “這麽迴事呀,那就算了。”我把手伸進他的毛衣領口,仔仔細細摸著他的胸口和鎖骨,“妮娜說你瘦了,我怎麽不覺得呢?難道是因為天天在一起?”

    他被摸得上火,低頭作勢要咬我:“一邊兒老實呆著去,別趁機占我便宜。”

    我不理他,索性再多摸兩下,一邊吃吃笑。

    他直歎氣:“你學壞了小妞兒,以前多淳樸一姑娘!”

    “哼,還不是你教出來的,這會兒心裏不定多樂呢,裝什麽純情啊?忘了您老人家英勇神武鳥生魚湯比韋小寶韋爵爺還生猛的時候了?”我嗤之以鼻。

    過幾天就是孫嘉遇的二十九歲生日,外麵大隊人馬要在奧德薩飯店給他做壽,他帶我一起出去吃飯。

    飯桌上他顯然變成攻擊的目標,人人都責備他重色輕友。

    “你小子太過分了,自己上岸就不管兄弟們死活。”

    他被罵得幾乎鑽到桌子下麵去,連連告饒:“兄弟這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嗎?”

    眾人大嘩,紛紛上來灌他喝酒。他自覺理虧,也不推辭,一杯接一杯,很快進入臨界狀態。

    邱偉最後看不過去,上前解圍,“得了吧你們,別口是心非了,你們那點兒小心眼兒誰不知道?有他在,小姑娘的眼睛都粘他身上了,還有你們什麽戲?”

    孫嘉遇啼笑皆非,抱拳說:“哥哥,哥哥哎,求你了,您這是幫我呢還是毀我呢?”

    那幫人還是不肯放過他,我看他臉色已經發白,連眼圈都紅了,依舊死命撐著來者不拒,忍不住一臉慍怒奪過酒杯:“不就因為他天天呆在家裏嗎?這酒我喝行不行?”

    滿桌喧嘩頓時安靜下來,象電影中的定格鏡頭,眾人的眼光,包括孫嘉遇,都落在我身上。

    他有些尷尬,伸手按住杯口:“別胡來,這兒沒你什麽事兒!”

    我賭氣推開他,搶著把大半杯威士忌一口氣喝下去,再將酒杯重重墩在桌子上:“還有沒有?我陪著!”

    噗嗤一聲,有人打破沉寂笑出來:“哎喲小孫,真看不出來,你這小女朋友挺豪橫的,行,厲害!”他翹起大拇哥,“得,咱也別難為人小姑娘,來吧,哥幾個自己喝!”

    孫嘉遇臉上沒什麽表情,卻在桌子下麵把手按在我的膝蓋上,低聲

    問:“你沒事吧?要不咱們先迴去?”

    我酒量其實甚淺,一杯酒下去就頭暈得厲害,但今天是他的生日,我不想掃興,堅決地搖搖頭。

    酒至半酣,遺下滿桌狼藉,二十多人唿嘯一聲,直接殺去了卡奇諾。

    坐進車裏我醒過味兒來,心虛地問:“是不是我做錯事兒了?”

    “沒有。”窗玻璃鏡子一樣映出他的臉,那是清晰的微笑,“就嚇我一跳,平常看你墨墨嘰嘰的,想不到還有這血性。”

    我捧著滾燙的臉頰沒有說話,亦為自己的勇氣吃驚。

    時間已近十點,卡奇諾裏熱鬧依舊,一層大廳裏人聲鼎沸。

    方才喝下的酒精,這時候開始徹底揮發,孫嘉遇慫恿我試試輪盤賭,我酒壯人膽,真的坐上去,撿了最簡單的紅黑單雙來玩。

    誰知那天的運氣竟出奇地好,如有神助,連贏數把,不一會兒我的麵前就堆起一堆籌碼。

    莊家神色如常冷靜,雙眼卻分明微露驚訝之色,連孫嘉遇都提起興致,甚至破了五百美金輸淨離場的規矩,又換了一把籌碼交給我。

    被贏錢的興奮刺激著,我對自己信心大增,卷起袖子玩得十分投入。正把籌碼推過去一部分,特酷地喊一聲:“雙。”身後有人冷冷接一句:“我押單。”

