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四的聲音突然變的飄渺,有感慨,有慶辛,有懷念,有感傷。


    那個胡子發白,為人板正的兇老頭,已經在山裏孤零零的睡了十餘年。


    如今趙老四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窮小子,可依舊會覺得不滿足。


    欲望無止境,人一旦往前走了一步,就想再走無數步。


    趙老四無數次告誡自己,河底的水太渾,淹死的都是精通水性之人。


    就像老夫子說的,井底之蛙不要妄想窺月,能坐觀草長鶯飛、四時更迭已是人間幸事。


    他很少想到那個兇巴巴的老頭,也許是少時打在身上的板子太疼,又也許是,當年那間小茅草屋內。


    先生想教,可學生並不想學。


    正襟危坐的先生送走一批又一批學生,朝廷的旨意已經下達,各地取消免費私塾,以後可能沒人來了。


    他嘴唇嗡嗡合合,終是忍不住開口挽留,“先生說的道理,你們可能覺的不對,但這世上的是非道理紛雜錯亂,你們隻有讀書識字,日後才能站在場上,與人辯上一辯。”


    先生說了一大段文縐縐話,最後才道:“先生年老,但肚裏的學識還在,你們若是想學,明日還可以過來。”


    那群髒兮兮的孩童根本不清楚先生在講什麽,他們隻知道,以後不用再聽這種枯燥無味的課,不用再受先生的訓斥、爹娘的打罵,高興還來不及,怎麽會再想吃這種苦。


    孩童像花蝴蝶一樣爭先恐後的跑出去,簡陋的書案上是先生親手抄寫的書,旁邊連一方墨也沒有,孤零零的,可憐極了。


    人的見識淺,眼光就低,父母在家聊的都是賣糧賣雞蛋掙了多少錢,孩子心裏便想著,原來隻有好好種地,好好養雞才能掙大錢。


    堂下空無一人,先生慢吞吞起身把所有的東西都收拾齊整,他的身子很瘦小,像一杆竹子套著一塊空蕩蕩的布。


    外麵傳來兩道腳步聲,學生弟子驟然對望。


    先生抖著嘴唇,似乎不相信會有人迴來,又不相信來的人竟會是他們。


    年輕時的趙老四撓了撓頭,指著桌上的書,不好意思的問道:“先生,我能拿一本迴家嗎?等我以後生了孩子,也教他念書。”


    先生心裏除了失落還有無盡的歡喜,他強忍著激動,一板一眼的教導,“聖賢書不可輕易損毀,不可丟棄,不可藏之不用,也不可......”


    兩個小孩齊齊捂住耳朵,低著頭對視一眼,先生又來了。


    趙老四輕輕歎了口氣,這位老夫子在學堂息課後的第二年便去世了,也許是歲數大了,又也許是遺憾自己這輩子沒能教成一個學生。


    他頭年寒冬提著薄禮上門求老夫子寫對聯,後年寒冬便收到了老夫子的死訊。


    隨之而來的還有幾卷手抄書,他的字跡一向工整規矩,可有本書上的字卻歪歪扭扭,字不成形,壓在幾本書的最底下。


    那個斯文儒雅的中年人感傷道:“家父說書中的道理能學一個是一個,天資卓絕、家姿優渥者學得,我們這些人也學得,日後走在世人,閑時能與人辯駁一二,有趣味的很。”


    趙老四正色肅然,照老夫子先前所教,行了個滑稽的弟子禮。


    老夫子叫錢翰成,唯一的兒子如今在石山書院當先生,也就是趙六郎口中的錢先生。


    他自然不知道這段淵源,隻覺得錢先生的眼神太好,一天到晚總是盯著他看。


    趙老四話講一半,就搖著頭落寞的傷感去了。


    趙二郎幾人對視幾眼,齊齊往吳氏那邊跑去,詢問趙老四的事跡。


    “那小子,小時候皮的不行,村裏村外哪裏死了人,他都要跑去看一眼。”吳氏摸著蓉寶嘉寶的頭,徐徐說道:“嘴巴也叼,那菜放沒放油,他聞就能聞出來,成天在家胡咧我小氣……”


    母親嘴裏的兒子永遠是最好的,吳氏也不例外,神情驕傲,把趙老三跟趙老四小時候的事全部詳細講了一遍。


    於是趙家人便都知道趙老四的壞毛病,貪吃、好玩、沒正行、膽大包天、好湊熱鬧、還愛吹牛。


    蓉寶嘉寶把好壞全記在小本本上。


    蓉寶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她看著牆上透進來的光,冷不丁的出聲,“嘉寶,你說我們以後怎麽掙錢啊?我們也去賣桃符吧!奶奶說爹賣桃符掙了好多錢。”


    她在被窩裏掰著手指頭數,“一,三,有四千個銅板!”


    “我們又不會寫字。”嘉寶不認可,“ 何況舅舅說過,讀書應該心無旁騖。”


    “那我們怎麽掙錢買書啊?”蓉寶不解,對遠在府城的趙六郎十分羨慕,“六哥就是自己掙錢買了好多書,能吃許多好吃的,還能去府城玩。”


    “那我們要等長大了再說,至少長的跟六哥一樣高,才能去掙錢。”嘉寶想了又想,“我們到時也去府城玩。”


    “好耶。”蓉寶興奮的將雙腳舉起,七想八想又興奮道:“爹說過兩天帶我們去買果子樹,娘也一塊去。”


    嘉寶沉默半響,心裏不是滋味的開口問,“爹什麽時候說的?”


    “睡覺的時候說的。”


    嘉寶心裏難受的很,把頭扭到一邊不看她。


    蓉寶一無所覺,“爹還說等鋪子開張,就把我們丟在家裏。哼,我才不肯呢,我要去縣裏玩,還要給娘幫忙。”


    她越想越憧憬,“到時叫娘給我發工錢,咱們就可以去買好吃的。”


    屋內隻有她一個人碎碎念的聲音,蓉寶終於察覺出不對勁,她收了話口,小聲問,“嘉寶,你睡了嗎?”


    立刻就有一小道聲音迴道:“沒有。”


    “你是怎麽知道的?”嘉寶心裏疑慮重重,這種事趙老四一般隻會悄悄的幹,不會說到明麵上來。


    “我聽的到呀。”蓉寶一臉興奮,眼睛在黑暗中彎成月牙,“在門口聽到的。”


    這不就是偷聽嗎?


    嘉寶心裏有好幾個道理告訴自己這並不對,但心裏的興奮做不了假,他也想聽。


    於是小聲道:“你下迴要記得喊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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