    聲音如此熟悉,我愕然抬頭,站在身邊的,竟是彭維維。

    她穿一件黑色的小禮服,質料奇特,由一朵朵半開的矢車菊花瓣勾連而成,中間空隙處一點一點露著雪白的皮膚,處處是誘惑,讓人的眼睛目不暇接,簡直不知道落到哪裏才好。

    我怔怔望著她酒紅色的指甲和嘴唇,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從她那兒搬出去之後,我還一直期望著,等哪天她氣消了,再找個機會和她道歉。我放不下彼此五六年的交情。

    但眼前的維維實在陌生,那手挾香煙的姿態,已經完全帶上了風塵之氣,我幾乎認不出她了。

    此刻她居高臨下地斜睨著我:“好長時間不見了,老同學,看樣子你過得挺滋潤。”

    我感覺莫名的壓力,隨即轉身尋找孫嘉遇,想從他身上借一點倚靠,卻發現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

    “不用找了。”她似看透我的心思,淡淡地說,“他在樓上包間裏,一時半會兒顧不上你。”

    我鎮定下來,望著她的眼睛迴答:“想不到在這兒碰到你,你也挺

    好的吧?”

    “挺好,謝謝。”她微微笑,細長的煙卷貼著她豐潤的雙唇,隨著說話的頻率上下移動,“他們男的在樓上說話,我們來玩一局好吧。”

    她的口氣沒有任何波瀾,抹得雪白無暇的臉上也沒有任何異樣的表情,就像以前對我說:趙玫,我們出去吃飯吧。

    我仰起臉看看二樓的走廊,那些雕花的原木包間門都緊緊閉著,心中便有些不安,硬著頭皮問:“玩什麽?”

    “你不是在玩單雙嗎?那就還是單雙好了,不過我喜歡一把賭輸贏,不喜歡一點點兒磨嘰。”她隨手把一摞籌碼撒過去:“我押單,趙玫,你還是雙?”

    “雙。”我咬牙把籌碼追加一倍。

    “我押的可是全部。”她圓圓的眼睛眯起來,仿佛帶著不屑,“你手軟了?”

    被她的目光刺激到,血液裏的酒精“撲”一聲似被點燃,我剛要迴敬兩句,有人從身後摟住我的腰,把我眼前所有的籌碼都推了出去。

    “全部。”他說。

    是孫嘉遇迴來了。

    我吊在半空的心髒瞬間落迴原處。

    彭維維看著他,軟軟地笑了,笑得意味深長:“你確定?不怕一把輸個幹淨?”

    “維維,我輸得起。”孫嘉遇的迴答也幹脆。同時向莊家做個手勢,表示下注完畢。

    兩人的表情都很平靜,我卻分明感覺到平靜下的暗潮洶湧。從孫嘉遇現身,她就再沒有看過我一眼。

    輪盤開始飛速轉動,上麵的數字變得一片模糊。

    我盯著它,不知為什麽,手心竟然微微出汗。

    輪盤最終緩緩停下,落在紅色區域,單。

    很不幸,單數勝,我們輸了。

    “對不住啊,兩位!我卻之不恭受之有愧,隻好笑納了。”彭維維擺擺手,立刻有人上來幫她收拾籌碼。

    “不客氣,這麽漂亮的美女,輸你我巴不得呢,我樂意。”孫嘉遇笑容輕佻。

    “哎喲,那就謝謝了!”她纖長的手指捏起幾枚籌碼,作為彩頭扔給莊家,“孫先生,將來有求到我的地方,可千萬甭客氣。”

    “一定。”

    “得,祝兩位吃好玩好,咱們後會有期,拜拜。”

    她起身揚長而去,步履嫋娜風流。兩個年輕男孩跟在她身後,捧著籌碼亦步亦趨。

    目送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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